第73章 万象皆幻

    小孙策今日并非首次见胡玉。去年秋胡玉来下邳拜访孙坚的时候,两人就曾在城头的白门楼上喝酒叙旧,彼时孙策便带着一群县廷掾吏们的孩子们在城楼下提踢蹴鞠助兴。孙坚当时虽命孙策唤胡玉为“伯父”,却对此人的真实身世三缄其口。孙策天生好奇,也曾就此转问母亲吴甄与二娘胡婵,不料二人却也语焉不详。后从自家几个奴婢嘴里打探,孙策这才了解到胡玉原是父亲当年招降的海贼,更觉新奇。原来,在孙坚任盱眙县丞时,就曾将刚斩获的三十颗湖贼的人头插在破釜塘(注:今洪泽湖)旁边的尖木桩上震慑四里,此景亦曾吓得偶经湖边的小孙策连做了好几天噩梦。而在孙策看来,如此恨贼厌贼的父亲,竟然能与曾是海贼的胡玉把酒言欢,这又怎么能叫其不心生疑窦呢?

    看到今日胡玉竟然带了这么多稀奇的宝物来下邳,还携一秃头俊男相随,孙策往日的好奇心又被点燃。他扔下箩筐里的只有两岁的孙权不管,先冲上去给胡婵行礼,再对胡玉行礼,然后便直眼盯着那少年比丘,心里琢磨着他究竟是不是胡玉的奴婢,又到底该不该给他行礼。一边的胡玉则借机眯着眼睛,再次近距离仔细观察着孙策的面庞。老实说,孙策面庞的上半部简直与吴甄一模一样,细细的眉毛与清凉的双眸,多少带点少女的阴柔气。而其鼻翼下略微下沉的嘴角,却分明又带着一股子蘸满阴郁的狠劲,不由得让人联想起孙坚挥起环首刀砍人头时的凶悍。真不知这样的孩子若是成年后,究竟会更像吴氏那样立玉树而临清风,还是会更像孙坚那样行霸道于浊世间?

    孙策并不在意胡玉对自己的观察,因为他早就对世人对于自己俊朗外表的赞美习以为常了。他只是随手挥起衣袖,指着那少年比丘问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你是不是胡伯伯的奴婢?”

    那比丘摇摇头:“奴婢者,亦为主人之家人,而贫僧已出家,故无家。施主若问贫僧姓名,则只好答曰:姓‘言’,名‘无名’。”

    “言—无—名?”孙策暗自默念:此人既非是胡玉奴婢,又伴胡玉左右,便定然是其好友。关于胡玉的底细,既然不便从其本人口中直接套得,何不就从这“言无名”身上旁敲侧击?想毕,孙策再问:“何谓‘出家’?兄台既是凡胎肉人,就定有父母;若父母不幸已亡,则有宗族,怎可轻言无家?譬如我堂兄孙贲、孙辅,虽其亲父早亡,却一直伴随我爹爹左右,与我如同一母所出。宗亲之情,鸟兽亦有,我想兄台也不会例外吧!嗯……容我想想……”,孙坚装模作样地皱起了眉头,继续说道:“兄台在下船前,之所以愿呆在胡伯伯备下的藤箱里忍饥受渴,定然是犯了错,被胡伯伯罚了。而胡伯伯既然有权罚你,他就定是你的义父,对不对?”

    胡玉听罢一阵冷笑。他当然听出了孙策是在打探言无名与自己的真实关系。他转眼去看言无名,但见他薄唇轻启,轻松地就将孙策的发问给化解了:“小施主误会了,在藤箱内不饮不食,乃是我等比丘修行的一种方式,以便在黑暗中顿悟世界之真谛。”

    “世界之真谛?”孙策瞪大了眼睛。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还在盐渎的时候,他就问过父亲孙坚一个有点古怪的问题,就是大人们所说的“真”与“假”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这个问题当时就被孙坚回避了。他以后就拿这个问题去一一问亲娘吴甄与二娘胡婵、舅舅吴景、堂兄孙贲与孙辅、父亲的挚友祖茂,还有县学的教书先生,结果竟然没有一个人有兴趣去认真回答自己。今日何不就再去问问这个光头大哥?想毕,孙策就乐呵呵地反问言无名:“无名大哥,先别说什么‘真谛’。小弟先问你,什么叫‘真’?”

    言无名也呵呵一笑:“这就要看小施主说的是俗常之真,或是脱俗之真了。”

    “先说俗常之真。”孙策回道。

    “所谓俗常之真,”言无名说道:“相符而已。以那将校手里的虎符为例:只有那阴符得与阳符相互契合了,兵卒才能被调动。可见,相符为真,不符为假。孔子所说的名实相符,也是同样的意思。所谓‘名不正言不顺’,便是指所生之事不符做事的名头,所以那名头也就是假的,不是真的。”

    “哦!”孙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非常喜欢言无名用虎符做的这个比喻,因为他曾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过,他未来的表字就是“伯符”,而这两个字取的就是“嫡长子掌虎符”的意思。但孙策仔细一想,又觉得言无名的话哪里有点不对劲。他边想边开口反驳:“既然‘相符’的意思也在孔子的‘正名’之论中,而孔子又是圣人,那么按照无名兄的意思,即使是圣人的‘正名’论也仅仅是俗论,而非脱俗之论喽?无名兄,此言是不是对儒学有些不敬呢?”

    言无名大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线:“小施主好慧根!贫僧所言是否狂妄,还望小施主听完我说的脱俗之真,也就是世界之真谛!”

    “愿洗耳恭听!”孙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言无名闭起眼睛,双手合十,摆弄着念珠,喃喃慢语:“佛言:当念身中四大,各有自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

    孙策听得如堕五里雾中。他低头努力消化了一下,然后抬头反问说:“难道……难道这话的意思是:这世界的真谛就是虚幻?难道连我们自己也都是虚幻?”

    言无名睁开眼睛,微笑着点点头。

    这次轮到孙策哈哈大笑了:“以前我曾听舅舅和我说过庄子‘天地一指,万物一马’的道理,已经觉得够滑稽了,原来还有比这更滑稽的邪说!”

    言无名并没有被孙策对于佛理的攻击所激怒,只是微笑着反问:“这又滑稽在何处呢?”

    孙策忍住笑,指着自己的小胸脯,一字一顿地说:“在下孙策不才,虽无古时甘罗、项橐之能,但我定然是存在的,而非虚幻的镜中之月”;然后他又指着胡婵说:“这是我二娘,待我亲切不亚于亲娘,难道她也是虚幻的水中之花?”然后孙策再指指泗水上的点点帆影,以及身后的下邳城的白门楼,复问言无名道:“大汉江山近四百年,高祖斩白蛇而得,光武平天下再建,绵延一百零五郡、国,威服海内,加威四方,难道这都是虚幻?”

    言无名摆摆手:“小施主误会了。在俗常意义上,这些自然都是存在的。说其虚幻,其真义,乃是说其无名!”

    “怎么无名!我叫孙策啊!”孙策又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呵呵!”言无名继续含笑解释道:“这里的‘名’,是名分的意思。儒家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看重的是君臣之名分。而在佛家看来,名分为人为造作而制,百年之后皆化为尘土,有何恋哉?”

    孙策听到这话,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父亲以二千石郡守为指向的人生奋斗目标,作为其长子的孙策当然早就心知肚明。而这维系了孙家一门荣辱的郡守名分,竟然在这秃头怪人的嘴里一文不值,这难道不是对整个孙门的侮辱吗?想到这里,一个时辰前刚因鞠友钟离超耍赖而在蹴鞠中输球的孙策,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股子泻火,从丹田里就直往上冲。他毫无征兆地猛力弹跳了起来,右掌做成刀尖状,劈开空气,一边径直向那言无名的面目扑去,一边心中暗骂:“那钟离超仗着他爹钟离越的名头肆意欺负我小爷也就罢了,可今天就连你这没爹没妈的秃子也敢来嚣张!你也配!”在一边一直不说话的胡婵看了,不由地惊叫:“策儿,住手!”

    孙策的确住手了,但这不是因为他听了胡婵的劝,而是因为那言无名的双掌已经紧紧将孙策的右掌紧紧夹住,就如同河蚌夹住了一条可怜的泥鳅。孙策左手刚想出拳反击,言无名便立即高高抬起笔直右腿,将出自丹田的精气灌入那如同鹤喙般前啄的脚尖,由此防住了自己大半个身子。但见孙策尚且自由的左手反复试探,言无名那“鹤喙”则牵带着全腿,就像扇面一样机警地摆动,竟让跟着孙坚苦练了六年武功的孙策找不到一点破绽。与此同时,言无名的左腿则纹丝不动地插在地面上,丝毫就不受灵活摆动的右腿的影响。

    孙策额头汗珠直冒。在后边奶娘黄氏怀里的孙权见亲哥哥吃了亏,开始大哭起来。至于胡婵的亲子孙朗,则躲在人后,用袖子掩住嘴,默默地冷笑。原来,因为名分的问题,他在这个家里的位置可有可无,甚至也不受胡婵本人的重视。也正因如此,今日听得言无名对于名分大义的鄙夷之语,孙朗才觉得心有灵犀;而在目睹平时集万千宠爱的孙策当众出丑后,他心中竟还升起了一种淡淡的甜意。

    孙策当然没有心情顾及孙权与孙朗的表情。他见无力挣脱言无名的铁掌,只好换了一幅嬉皮笑脸的表情:“无名大哥,别误会,小兄弟我略显拙手,也是为了与您切磋世界的真谛为何,不是故意冒犯!”

    “这话从何说起?”但见言无名气不喘,脸不红,平静地问道。

    孙策眼珠一转,现编现圆场:“刚才……刚才无名大哥说‘无我无欲’,小弟还是有点不解……若真无我无欲,世人为何还要习武防身?既然大哥说自己无我无欲,小弟就亲身来试探大哥:若大哥以身反抗,则说明大哥并不信自己之所说,为假比丘;若大哥不反抗,则说明大哥真信佛理,为真比丘!”

    言无名点点头,暗赞孙策的机智。他解释道:“出家人有等级,贫僧为普通沙门,属于末等,故而血气未消,我执依强。若继续修行,则更慢慢成道!”

    “那……沙门以上还有什么等级!”孙策以气喘吁吁的发问为掩护,继续努力寻找着言无名防守上的弱点。他就不信,言无名的右腿抬高这么长时间,他就一点不会感到酸。

    言无名见孙策对佛僧等级有兴趣,便用《四十二章经》中的话慢慢解释道:“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常行二百五十戒,进止清净,为四真道行,成阿罗汉。阿罗汉者,能飞行变化,旷劫寿命,住动天地。次为阿那含。阿那含者,寿终灵神上十九天。证阿罗汉。次为……”

    因为言无名大段背诵经文分散了心智,所以右腿暂时停止了摆动。孙策的左手也在此前暂时停止了试探。但在言无名念到“阿罗汉”三字时,孙策突然用足内力,用左手大力击打言无名夹住自己右手的的右手肘。别看孙策只有十岁,六年训练所爆发出的内力依然不可小觑。言无名感到一阵疼痛,手掌一松,孙策的右手则趁机逃脱。孙策亦顺势跳到了言无名的双腿的攻击范围之外,做了一个大鹏展翅,以示防御。言无名也不与他计较,冷笑一声,双足并立,双手合十,继续将那段经文背完:“次为斯陀含。斯陀含者,一上一还,即得阿罗汉。次为须陀洹。须陀洹者,七死七生,便证阿罗汉。爱欲断者,如四肢断,不复用之。”

    在一边冷静观察着孙策与言无名这番较量的胡玉,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茬。他心中默念:以前与这小孙策只有点头之交,今日再见,才发现其狡黠不亚于其父,而好斗心又胜之一二,天下大乱后必是另一个枭雄。他再抽眼去看只有两岁的孙权,发现刚才还在为哥哥大呼小叫的他,竟然吮起了奶妈黄氏给他的粔籹饼,乐哉悠哉,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真不知这是其泰山自若的表现,还是其平庸无能的征兆。而胡婵亲生的孙朗则躲在人后,根本看不清面目,好在胡玉对他也毫不关心。胡玉再转头去看胡婵,但见她一直盯着言无名俊美的脸蛋,若有所思。她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些什么呢?那么,何时又是向她和盘托出真相的最佳时机呢?胡玉在细细地盘算着。

    但有一点,是连不信佛的胡玉也坚信不疑的:至少对于胡婵来说,这个世界的真谛还真是一片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