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宝刀朽盾
胡玉气呼呼地盯住从水里爬出来的老七，刚想发飙，背后长脸的匪贼急忙凑近，对着他的耳朵耳语了几句。胡玉压住了气，闭眼挥手示意老七立即滚出他的视线，然后复又瞪眼对着孙坚大喊：
“孙君方才小胜，全凭侥幸。小舟实在太轻太小，若两人同时立于其上，拳脚兵器都不易施展，不如对决双方各立于一舟之上，再决雌雄，如何？”
孙坚点点头。他立即猜中了胡玉如此建议的道理。小舟上对决，对战双方必然会一船头一船艉。只要一人起身弹跳，小舟平衡就会打破，而导致各种偶然状况发生。若一人一舟，则只要对决双方始终在船舯部位弹跳，便几无翻船之虞。由此决出的胜负，更显各人武功本色。
想毕，孙坚环顾四下，突然看到了高、矮匪贼刚才留在吴小姐船边的竹筏。他指着那筏子说：“此筏甚好，在下就立足于上，原先那条小舟则留给下四位高手。”
平衡力较弱的孙坚选中筏子而不是小舟，自有他的道理。小舟底凸而筏底平，显然后者更不容易颠簸。
胡玉没有反驳，立即谈到了下一个环节：“请吴小姐选兵器！”
按照前面的约定，第二轮对战的兵器，双方都是刀、盾组合。两人对战，自然需要一对刀、盾，且按前例，刀、盾各有一优一劣。但刀、盾都太大，无法放在盘子上让吴小姐抓阄，所以先将这四件兵器放在竹筏上，然后通过投掷钱币决定归属。
长脸匪贼将一枚前汉的元狩五铢钱（注：汉武帝时代铸造的钱币，东汉民间依然流通）放到了吴小姐的手中，恶狠狠地说道：“正面选优，背面选劣，盾、刀各选一次！”
吴小姐掂量了一下这枚五铢钱。这枚孔方兄的正面用小篆刻着“五铢”两个阳文，背面则光滑如镜。平时根本都不正眼看的一文钱，现在攥在手心，却觉得有千斤之重。她又沿着船帮看了一下下面筏子上的兵器。两面盾牌放在左边。一面是式样较老的双弧盾，盾缘呈波浪式弯曲，盾面上画了个玄底赤纹的饕鬄。一面是用木板做的牌盾，用玄色的铁皮箍了个盾边，盾面上面毫无装饰。
“吴小姐，那两面盾，何者为优？”
女孩子自然喜欢漂亮的盾。她不假思索地指着双弧盾说：“弧盾为优！”
“那就请掷币！若字面朝上，孙尉官就请执弧盾！”
吴小姐捏住钱币，屏住呼吸，暗数到三，然后向上一掷。钱币落到甲板上，摇摇摆摆地滚了一个圈，然后停住。众人俯身去看，胖丫头带头大喊：“五铢！”于是吴府上下又是一片欢乐。
孙坚心里暗暗叫苦。打仗不是为了炫盾型，谁告诉你吴小姐漂亮的盾就是好盾？那面弧盾的漆将材质包裹得严严实实，若是败絮其中，岂不又害了我孙坚？再看那面木质牌盾，虽然朴素无华，但材质紧实，且盾面硕大，显然能够为执盾者提供更多的保护。目前大汉官军基本已经淘汰了弧盾而转用牌盾，吴小姐怕是对此一无所知吧！
一脸坏笑的长脸匪贼把五铢钱拾起，对着吴小姐说：“现在选刀！”
吴小姐再朝下望去，但见竹筏上的长刀有两把（注：汉刀约与今天所见的倭刀一般长，不过刀背更直），刀面均雪亮逼人，似乎都是上等钢刀。吴小姐一时分不出好坏，只好将视线转向刀环（注：汉刀刀柄均有圆环）。只见左边长刀的刀环中间镶了一块美玉，环圈上又绑了五色彩绳，看上去甚是惹人喜爱。右边长刀之刀环中却空空如也，环圈上也只是绑了块长条红布而已。吴小姐打定了注意，指着那左边的刀说：“有玉者为优！”
又一次掷币。这一次是光面朝上。
吴小姐一脸沮丧。选中了好盾，却没有选中好刀。刀难道不比盾更重要吗？
胡玉沉着脸，向孙坚挥挥手，然后朝其投掷出一根长长的竹竿。孙坚稳稳接住，然后抓住其一头，将其另一头往朝向竹筏的水面狠狠一插。颀长的竹竿立即站了起来，上面顶着正在半空中轻松地划过弧线的孙文台。靠着竹竿的借力，孙坚轻松上了竹筏，腾空了刚才用来比武用的小舟。趁着这机会，他低头仔细观察了那两把刀。吴小姐所看中的那把装饰绚丽的刀的刀背上有一行隶书的金错字，上面写“永初六年五月丙午造卅湅大刀吉羊宜子孙”。所谓“卅湅”，就是指刀身经过三十次锻打，清除杂质后所得到的宝刀（注：“永初六年”是一一二年。此刀后经过反复辗转，终于在一九七四年出土于山东省临沂市苍山地区）。如此利刃未能入手，果然让人可惜。孙坚再将目光转向了旁边那把吴小姐为他实际上选中的装饰朴素的刀，发现上面也有两个金错字。读完之后他不由大喜，原来上面写的是：“百湅”！——也就是锻打了一百次后得到的超级宝刀！
孙坚兴奋地向吴小姐挥了挥百湅刀，以示谢意。吴小姐看了则一脸疑惑：他为何不谢谢她为他选中了那么漂亮的双弧盾？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胡玉对着众手下大喊：“谁打第二阵！”
“看小弟我的！”说吧，一个蓝色的人影从芦苇丛中突然窜出，飞上小舟。
孙坚乍一看，也差点吓一跳。世界上哪里有蓝皮之人？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用靛蓝色染料将自己从头到脚涂抹成蓝色的山越人（注：山越族是古代百越民族的后裔，三国后渐渐与汉族融合）。那山越人又用白色染料在其皮肤上描绘了大量的类似蛟龙鱼鳖之类的线条，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山越族难道不是多活跃于山岳么？怎么也加入了海贼？对了，山越人在自己的纹身上加入鱼龙的图案，就表示自己是海越人了吧……
“老九，杀了他！”胡玉大力晃着大戟，对蓝皮人喊道。
“得令！”叫“老九”的山越人对着孙坚大喊：“把吴小姐选中的兵器的给我！”
孙坚当然得乖乖按照规矩交与对方刀盾，否则，暗中正瞄向他的支支暗箭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小命。他先是拿自己的百湅刀刀头挂住卅湅刀环首的小圈，然后飞速旋转手臂，让处在上方的卅湅刀像竹蜻蜓一般围着下边的刀轴疯狂舞蹈。突然，加至极速的卅湅刀挣脱了孙坚的控制，继续向蓝皮老九的头上方旋转着舞去。
蓝皮老九从船舯部纵身跃起，抬手稳稳接住了刀柄，脑后的散发潇洒地飘起。此刻，孙坚踢起来的牌盾也飞向了老九的下盘。还在空中的老九用一只脚再次将飞来的牌盾往上踢，另一只手则顺势抓住了盾鼻（注：即盾的把手）。等到他的双脚再次落到甲板上时，一手执盾、一手持刀的战姿已经摆好，动作毫无半点拖泥带水。
同样摆好站姿的孙坚注视着对手粗壮眉骨下的一对凶煞的小眼，以及肥厚嘴唇上的一对大肆翕动的扁平鼻翼。果然是个好手！这时，他忽然觉得刚才踢盾的脚趾一阵生疼——奇怪，那木盾怎么那么重？莫非？——
又在这同时，孙坚竟还发现自己脚下的竹筏正不由自主地向对方的小舟靠近！这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头一看，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海贼阵营又有三个竹筏下了河，每筏上一人执火炬，另一人则拿竹竿将孙坚的筏子往前拱。原来这是胡玉派来督战的，以使得孙坚始终处在对手的攻击范围之内。孙坚没有退路了。
——不管了！自己的弧盾份量轻，拿到手里就知道材质不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用百湅刀劈碎对方牌盾！——想毕，孙坚大喝一声，挥刀向对方砍去。
“嘡”一声，百湅刀砍到了老九用手臂高举起的盾牌的包铁盾缘，溅起了一阵火花。与此同时，老九左手的卅湅刀则直插孙坚心窝，孙坚不得不用饕鬄双弧盾做抵挡。卅湅刀轻易劈掉了它的一个弧角，溅起阵阵木屑。
孙坚立即向后仰面躲避刀锋，与此同时，百湅刀的劈砍动作也只好半途而废了。趁着对手也迅速回防的机会，孙坚立即瞄了一眼吴小姐为自己选中的这把盾：开裂处横出的木刺材质疏松，一看就知是用未经祛水工艺的朽木仓促造就的烂盾，只是盾面涂饰华美而已，以便欺骗不懂行的买家。孙坚暗想：此物既然毫无防御力，断裂处的木刺亦可能在格斗中伤及自身，那还不如——
孙坚笑嘻嘻地将双弧盾向前举了举，自己的脑袋半躲在饕鬄的图案背后扮鬼脸。老九自豪地看看自己只被百湅刀辟出区区一条裂缝的盾缘，然后轻蔑地看着对面那一边已经被砍得稀烂的双弧盾。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有两个动作：首先，一边避开百湅刀的刀锋彻底劈碎双弧盾；然后，用自己的盾顶住百湅刀，抓住机会劈杀这个嬉皮笑脸、不知死活的孙坚……
但孙坚突然不笑了。他放弃了双弧盾，将其狠狠地向老九的面门扔去！饕鬄的鬼脸，也在老九的眼帘里旋转着变大！
老九不敢怠慢，因为即使对于一堆高速飞来的朽木来说，人类的五官依然是脆弱不堪的。不过，为了给孙坚一个威慑，他决定直接用卅湅刀了结这个饕餮鬼的生命！
于是，双弧盾沿着向前举起的卅湅刀的刀锋，被齐刷刷得分成两半，就好像是一张狰狞的饕鬄的脸面被人从中间被强行撕裂了一样。而在远处看到这一幕的吴小姐则惊讶得合不拢嘴。莫非自己又选错了兵器？
然而，这一次真正犯错误的是老九。他刚才应当做的，是用自己的牌盾去弹开那烂盾，并迅速恢复战位，而不是用作为主要攻击兵器的卅湅刀去对付这面烂盾。这不，烂盾破碎时产生的飞屑开始到处乱飞，不少正在朝老九的眼睛飞来！
老九毫无选择，只好用自己的牌盾去护住面门。但这样一来，他用以戒备孙坚的视线也被自己的盾给遮挡了！
“老九，上面！”四周的匪贼开始着急地大喊！
老九知道形势便得有点诡异了。他已经来不及撤盾去查找孙坚当下的真实位置了，而只好立即将盾举起，防御上方。同时，执刀的手也高高举起，刀锋指天。
孙坚果然已经从自己的竹筏上高高弹跳而起，然后头朝下，双手紧紧握刀，刀锋朝下坠向老九。这一招是从刚才落败的侏儒老七那里学来的，但是用到当下的局势上去，或许正正好。
老九不敢将仰起的面门脱离盾的保护——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执刀的手，也便无从精准地将刀锋对准如陨石般飞来的孙坚。失去了烂盾羁绊的孙坚则一心一意对准了下方的牌盾正当中的位置，狠狠地扎了下去。然而——
——刀锋插入木质的盾面之后，扭动着刀身犹豫了须臾，这才挣扎着继续扎了下去！
——怎么会？百湅刀难道不足以将任何木盾劈成两半吗？
孙坚这时突然明白了：这恐怕是一面不但四缘包着铁皮，而且里面也衬着铁底的木面盾！而刚才刀锋的迟滞，就是因为遭遇到了其内衬铁皮之阻隔的缘故！怪不得刚才踢这盾的时候脚趾那么疼！
——不过，也正因为自己手执的是真正的百湅刀，它才能够最终突破铁皮的防线，而自身毫无损伤！
孙坚来不及多想了，因为他看到老九手里的卅湅刀正在向自己的手臂挥来！原来扎透铁盾的百湅刀贴着老九的脖子扎了个空，并没有伤其肉身。而老九此时也已经凭借自己的手感判定了孙坚的位置，立即给出反击！
孙坚必须立即缩手，否则他的一双手将永远留在百湅刀长长的刀柄上。什么也没砍到的卅湅刀盲目地空挥着。与此同时，依然头朝下的孙坚迅速伸出两只被腾出的手，紧紧抓住了卅湅刀长长的刀柄的上端，然后身子向一边翻转，开始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去扭转老九的手腕！
老九没有料到孙坚会放弃自己更好的而刀去夺他的刀，所以，他的左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扭力毫无准备。为了防止手腕被拧断，他只好选择放手。夺到卅湅刀的孙坚顺势以头为轴，脚为弧，重新转回了自己的筏子。他不顾双脚落筏时溅在身上的水花，立即调整刀姿，将刀头重新对准老九。
老九撤回差点被扭断的手腕，小心地让插在铁盾里的百湅刀刀锋远离自己，然后调转盾面，尝试着将刀拔出再用。不料，因为钢刀与木、铁之间的界面贴合过于严实，他的第一试竟然没有成功！
孙坚哪里会给他第二个机会！双手握紧卅湅刀的他再次劈来！
目下老九已经陷入了很大的尴尬。持盾用的盾鼻因为与刀刃是同侧，所以二者双双朝外，无法持握。而没有盾鼻自然就没有办法持盾。唯一可行之策，便是直接握住靠自己内侧的百湅刀的刀柄来进行防御。然而，由于刀、盾合一，他必须用它们同时来进行进攻。于是，作为防御兵器，这个古怪的组合自然显得持握不便，而作为进攻兵器，它们又显得过于遮挡视线……
此时，船、筏早就到了接舷的距离，二者几乎直接碰撞。无盾一身轻的孙坚对老九的双眼做了一个假动作，后者本能地将插着刀的盾牌举起，再次护住了脸门，并也由此再一次地遮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与此同时，孙坚迅速从侧面重新弹跳上小舟，而对此有所察觉的老九则匆匆转过盾面。但是他还是慢了一步。孙坚仰天倒下，避开盾牌的下缘，然后顺势用扫堂全力腿横扫老九的下盘。老九对这个方向毫无防备，整个人持着盾向甲板上踉跄着扑倒。锋利的百湅刀刀锋朝下插入了甲板，老九的身子再压在刀把上，竟将刀锋压穿了船底，插入了水中。老九刚想起身拔刀再战，却感到脖子上一阵凉意。
一把卅湅刀正架在他脖子上，沾上了老九脖子上的蓝色染料。孙坚拍了拍老九的肩膀说：
“服不服？”
老九扭过头，闭上眼睛，默默点点头。
“孙文台又胜一局！”祖茂挥刀大喊。这次，为了防止他再次大力弹跳将自己震落水中，胡蝉预先将其双腿死死抱住。
吴小姐在欣喜之余则觉得少有疑惑：自己刚才似乎选错了盾，那么，她是否也已经选错了刀呢？
她默默对自己说：选什么兵器可能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选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