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孙吴菱缘
大汉灵帝熹平元年(公元一七二年)立秋,扬州吴郡钱唐某条小河。混杂着夏天余温与秋天凉意的风儿不断地撩动着岸边青色的竹林,被招惹的竹子家族集体扭动着颀长的身体,挥舞着大把大把的竹叶表示抗议。掠过水面的白鸥的喙猛地扎入水下,叼起一条小鱼,然后敏捷地飞入竹林深处的鸟巢,不见了。岸边的柳树的树杈高处,夏末的蝉有气无力地发出其最后的鸣叫,正有如那已经好不容易绵延了四个多世纪的大汉王朝。
一条小船已经在柳树的树荫下潜伏了一个时辰。两男一女,都穿着渔夫的蓑衣,将自己的真面目遮蔽在垂荡下来的一根根柳树枝之后。一个略胖的少年正倚靠在船橹上小声打着呼噜,并不知道舱内的鸬鹚正盯着他一起一伏的白肚子上的鱼肉屑准备下喙。这些鱼肉屑是正在嚼着鱼片的女“渔夫”刚才吐在他肚子上的。这时她正抱着鸬鹚,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距离,不让它的喙真啄到他的肚子,一边又时不时地从嘴里吐出更多的鱼肉屑,使其再次落在那小胖子的肚子上,引得鸬鹚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女“渔夫”一直克制自己没有笑出来——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笑鸬鹚,还是在笑那少年,还是在笑这世道。而在船头,一个伟岸的少年则像木头一样矗立在那里,手搭凉棚,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似乎毫无回头看一眼舱内闹剧的兴趣。
“胡蝉,今天吴小姐恐怕不会来了,天色都变暗了。”船头的少年终于回头了,有点失望地抛下一句话。不错,他就是孙坚孙文台,大半年前在匏里智斩海盗的孙坚孙文台。他现在可是堂堂大汉帝国扬州刺史部吴郡馀杭县的假尉,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当地的治安联防大队的代理大队长。官不大不是?但是官无大小,侍奉天子、爱护百姓的心却都应当是热腾腾的。这不,孙假尉现在正微服私访,与属下祖茂、以及其婢女胡婵假扮渔夫渔妇,探查水道安全,以防海贼胡玉余党扰民。如此忠职之心,鸬鹚可鉴。
而孙坚求妻求荣之心则更是滚烫烫的。这一点,胡婵可鉴。
孙坚现在真缺个媳妇。胡婵不是媳妇。她是祖茂的婢女,至于他和他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属于除了他、他和她之外的人都不能知道的秘密。当然,种瓜的老父孙钟也不知道这秘密。最近半年来,老爷子一直咕囔着要让孙坚去迎娶富春县种豆的吕小姐,还说什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瓜有豆,岁岁无忧”。但孙坚已经是官门中人了,怎么还可以与瓜啊豆啊纠葛一生呢?再说吕小姐脸上雀斑太多,身材和祖茂一样胖,怎么能够和妖媚迷人的胡婵比?哎,胡婵若是大家闺秀就好了,我宁愿为她和祖茂打一架……
终于在十天前,也就是在孙坚与祖茂、胡婵一起吃螃蟹之时,胡婵为他出了一策。让我们暂时将时间线向前回溯十日。
“孙郎啊!”胡婵最近发现孙坚对她越来越宠爱,也就胆肥了起来叫他“孙郎”。
“什么?!”孙坚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他嘴里一边嚼着蟹腿,一边在后悔今年吃蟹的时机太早,蟹黄还不够饱满。
“你该有个媳妇了!”
“噗——”孙坚吐出了嚼不出肉的蟹腿,瞪大了眼睛看着胡婵:“我不娶吕小姐!”
胡婵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祖茂则跟着笑得大喘气。祖茂拍了孙坚一下:
“哥哥是被令尊大人吓怕了吧!你要和那麻子脸的吕小姐配为夫妇,我和胡婵都不忍心啊!”
“哦——?”孙坚眼睛一亮,知道话里有话。“请问你们说的又是哪家小姐?”
祖茂、胡婵相视点点头,然后一齐说道:“钱唐吴家小姐!”
“那个传说中的知书达礼的钱唐吴家小姐?”孙坚听了,眉头舒展开了。但仔细一想,眉头又重新上了锁。“只是听说她很美,但是没有见过,不知真假。你们还记得一个月前去吃刘猛家的喜酒的事情吧。曹公子说是迎娶了赵家的千金,传说中新娘有多漂亮啊,结果大家一看,呵呵,呵呵……”。
胡蝉用蟹螯敲打了一下被孙坚吃剩下的一个空蟹壳,娇声抗议道:“你们男人就知道漂亮啊漂亮。娶妻不像纳妾,后者是为了求色,前者是为了求荣。江东这地面,没有宗族的映衬,一个大英雄也会被埋没的。孙郎尽管是孙武的后人,但毕竟孙武之事历时已远,而现在已经是熹—平—元—年啦!唯有靠妻家的力量,孙郎的大才才能为世人所知,孙郎的抱负才能得以施展!”
胡蝉每次说话都是娇嗔里带刺头,刺头里又带理,让孙坚不得不吃下、吃透。孙坚默默抢过还没有被剥开的蟹螯,低声追问道:“吴家家境如何?”
“家有家丁奴婢以及隐瞒户口的佃户一共百人,小姐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小小她一岁的弟弟,叫吴景。”祖茂抢在胡婵之前作答了。
“父母早亡……”孙坚略有所思。
“无父无母好!”胡婵补充道:“孙郎只要俘获吴小姐芳心,大事便可成。若是对方高堂还健在,以孙郎目前的官位去求亲,或许就……”
“那我也得先见见吴小姐!”孙坚还是坚持己见。
祖茂挠了挠头,一不小心将一只蟹脚带到了发髻上。“哥哥,你也是知道的,你得先找个媒人,弄点像大雁或者锦帛这样的聘礼去吴家,对方收了才可能告诉你小姐的真名,然后才能够对双方的八字。哥哥要见到小姐的模样,那是很靠后、很靠后的事情了。”
孙坚把头摇了又摇。这三人之中,属祖茂书读得最多,但也最迂腐。
胡婵则不慌不忙地说:“先见一面也无妨,看看有没有缘分。据说那吴小姐喜欢坐上小船去采菱。时下快立秋了,正是采菱佳季。我们可以扮作渔夫,在其并经之路经过,孙郎便可在此时一睹芳容。”
嚼着蟹螯肉的孙坚这才转为颔首。
于是,便有了当下柳树荫中的等待。
正当孙坚考虑着是否今天是否就打道回府的当口,河弯处的竹林后传来了悠扬的少女的歌声:
“野有菱花,零露浮兮。江东佳人,清扬婉兮。邂逅英郎,适我原兮……”
刚才已经被吵醒的祖茂一听,轻轻说了一句“郑风:野有蔓草”,然后又摇了摇头,因为这歌词与《诗经·郑风·野有蔓草》的原文又有点不同。孙坚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泛酸,于是祖茂一吐舌头没有再说话。孙坚倒希望这歌词改得更彻底一点,比如将“英郎”改为“孙郎”。
那船开过来了——不,不是一条船,而是两条。前一条船上有九个壮年家丁,个个执弓持戟,充满警惕。船艉的舵杆上绑着一面大旗,上面一个篆体的“吴”字在风中轻轻律动。后面则跟着一条船,上面有六七个婢女,围绕着一个正在唱歌的少女,帮她料理刚从水里得到的丰收物。船舱里则放着几个箩筐,里面堆的想必是刚采摘的菱角。
那小姐想必就是吴小姐。孙坚有点着急。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对方的容貌,只是听那歌声的婉转悠扬,料想相貌也应当不差。现在已经到了驶出柳树荫的时候了。孙坚想毕,立即从祖茂手里抢过船橹,向着吴小姐的船摇去。
护卫吴小姐的家丁船抢先迎向了孙坚三人的船,隔在孙坚与吴小姐之间。打头的家丁挥刀喝道:“干什么的!”
祖茂怕孙坚冲动惹祸,马上跳起来,将孙坚遮挡在身后:“这位大哥,我和我贱内还有兄弟出来打渔!”胡蝉也举起了鸬鹚向对面示意。祖茂则随手向家丁的船上扔了条大鱼,喊道:“今日丰收,兄弟们也请尝一条,下酒喝啊!”。
看到三人都没有兵器,人数也太少,众家丁彼此点了点头,挥动兵器示意祖茂等人快走。然后看看船舱里的这条活蹦乱跳的鲢鱼,大家都满意地笑了笑。晚上可以煲汤喝了。
孙坚有点生气。几个家丁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还是没有看清楚吴小姐。这不,马上就要被赶走了。还白搭上一条鱼。
“且慢!”吴小姐突然起身发话了,她也带着怒气:“说你们这些奴才多少回了,我们都是吴地的乡里乡亲,不要仗着手里有兵器就白吃白要!这不是我们吴家的家风!”
众家丁听了,齐齐下跪:“小姐,以后不敢了,这下小的们就把鱼还回去!”
孙坚大喜。众家丁这一跪,也就让他的视线可以无遮无挡地看到吴小姐了。不过,这一看,他也暗吃一惊。
与狐媚的胡婵相比,吴小姐真是另外一种风格的美女。亮晶晶的眸子嵌在修长的瓜子脸蛋上,透着一种高贵而不可凌辱的光芒,温柔中透着寒冷,寒冷里又浸润着温柔。有点消瘦的身材让男人很有一把抱起的冲动——但是,她说话的气势却隐隐让人觉得在她的身体里有千金的力量。
……莫非……我要娶的……是她?……孙坚心里开始打起鼓来。
“不好意思啊,刚才不该要老乡的鱼!”家丁的首领举起了鱼,正想往祖茂、孙坚的船上抛。
祖茂立即摆手:“一条鱼而已,不算什么!兄弟这么客气我就生气了啊!”不过,说是这么说,其实祖茂心里也有点舍不得那条鱼。
“那几位乡亲就拿一筐菱角吧,我们吴家从不占人便宜。”吴小姐发话了,然后,她又斩钉截铁地补充道:“不许推辞”!
祖茂点点头。晚上虽然喝不上鱼汤,但就着小酒吃吃菱角读读《诗经》倒也挺快活。他立即抱拳作谢。
一筐满满的菱角从吴小姐的船上被递送到了家丁的船上,然后又被送到了孙坚、祖茂的船上。三人围着一看,吴小姐好像是故意挑了一筐成色最好的菱角。孙坚心里暗自一暖。抬头看去,吴家的两船已经慢慢驶离,吴小姐亲在站在船艉,对着三人屈身低头做了一个万福礼,后面的婢女亦随样行礼。众家丁也双手作揖。看到三人回完礼后,他们才复归原位。
祖茂开始将船往回划。胡婵开始麻利地剥菱角皮了。她剥出白晶晶的菱角肉,递给孙坚,后者却盯着那筐子发愣。胡婵“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孙郎真动心了?这样正气凛然的女子,孙郎吃得住吗?”
孙坚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的眼睛似乎想透过这筐子菱角,看到它后面的东西。
“哎!送聘礼至少得送只大雁,结果送了一条鱼。至于女方的回礼,竟然是一筐菱角。不合古制啊!”酸溜溜的祖茂对着那已经向西边的山林不断挪蹭的太阳发着感叹。申时的晖光从天上铺洒下来,罩满了船上的三人、鸬鹚与那筐菱角(注:“申时”指十五点到十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