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山阴京观

    熹平元年(一七二年)十二月,大汉帝国会稽郡郡城山阴(注:今绍兴境内)北门,城池被许氏父子攻陷的后第二十天。阴鸷的天已经下起了飞雪,如片片鹤羽般的雪花,将城楼的屋架慢慢渲染成乳汁的颜色。立马背弓的孙坚,这位两天前刚被升为吴郡别部司马的少年武官,在城门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抹一把鼻涕,伸手抓住了几片雪花,好奇地看着这几片晶莹的菱形在手心慢慢融化,脑海中幻想着并州前线雪野的场景(注:当时并州正遭遇鲜卑人的入侵)。这是十八岁的孙坚第一次看到下雪。他胯下的战马的鼻子里也一直喷着热气,靠不断踢动地面冻得发硬的泥块来取暖。不远处的镜湖(注:今绍兴镜湖)也结了层薄冰,水面宛若一大片白玉,无波无澜。一群乌鸦从湖面掠过,映衬着湖边肃杀的林影。这天气啊,就如同这世事一样不可捉摸(注:根据竺可桢《五千年来中国温度变迁图》考证,东汉江南气温低于今世0.7摄氏度)。

    身后的祖茂递给孙坚一个酒葫芦,孙坚咬开塞子就胡乱往嘴里灌了几口。觉得身子暖了一点后,孙坚回头对着后边正在微微咳嗽的徐真喊道:“宝瑜啊,要么你就留在城外,我和祖茂先进去。”他的言下之意是,一旦二人城内遇险,徐真可以立即飞马撤回西北方向的余暨(注:今杭州萧山),向已经驻扎在那里的吴郡兵马报信。

    徐真摇摇头,驱马也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了孙坚与祖茂。“小弟刚才说了,若就我们三个进去,即使反贼有埋伏,也不会动手,因为他们也怕打草惊蛇,钓不到大鱼。若反贼在城内若留下什么文告,小弟我也可以抄写在纸上。”

    祖茂有点小吃惊:“宝瑜兄,上次吴县刚到了一批洛阳运来的白纸,莫非都被你们徐家买尽了?怪不得我们祖家连个纸片都没有抢到!”

    徐真有点不好意思:“若兄台喜欢洛阳纸,回头送兄台半箱”(注:虽然东汉蔡伦已经改进造纸技术,在吴地纸张依然昂贵)。

    孙坚对这场关于纸的谈论毫无兴趣。他挥鞭指着已经洞开的县城城门与已经放下的吊桥说道:“宝瑜,哥哥再问你一遍:反贼洗劫县城之后故意放下吊桥,难道不是在故意引诱官军上当吗?”

    徐真坚定地摇摇头:“反贼自己离城之际,不也是要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吗?既然他们已经离城了,又怎么回过头去关城门、收吊桥呢?”

    “不对啊,许贼只要留下少数兵力留守县城,照样可以关城门、收吊桥啊!至于现在城门洞开,兴许就是他们故意卖的破绽呢!”祖茂虽然与徐真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没事就挤兑徐真,因为他其实也有点喜欢徐真所爱的孙雯。

    “大荣兄所言差矣!”徐真微笑着又摇了摇头。“若城中只有少许反贼,那我们就更要进城了!试想:反贼要暗算我三人,于事何补?你我三人今天都穿成官军斥候模样,他们哪里知道文台哥哥实际上便是吴郡孙司马?若我是贼军斥候,我就会想:放这三个官军安然退去,然后引来主力,再聚而歼之……”。

    “对!”孙坚打断了他的分析。“若我军分为甲、乙两部,甲为佯装上当的诱兵,乙为伏兵,以甲兵入城,以乙兵打援,则可借机反围贼军!”

    “好计!”徐真抚掌大叫。

    “呵呵,宝瑜,刚才哥哥我是在试你的韬略。我可不想找个笨妹夫!”孙坚回道。言罢,两人相视大笑。孙坚一边笑,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瞅着闷闷不乐的祖茂,心中暗骂:你这祖胖子,胡婵在你身边的时日十倍于我,你还惦记我妹妹!别太贪!

    于是,孙坚在前,徐真在中,祖茂在后,三人策马鱼贯入了城门。他们其实是山阴被攻破后第一批进入县城的官兵。

    说来也怪,进城后他们既不见任何尸体,也不见任何战斗的痕迹。整座山阴城的居民就像突然被掠走了一样,没有留下半点人气,只听得几只乌鸦在头顶鼓噪着盘旋。孙坚隐隐觉得不太对劲。根据从山阴逃回的少数幸存者向吴郡官署的报告,贼军是装扮成落难的官军骗开城门,后突然向城内官军动手的。郡守徐圭还未及穿戴整齐就在郡府被杀,遇难官吏、兵丁及其家属不下五百人。若所报不虚,尸首应当满街都是。可现在人都去哪里了呢?

    徐真指了指头上的乌鸦。几只在空中焦急地盘旋的乌鸦突然向城中方向猛扎下去,像是要去抢什么绝美的食物。那是郡太守府的方向。三人也立即跟着乌鸦的方向飞马而去。

    须臾后,他们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原来,所有遇难者的尸体,都一丝不挂地堆积在官署衙门前的街道上,垒得有三四人那么高。上面黑压压地蠕动着上千只乌鸦正在叼啄腐肉,一些乌鸦正在为争夺一只眼珠子与一根手指而开始互相攻击。大多数尸体已经被残食到骨露肉残的地步,难以分辨男女。偶尔有吃饱的乌鸦叼起一根带肉的人骨飞走,余下的空位便立即被正在天上盘旋的另一只乌鸦所取代。

    受了惊吓的徐真立即从马上滚落,捂住腹部在街边狂吐。祖茂刚想取笑他,突然也觉得食道内未消化的食物也在往上涌,于是便迅速下马陪着徐真一起吐。孙坚本来是能够忍住不吐的,但是看到二人在一边要将胃都吐出来的丑态,也实在憋不住了。于是也下马,三人共吐。三匹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惨景,都全部背对着尸堆,围绕着正在呕吐的主人们,不安地嘶鸣。

    当三人将可吐之物都吐干净后,分别交换了一下酒葫芦,喝了点酒定了定神。孙坚问二人:

    “二位贤弟,你们说一下,反贼为何要将尸体堆积起来?”

    “京观!”这回是祖茂与徐真异口同声地答道。京观是战场上获胜一方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以便震慑潜在敌人。而目下他们所看到的京观虽然简陋,没有完成封土的工序,但是其威慑力已经让这三位少年吐光了今日吃下的朝食。

    “嗯,除此之外,二位贤弟还说说,为何许贼不将京观就筑在城外,这样岂不更醒目?”孙坚继续问道。实际上,东周时候,京观就往往筑在两个敌对诸侯国的边境上,而不会筑在城里。

    祖茂抢在徐真之前发言道:“许贼肯定是想:若在城外就吓住官军斥候,恐怕官军主力就不会上钩了。”

    孙坚点点头:“对,看来你也赞成宝瑜刚才的分析了。”祖茂听了一愣,想起了刚才徐真说的话,才发觉自己其实只是换了个角度重复了徐真的意见。于是脸又红了起来。

    孙坚刚想再挤兑祖茂一两句,却听得身后一片翅拍鸫鸣之声。回头一看,发现用一只手捂住鼻子的徐真已经开始挥剑驱赶群鸦了。他对徐真喊道:

    “宝瑜,死人堆有啥好看的?”

    “文台,我们得找到徐太守的首级啊!奇怪了,徐太守身死,本该是贼寇最大的战绩,他们本该大肆炫耀才是!”

    听到这话,祖茂立即起身,往郡府里面跑去。他想,太守的尸首若不在外边,就肯定在里面。

    不久后,郡府里厅再次传来祖茂呕吐的声音。尽管他几乎只是在干呕。

    孙坚也飞奔了进去。听到了祖茂的动静,徐真马上扔了一颗正在被审视的人头,从横着人手人脚的京观上踉跄地爬下来,也跟着进了府门。

    因为有了心理准备,这次孙坚与徐真都没有再吐。

    郡府的大厅里,竖着二十来杆竹竿,每一杆都戳着一颗已经半腐烂的人头。最前面的那杆戟上的人头断然就是太守徐圭,其证据便是塞入其嘴中的铜虎符、缠在其头上的青色绶带,歪扣在其头上的两梁冠,以及挂在竹杆上的郡守印。这四样东西都是朝廷授予二千石郡太守之权柄的象征。后面的那些人头估计都属于一起遇难的吏员,如主簿、功曹、兵曹等。

    孙坚皱了皱眉,随口问道:“他们的身子呢?”

    徐真回道:“料想堆在京观里。我刚才看到二十几具尸体是没有脑袋的。”

    “那么,徐太守的女眷的尸体呢?”根据幸存者的口供,徐太守全家遇难。据说徐太守非常好色,有小妾十余人,若全家遇难,她们的尸体也应当能够被找到。

    “这……是不是……太守夫人?”祖茂在戟戳人头的最后一排找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头,她的发髻是用绀缯蔮做的,这是二千石官俸的夫人所允许佩戴的发饰。孙坚点头,表示赞同祖茂的判断,但是三人再也没有找到徐太守小妾与婢女的尸首。很明显,她们都被反贼掳走了。而有点色衰的太守夫人则没有幸免。不过,想到这些女子可能还在世上,孙坚反而觉得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下。

    “你看,反贼果然留下了文书!”徐真指着一面墙上的字说道。那字是用毛笔蘸着人血写的。虽然血迹早已枯干,但字迹却清晰可辨。

    孙坚摇摇头,暗自埋怨自己的粗心。刚才的注意力都被人头阵吸引住了,一边墙上满满的字却没有注意。但一看他却暗吃一惊:这字竟然不是用隶书写的,而是用秦代的小篆写的!

    祖茂抢在徐真之前,开始念上面的字。他知道孙坚未必识得所有篆字,所以想通过朗读来遮掩孙识不全古字的尴尬。他念道:

    “夫会稽郡十四县,多为古越故土。勾践隐忍之地,夫差倾覆之所。越风淳朴,本与洛帝无争。恶守徐圭,诛良逆贤,饕餮放横,伤化虐民,横征暴敛,郡民苦圭久矣!今越王许生,得天道而为人君,令其子韶为大将军,斩圭而筑京观,以泄越人之恨。山阴黔首无不欢欣景从,留空城以警吴、丹阳、庐江、豫章、九江诸郡。越无问鼎中原之心,汉也不可有犯越之举。若不畏天命,举武扬威,扬州五郡二千石首级,越王当一一品鉴。阳明元年。越大将军许韶以圭血书。”

    祖茂读完,与孙坚一齐愣在了那里,两人再反复将这段文字上下扫视了几遍。这份檄文不但写得风采飞扬,而且篆书的水准也在常人之上,可见这许韶绝非胡玉之流的草包海贼。此外,若此文所述不假,被害的徐圭生前恐也非善类,否则便难以解释为何越人如此嫉恨之。这就说明,会稽人心在贼不在官,以后剿贼怕是不易。想到与吴府约定的婚约时限,孙坚的心开始迅速往下沉。

    “好了!”徐真轻松地一挥毛笔。孙坚、祖茂一回头,才发现徐真刚才已经在纸上完成了对于反贼檄文的抄写。祖茂抢过来一看,才发现徐真不畏繁难,连抄写用的也是篆字,而没有用更简易的隶书!可见徐真下笔之快!

    “宝瑜,我……我没有看到你磨墨!”觉得不可思议的祖茂觉得这点时间连磨墨都不够,别说写下近两百个篆字了。

    “墨已备好!”徐真拿出一个两截拇指大小的小葫芦,晃了一晃。原来徐真嫌临时磨墨麻烦,在出门前就将备好的墨汁灌满了这小葫芦。葫芦外还有一个小巧的兽皮套,以防墨汁天寒结冻。

    孙坚拍了拍徐真的肩头,表示赞赏。为了避免再刺激祖茂,他没有当面点破兽皮套其实是孙雯所缝。徐真则一脸得意地将那张纸卷成条放入另备的一个小竹筒,再将细管“紫霜毫”笔(注:用秋冬老野兔背上的紫毛所制之笔)套上了同样精致的雕花竹笔套,一齐收藏好。

    因为罹难者尸体太多,三人显然无力掩埋。所以,他们只好包裹好徐太守夫妇的首级,收拾好其印绶,先行交付上峰交差。临别前,由孙坚带头,三人伏地下跪,向郡府内余下的人头阵磕了三个响头,再转身向那府外的京观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