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白马少僧

    胡玉一挥手,手下的伙计立即从船舱里搬出了一个个玄色大藤箱,摆放在了货栈上。胡玉打开其中一个箱子,众人便一齐凑上去看。但见里面码放的乃是整整齐齐六个赤色小藤箧(读“怯”),诸箧之间均以碎布填塞以利减震。打开其中一个箧,众人复又发现其中套了一个彩漆箧。打开这最后一个箧,最终才发现其中有一头用琉璃制而成的六牙小象。胡玉小心地将小象捧起,端给胡婵校验。胡婵将其高高端起,眯着眼睛对着阳光,以勘察此琉璃器的透光性。但见冬日的暖阳射出的光线,透过小象的背脊,先是折射出橘黄、绀青、暗紫等绚美之色,后又与象身上的各个曲回相互碰撞,最终从六根象牙的尖端衍射出一道道更为丰富的光谱来。被七彩光谱迷了双眼的胡婵满意地笑了起来。四周的孙家奴婢与各地商旅见了,也都在一旁啧啧称奇,小声议论:“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大秦琉璃器!”一边说着,一些人还用鄙夷的眼光去打量刚才当众出丑的朱治。

    人群后的朱治踮起脚尖,也看清了胡玉献上的宝器。他虽为其绚美所折服,却又隐隐觉得不对。他一拍脑袋,突然想出了此物的破绽,然后大步流星来到胡玉面前,放肆地哈哈大笑。

    胡玉双手叉在胸前,对着朱治撇了一下嘴:“这位朱孝廉,是不是见了真的大秦宝器,自惭形秽,毒火攻心,犯了癫疯?”

    朱治收起笑声,一手按住环首刀的刀环,一手指着胡玉的鼻子问道:“敢问胡老板,你是从哪里进的大秦宝器?对了,你知道大秦国在哪里吗?”

    “这……”胡玉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大秦国么……总之,在很远的地方,比安息国、贵霜国(注:古国名,在今阿富汗、巴基斯坦一带)都要往西走……是极西之国……”

    还没等胡玉说完,朱治立即侃侃而谈:“所谓大秦国,一名犁鞬,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地方数千里,有四百余城。小国役属者数十。以石为城郭。列置邮亭,皆垩既土之,繁荣或与大汉不相上下。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注:即罗马帝国的哲学家皇帝马可?奥勒留?安东尼)遣使来大汉交通。使者从大秦阿荔散(注:即今天埃及的亚历山大)上船,历经重洋后在交州日南郡(注:今越南中部,当时为大汉领土)登陆,然后再辗转来到京都洛阳拜见先帝孝桓帝。不过,使者所献礼物仅象牙、犀角、玳瑁而已,并无坊间热议的火浣布与琉璃器。至于市面上所见的火浣布与琉璃器,或真是大秦原产,但也可能是由安息、贵霜奸商仿冒,孰人可辨真伪?……”

    “哼!”胡玉瞪了朱治一眼:“朱孝廉,别卖弄学位了。我是个粗人,没读过书,不知道大秦国的来历。但这不等于我手里的琉璃象是假货;您的学问比我大,可您手里的五色石器却肯定不是大秦真品。我们来这里是做买卖的,又不是去洛阳考太学,朱孝廉你卖什么酸……”说罢他便把头转向胡婵寻求帮助,不料胡婵根本没理胡玉,而只是好奇地盯着朱治,等待着他下面的说辞。

    朱治清了清喉咙,回道:“此言差矣!朱某五色石器的确是中土仿制,但型制却依然肖似大秦原品,可谓仿秦品中的上品;至于胡老板的六牙象,虽制作工艺与用材来自大秦,但取材却是浮屠道(注:佛教古称)。浮屠教盛行于贵霜、天竺与康居(注:古国名,在今吉尔吉斯一带),而非极西之大秦。所以,极有可能是掌握大秦琉璃器制作技法的巧匠,移居贵霜、天竺或康居后改制浮屠道法器,这才有了此六牙之象。由此看来,胡老板此象,也定非大秦之物。”

    胡婵听罢,再回头问胡玉:“朱孝廉刚才可有妄言?”

    胡玉不服气,反驳朱治道:“朱孝廉何以知道大秦不盛行浮屠道?那么遥远的国度所发生的事情,你确定听到的不是讹传?”

    朱治摇摇头:“浮屠道戒杀生,但大秦人却嗜杀,其证据如下。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遣来的使团中,就有一对大秦奴婢,一全身玄黑,一黄毛碧眼,均体高肉壮。二人专长击剑赌命,以博主人之乐,即使相斗身死,在大秦亦不加罪于主人。先帝仁德,命此二奴用木剑相搏于明光殿之外,以全性命。大秦奴在宫中相搏之事,洛阳公卿悉知,断不是讹传。由此可反推出大秦风俗嗜杀,故而大秦百姓断不能信浮屠道。故此象亦绝非大秦之原产。”

    朱治的推理让胡玉哑口无言。他一拍脑袋,小声叫道:“我本知下邳王既喜浮屠道,又喜大秦物,这才高价请来六牙圣像,却不知浮屠道并不盛行于大秦国!我是被那交州客商骗了!可恶!”

    貌似扳回面子的朱治踱着步来到胡婵面前,小声说道:“孙家二夫人,下邳王的见识肯定远远超过朱某,若被他老人家看出此象不是大秦所产,孙县丞的脸面往哪里摆啊?”

    胡婵藏在暖袖里的双手揉搓着热乎乎的铜手炉,嘴角略露笑意,却并不立即应对朱治的话,只是在细细思索。朱治不便再插话,站在一边有点紧张地等待着胡婵最后的决断。他非常清楚,他刚才也仅仅是指出了胡玉带来的货的纰漏而已,却没有为自己的五色石器洗脱嫌疑,所以胡婵如何抉择,还在两可之间。而如果自己高价进货的这批五色石器不能立即脱手的话,那么这次下邳之行就算白来了。

    片刻后,胡婵还是将头转向了朱治,说道:“就按照朱孝廉说的,我们孙家可以按照半价进货……”

    “还是六折吧!弟兄们来一次也不容易!”朱治按住心中的狂喜,嘴上依然在还价。

    胡婵轻蔑地对朱治一笑,做出要转向胡玉的样子,吓得朱治立即摆手:“孙家二夫人,刚才只是玩笑罢了!半价!”他转而对身后的韩当说道:“韩公义,快将船上没卸的货都卸下来!”

    “且慢!”胡玉跳了过来,将自己挡在胡婵与朱治之间,伸开双臂,大声说道:“孙家二夫人!除了六牙象之外,我还有别的东西要献给下邳王!”

    “何物?”胡婵再问。

    “这几个藤条箱里,还有鎏金的貔镇席,安息来的五色罽,康居人做的透雕金叶镶玉带,还有……还有一个比丘!”

    “比丘?”胡婵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比丘是什么?是何国来的宝器?”

    “比丘不是宝器!是人!”朱治又抓到能摆弄学问的机会了。他补充道:“比丘就是浮屠道的男性践道者,必须剃度出家,不问世事。”但话刚说出口,朱治又觉得不对劲。他指着胡玉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这藤条箱里竟然有比丘?里面竟然能藏人?你不怕憋死人啊?!”

    “这有何不可呢?这藤条箱的缝隙处四处透气,断断不会憋死人的!”说罢,胡玉指着一个角落里的箱子,对着下人吩咐道:“开箱!”

    河滩上围观的众商旅又开始议论纷纷。一个司州来的客商好像有点见识,对别人小声介绍道:“京都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有白马寺,孝明帝时所建,是浮屠道践道者聚集之地。据说寺内比丘都会八九国胡语,还会喷火吞刀,甚至可柔身曲腿,藏身于箱箧之内。总之,能入寺者绝非常人。今日所说的比丘,恐怕就有这曲身藏箧之功!”

    胡婵听到这番议论,也颇为惊讶,更是定睛往那藤箱望去。但见几个下人利落地打开青铜制的箱锁,打开箱盖。但见里面方方正正的垒着两条人腿,腿之间夹着一个秃头朝上的人头。这场面乍一瞧,就活像是一个人被杀之后复被分尸装箱,惊得胆小的人都大叫起来。但仅仅须臾之后,那人的小腿便动了起来,脚趾略抖。尔后,箱中人突然双脚立起,伸出箱体,直插青天。尔后,一对小腿慢慢下曲,搭在箱外,接触地面。双脚稳稳落地后,原本被折叠在箱子里的身子便以双足为支点,慢慢伸直,浮出箱口。这时大家才看清此人面目。但见此比丘,二十岁上下,皮肤白皙,面目清秀,双唇厚实。头顶光亮,颅型饱满。他站直后依然双手合十,双眸紧闭,似乎不想见,也不想听世间的任何喧嚣。

    胡玉微笑着拍怕那比丘的双肩,轻声说道:“小长老,开眼吧!到了下邳了!”

    那比丘慢慢开目,用清澈的眸子扫视着芸芸众生。然后他定睛看到了胡婵,对她略笑示意,轻声说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一向可好?”

    胡婵不知怎的,心中突然一震,但觉一股热血直往胸中涌动。她心中也甚感奇怪:自己与这比丘虽是初次见面,却似是故人重拾——但左思右想,却又实在想不起曾在哪里见到过他。

    一边观看的韩当见了胡婵异样的表情,在朱治耳边细语:“这孙家二夫人实在是太风骚了,一见到美俊男子眼睛就直,真不知道孙县丞怎么受得了这婆娘……”

    朱治立即将韩当的嘴捂上,并反过来在其耳边低语:“公义你休要妄言!你仔细看看这胡婵与那少比丘的脸型与眉目,是不是觉得二人有点相似?”

    韩当瞪大了眼睛,反复地比照着两张脸,然后略略地点了点头。但他仔细一想,突然觉得不对劲,刚要喊出些什么,而其嘴巴则再次被朱治捂住。朱治又再次在韩当耳边嘱咐:“莫管别家闲事!”

    此刻,一边的胡玉也正在互相扫视少年比丘与胡婵,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奸笑。

    正在这时,下邳县城城门处奔出两匹小马、一辆轺车与一辆辎车。第一匹小马上端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孙家大公子孙策,时年十岁;他身后背着的一个小箩筐里,放着的则是其二弟孙权,时年二岁;第二批小马上坐着的则是胡婵亲子孙朗;而在后面跟着的轺车与辎车上坐着的则分别是孙家的亲信朱老三与孙权的奶娘黄氏。那小孙策见到胡婵,远远地就喊道:“婵娘,河滩上可有大秦国来的宝物,可供我兄弟把玩?!”

    与孙策素来亲密的胡婵,此时却沉陷在思索之中,没有心情搭理他的提问。胡玉则趁机对着孙策大喊:“大公子,有京都洛阳白马寺来的宝物!”——而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所指的“宝物”,便是那少年比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