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挑灯争妻
众海贼开始为即将揭幕的对决进行准备。既然已经定下了以胡玉的座舟为赛场，胡玉等人便靠岸下船，然后用撑杆将船推入河中。孙坚则在自己的小舟上比划着舞了一套螳螂拳，以活络筋骨。不过，为了节省体力，他的每一拳都打得软绵绵的，给人以一种“弱不禁风”的错觉。吴小姐则在自己的船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这群忙碌的男人，紧张地咬住了嘴唇。她以后的人生，竟然就要由这场荒唐的比武来加以决定，而在这个过程中，她似乎只能做一个看客。不！她微微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本小姐必须得做点什么！不管做什么都行！
“众位英雄！”吴小姐对众人突然喊道。说这话的时候她面对的是胡玉。
这可是吴小姐第一次对海贼说话，而且还特意称诸贼为“英雄”。诸贼先是一愣，然后齐刷刷停下手下的活计，将两百多双目光齐齐聚在吴小姐身上。
“这位叫胡玉的大哥若要真叫民女心服口服，还需答应民女三件事！”
“只要合情合理，莫说三件，哥哥三百件也答应妹妹！”胡玉一边眯缝着眼睛扫视着吴小姐娇小却依然不失饱满的身材，一边慢慢地抚弄着自己飞翘起来的络腮胡。
“好！其一，目下天色已晚，为了使得对决公平，同时也是为了能让民女看清胜负，众英雄还需多点些火把！”
其实，此刻立秋之骄阳还未真正下山，而只是将半天的云絮烧得红里透紫而已。至于那刚刚离开余阳热吻的另半边天，则已悄然披上了深宝石蓝的夜幕，上面还挂坠着晶亮亮的繁星与羞答答的月轮。胡玉抬头看看天，点点头，对着手下大喝道：“点火把！”
一声令下，两百多支火把一个个点亮。从天上往下俯视，宛若南、北、东三个方向的三道火墙，构成了一个燃烧的“门”字，将孙坚与吴府的三条船围在当中——不过，若加上被困的孙、吴诸船上已经点亮的红灯笼再一看，又让人觉得这场面像极了一个“囧”字。
吴小姐满意地点了点头。此时她的玉颊已经被三个方向上的火光映得通红，更显丽质动人。
“妹妹，第二件事是什么？”胡玉追问道。
“第二件么，便是：孙尉官等一下与诸英雄对决用的兵器，其形制与质量必须与对方完全一样。而且，这一点必须由民女亲自勘验确证，否则，民女恐将难以认可对决结果。”
胡玉愣了一下，有点为难地回复道：“妹妹所说虽然合情合理，但是吾等并非朝廷官军，兵器来源五花八门。就拿最常见的刀剑来说，有的兄弟拿的是铜的，有的兄弟拿的是铁的，有的拿的则是钢的。要找到一模一样的两把，恐怕有点强人所难！”
胡玉说这话的时候，孙坚的目光也迅速将三个方向上匪贼手里的兵器扫视了一遍，发现其所言果然不虚。就拿匪贼拿的矛与戈来说，长短都不一致，执器列队时，其观感就像是看到了高低错落的竹林。不过，吴小姐所说的第二个条件分明是为防止匪贼耍诈，若不坚持此见，我孙某人岂不是要吃亏？
思索片刻，孙坚便想出了对策，转身对吴小姐抱拳说道：“多谢吴小姐美意！不过，胡大哥已经言明，弟兄们手中的兵器确然形制不一。我们不妨换个玩法，照样能够让双方心服口服！”
“孙君请讲！”胡玉好奇地盯着孙坚。这是他第一次改叫孙坚为“孙君”。
“很简单！”孙坚自信地转向胡玉。“请问胡大哥，匕首与何种兵器对决最为公平？”
匕首就是短剑。短兵器若与长兵器对决，显然对前者不公平。想到这里，胡玉答道：“那就匕首对匕首！”
孙坚点点头。“胡大哥手里有几把匕首，何等材质？”
胡玉想了想说：“有个几十把，不是铜的就是铁的，没有钢的。”
“那好，铜的里面挑两把最好的，铁的里面也挑两把最好的，让吴小姐蒙眼挑，她抽中的两把归我用，余下的就归胡大哥点中的英雄用。”
胡玉寻思了一下，的确没有看出这个办法里有任何让孙坚耍诈的机会，便点头同意了。“那么第二轮呢？还比匕首吗？”
孙坚摇摇头，“那多无趣啊，第二轮要比更长一点的兵器。大家都用盾牌加刀剑，材质好坏各一，还是由吴小姐让抓阄分配。”
“有点意思！”胡玉再问：“第三轮用的兵器就要更长一点喽？”
“然也！钺戟对长矛！——对了，胡大哥有钺戟吗？”
钺戟是一种带有仪仗礼器性质的稀罕兵器，孙坚此问显然是在刁难海贼。
“有！”胡玉有点兴奋了！前几天他刚从盗墓贼那里弄到一把钺戟。“第四轮我来说吧！长铍对镰刀！”
“镰刀也是长兵器？那不是农具吗？”这下轮到孙坚有点糊涂了。
“铁打的镰刀，磨利了刃，镶在长杆上，只要用力一挥，就可削掉一片人头！”胡玉自豪而夸张地描道。这可是海贼帮自创的兵器。
“的确有趣！”孙坚笑了起来：“那最后一轮呢？”
“最后一轮是长对短。长戟对钩镶，如何？”
“好！”孙坚答应得很干脆，“谁执长戟，谁握钩镶，还是凭吴小姐的手气！”
“一言为定！”孙坚与胡玉同时喊道。然后，两人同时将目光转向了吴小姐。
吴小姐紧张地注视着这两个将自己的幸福当作赌注来下骰子的疯狂男人。她的目光先是触及了胡玉那双充满欲望的眼神，又立即避开了，转而投向了正在向她微笑的孙坚。孙坚举起健壮的右臂，摊开右手五指，再用左手食指指了指右手的掌心，然后突然把右手攥成一个有力的拳头，重重往胸前砸了两下。
——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呢？是相信自己的手气会给他带来好运，还是在又一次地炫耀他的武力？吴小姐来不及细想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素手：这双手即将以决定孙坚命运的方式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葱葱十指都在微颤。
吴小姐咬了咬牙，对着二人大喊：“既已成约，驷马难追！”
“对了，我还一直在等吴小姐的第三个条件！”这胡玉的记性倒是不错。
被提醒的吴小姐立即从胖丫头手里夺过佩剑，横在了自己的玉颈之上，引得四下一片惊呼。
吴小姐冷笑道：“诸位莫惊，民女生死全凭胡玉大哥是否能够践约。若民女发现胡玉大哥一方有任何耍诈作为，就立即血溅三尺横死船头，让大哥只得一具尸首！”
胡玉立即摆手：“罢了，罢了！美人快放下兵器！我胡玉虽是官府通缉的海贼大王，但是我们海贼帮也有自己的规矩，并非毫无信义之徒。诸位弟兄，你们说，我们海贼帮讲不讲信义？”
“以信行劫，凭义掠货，信义为本，江海为家！”两百多匪贼挥舞火把，齐声喊道，气势震天。孙坚、祖茂与吴小姐听了这荒唐的誓师词，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蒙在蓑衣下的胡婵听了，则若有所思。她毕竟原来也是海贼。
胡玉双手插着腰，挺着肚子，满意地对四周的小贼挥挥手，然后转向孙坚。“那就开始第一次抽签吧！先挑兵器，我们这里再出人！”
不久后，备选的四把匕首都选出来了。海贼帮里派出了一高一矮两个代表，跳上一块从竹林里拖出来又被推下水的舢板，麻利地攀上了吴小姐的船。高个匪贼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用布盖好了四把匕首，只有匕首的把露在外边。同时，为了防止吴小姐从把儿的质量判断出匕首自身的质量，就连这些把儿都被用碎布条包得严严实实。为了保险，矮个子匪贼则用另一块黑布包住了吴小姐的双目。黑布里浸透的汗味让吴小姐感到有些反胃，想吐出刚才吃的鲢鱼肉，但是她还是忍住了。
高个子海贼一脸坏笑说：“吴小姐，这里有四把匕首，两铜两铁，请随意挑选两把给孙尉官。”
吴小姐的脑子飞转着。两铜两铁一共四把匕首？就目下的形势而言，显然对孙坚最有利的情形是选中两铁，而最不利的情况是选中两铜。若选中一铜一铁，则正好两方公平。而匪贼为了尽量让自己选到“两铜”的不利结果，肯定是不会按照对称的形式摆放匕首的——比如按照“铜—铁—铜—铁”的形式——因为大多数人都会假定不同材质的兵器是被交错摆放的。这样一来，布下盖着的真相就有这四种可能性了：“铜—铜—铁—铁”、“铁—铁—铜—铜”、“铁—铜—铜—铁”与“铜—铁—铁—铜”……选哪种好？……好为难……
“别磨蹭了！”矮个子匪贼不耐烦了，对着吴小姐的鼓膜大吼。
吴小姐的手指犹豫了一下，点中了正当中的两把，心中暗想：若运气好是“两铁”，但至少也会是“铜铁”或“铁铜”——运气不会差到选中“铜铜”的地步吧……
高个匪贼迅速从布下抽出了当中的两把匕首，吴小姐则迫不及待地自己扯下了头上的黑布。但迎接她的，却是冷到心底的失望：她选中的是——两铜！
须臾之后，这两把铜匕首就被转交到了孙坚的手里。孙坚仔细看了看这两把青铜古董，边缘都已经出现了锯齿，有些地方都出现了黄锈，估计送给爹爹用来切瓜都不行。他对着胡玉大喊：“胡大哥，你们就用这东西打劫吗？”
胡玉大笑：“别小看这匕首，这就是着名的鱼肠剑啊！”
孙坚都差点没被他气乐了。所谓鱼肠剑，是古代的侠客专诸的兵器，吴地人士何人不知？相传他曾经将这匕首藏在鱼肚子，骗过了吴王僚的卫士，并在裸身上菜之时突然从鱼肚子抽出匕首，将吴王僚刺杀。另据老人讲，当时吴王僚身上的三重铠甲，也不曾妨碍鱼肠剑将其身体穿个通透，可见此兵器之锋利。而当下之物，又怎么可能是那名震吴越的鱼肠？
见孙坚不信，负责抓阄的高个子匪贼立即补充道：“这的确是鱼肠！我们海贼帮专门用来拉鱼肠的匕首！孙尉官闻一闻，是不是有点鱼腥味？”
孙坚一闻，果然有。原来吴小姐为他选中的不是兵器，是厨具。
孙坚回头瞪了吴小姐一眼。心中慌乱的吴小姐不敢和他对眼，低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闪着泪花。
“那另外两把匕首呢？”孙坚不服气地对高个匪贼喊道。
那匪贼得意地将另外两把匕首举起，又互相敲击了一下，发出慎人的金属声。因为距离稍微有点远，孙坚看不清二匕首细节，但是却分明感到两道寒光在向四处反射。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上等铁匕首！吴小姐啊！今天我孙坚孙文台被你害惨了！
胡玉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转向四下：“谁愿意与孙坚对战第一轮？”
“我上！”一声很尖细的声音从南边匪贼帮中响起。孙坚寻声望去，却看到一个只有八九岁孩童走了出来，心中不由大惊。但再仔细一看，那根本不是孩童，而是与一个与八九岁孩童一般高大的侏儒，看面相应当近三十了。黄脸，鼠目，嘴唇上边有两簇小胡子，样子说有多猥琐就有多猥琐。
“好！老七！刚才孙坚说了，你杀了他不算违规，但他不能伤你，至多只能逼你落水！你好好打胜第一阵，接下来四阵都可以免了！”胡玉下达了命令。
“老大你瞧好！”被唤作“老七”的侏儒飞身上了那用作比武台的小舟。孙坚看了又是一惊。从那么远距离猛然跳到船上，落地却轻若落叶，整条小舟不偏不倚，不摇不晃。此侏儒轻功了得！
“拿兵器来！”老七对吴小姐船上的高个子匪贼喊道。
“老七拿好！”那匪贼像掷飞刀一样将两把匕首投出，如同从指间飞出两道闪电。老七从船上腾空跳起，张开双臂接刀，在其左右两手中终结了那两道闪电的轨迹。然后，他再一次落在船上，同样是悄然无声。这时孙坚看清楚了：那两把匕首分别稳稳地夹在他左右两手的手指中间！
老七保持着这个姿势向四周转了一圈，炫耀式地向众人展现着他接匕首的功夫。但当转到孙坚面前那一刻，他突然以快得让人炫目的动作，用手指向上抛出匕首，然后稳稳握住两把匕首的柄，低下手腕，使得那匕首尖正好对准孙坚。老七大喊：“孙尉官，上船让七爷爷看看，你的肠子是不是比鱼肠长！”
孙坚迅速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战法。自己的个头大，轻功肯定也敌不过老七，要想悄无声息地跳上船，恐怕并不现实。与其扬短避长，不如将计就计，用自身体重将其弹入水中。想毕，孙坚猛得一发力，从自己的船上弹跳起来，飞向比武台。
孙坚往下踩时用的力气真的很大，竟然高高翘起了自己的船的船艉。毫无防备的祖茂向前猛然跌倒，倒在了下面的胡婵的身上，压得美人张口就要惊叫。祖茂迅速捂住她的嘴，把她的头再往下摁了摁，然后再踉跄着爬起。
此时孙坚的双脚，已经踩上了对面比武船的船艉甲板。正如他所料，船艉被他的体重压入了水面，而昂起的船头则将老七高高弹起。孙坚笑了。他在等待老七落水的水花。
但孙坚的笑容马上就凝固了。被弹起的老七在半空中划过了一段非常陡峭的弧线——然后，他头朝下，向着孙坚的头顶垂直下落。紧握于他双手的匕首在他的身体前面狠狠地劈开空气开路，两个匕首尖则对准了孙坚仰起来的面门。
此时孙坚唯一来得及做的动作就是举起“鱼肠”阻挡这两把匕首。只听得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音，两把“鱼肠”的剑尖在火花中被铁匕首的剑尖轻易击碎！
——不好！“鱼肠”误我！吴小姐误我！
——但说来也巧了，由四剑互击所产生的缝隙恰好卡主了那两把铁匕首，让老七的整个不断下落的身子戛然而止！
全场肃静，只听得两百多把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两百多双眼睛静盯住这汉高祖刘邦斩白蛇四百多年来都罕见的奇景：身材高大的孙坚双手举着匕首对着侏儒老七，头朝下的老七则同样用匕首对着孙坚——同时，老七的兵器就如同卯榫一样插入一对“鱼肠”，使得孙坚实际上是将老七托举在了半空中。孙坚与老七贼四目相对，两人都在迅速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时间似乎停止了。
孙坚看了看因为两人份量吃重船艉而被翘起来的船头，率先想出了对策。他对上边的老七笑笑：
“七哥，请下水！”
“我不下，你下——”老七话还没说完，孙坚突然松开了自己紧握“鱼肠”的双手，完全放弃了自己的武器（或者说是厨具）！与之同时，他胸向下，像饿虎一般向船头方向的甲板扑去！
船头先是因为受到了孙坚的体重而压向水面——然而，又因为受了孙坚向前的扑力而向前挪移。这样一来，正好将船艉拉离了刚才孙坚与老七对峙的位置。
失去了孙坚举托力的老七立即就像石头一样往下坠，而他下面已经不是船艉了，而是映照着点点火把的河面。老七在掉入水中的一刹那做出了他的最后一搏。他将手头嵌着“鱼肠”的两把匕首向孙坚的后脑勺扔出。此时孙坚面朝甲板，无法防备后方。
但恐怕是因为嵌着“鱼肠”的匕首破坏了他惯常的手感的缘故，这次他用力实在太大了，两把——不，四把——匕首全部掠过孙坚的脑袋与船头，掉入水中！
同时，也正是因为扔匕首用力太大，老七的身子反而在落水前离船艉更远了！
“噗通！”老七落水的水花并不大，这一点为他捡回了仅有的尊严。
全场的沉默须臾后便给打破了。
“孙文台威武！”祖茂带头从船上一跃而起。等到他胖胖的身子落到甲板上时，又把胡蝉颠得差点落水。
接下来，吴府阵营，不分男女，全部敲打盾牌兵器欢声大喊：
“孙尉官无敌！” “孙尉官无敌！”
孙坚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对着吴小姐挥了挥手。然后，他重复了刚才那个有点古怪的动作：举起右臂，摊开右手五指，用左手食指指右手掌心，然后把右手攥成一个有力的拳头，往胸前砸了两下。
吴小姐眼里噙着泪花，也学着样子，对着孙坚举起了一个拳头，朝自己的心口捶了两下。
第一轮，孙坚胜，海贼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