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坚志凌云

    不知不觉中,雨已经停了。从玫瑰色的云丛中喷薄而出的光束,将江滩喷上了一层金色。那是夕阳的颜色。天快黑了。祖姓少年在船舱里找到借自孙姓少年的弓,还给了他,然后擦拭起自己的双刀与那海螺上的血迹,顺便也擦拭了孙姓少年的切瓜刀。孙姓少年则升起了帆。这时候他又望了一下桅杆上的伣带一眼。不知不觉之间,江风竟然又转成了顺风。正在此时——

    ——刘猛船主的船终于绕过川中岛,出现在这二男一女的眼前!他们总算来了!不过,也幸亏他们现在才来!

    原来,刚才的逆风太猛,吹破了刘猛船主的帆,使其船反而朝江中岛逆反方向慢慢倒退(注:汉代船只的帆具还非常原始)。等到大家奋力将船绕过江中岛时,他们便只是看到了孙、祖、胡三人希望他们看到的一切。

    孙姓少年示意胡蝉立即钻入货堆隐蔽。刚才他突然想起祖姓少年已经向后船诸人通报有九贼中有一女贼,所以已经无法将其再伪装为被匪贼掳掠的良家妇女。再说,胡蝉过于狐媚,那刘船主看似也是好色之徒,若让胡蝉抛头露面,恐会惹来祸端。胡蝉依言躲好后,孙姓少年便站在船艉操舵位,挥着海贼甘霸的首级,对着来船船头的刘猛与父亲喊道:“孩儿与这位公子趁海贼内斗,斩杀海贼一人,吓退余贼,毫发未损!沙滩上的贼尸则均为其内斗所遗!”

    后船诸人一片惊呼。卖艺的妇人用双手遮住小孩的双目,不让他看那颗龇牙咧嘴的人头。孙父跪到在船头喘着粗气,眼睛里噙着如释重负的泪花:“孩儿,真是吓死为父了!平安就好!”。刘猛则红着脸辩解道:“二位英雄……非吾贪生……是刚才那船,……哎,是那风……”

    孙姓少年哪里有心情听他辩解这等琐事,他现在要立即拉开与后船的距离,以免让人看出破绽。他拱手称谢道:

    “今日多谢刘船主以及诸位协力剿贼。目下我与这位公子得先带着吕船主等苦主遗体先去报官,官府自会派吏员处理滩上余尸的。诸位,你们且可在后慢慢缓行,此条水道已暂且安全。爹!你且自己去卖瓜!孩儿报官后去钱唐找你!”

    “孩子啊,来,吃个瓜!”孙父拿起了一个大而圆的青瓜,向其子扔去。后者稳稳接住,然后再将那借来的海螺扔回了后船。没有想到,接到那海螺的竟然是那个八岁大的孩子。他兴奋地举着海螺在船头转着圈跳着,用清脆的童音大喊:

    “光武帝昆阳大破莽贼!”

    “光武帝昆阳大破莽贼!”

    这不是正身上盖着布、躲在暗处的胡蝉今天第一次听到这童声了。不过,这一次却与前此有所不同。没有了死亡的威胁,这一回她听得很真切。她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掀起了盖布的一小角,通过两位少年身体的间隙向后窥探。因为刚才下过暴雨,那孩子已经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露着脊背。在他将后背转向她的时候,她看清楚:他背上确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

    胡蝉迅即放下盖布,捂住嘴,防止抽泣的声音暴露她的存在。不过,她也暂时忘记了世界的存在。当孙姓少年扔回船舱的瓜隔着遮布砸中她身体的时候,她也无知无觉。

    粗心的二少年无人留心到这一细节。他们只想快走。因为钱唐方向就在前方,风又顺,暂时不需要人执舵掌帆,二少年便一人一棹桨,飞摇起来。由于暴雨来时此船帆具已经收起,所以未经损坏,此刻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不久后,前方依稀有了渔火,那便是钱唐。再往后望,那已经掌灯的后船已成一小亮点。二人有些力衰,于是便停棹小憩片刻。祖姓少年突然又想起什么,红着脸对孙姓少年说:

    “实在是太失礼了,吾只知兄台高姓为孙,不知大名与表字?”

    孙姓少年也脸红了。两人都并肩战斗了这么久,竟然还不知对方全名。他抱拳答道:“在下孙坚,字文台,富春人,早年丧母,我就跟着爹爹以种瓜为业(注:孙坚没完全说实话。孙坚母亲以后嫌弃孙钟穷,已经与之分居了,并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坚排行老二,大哥孙羌与嫂嫂几年前不幸染病离世(注:孙坚又说了半句瞎话。其哥哥得病离世后,嫂子离家出走了,并没有死),但家里还有老三孙静,一个妹妹孙雯,还有哥哥留下的两个侄儿(注:这就是孙贲与孙辅,后来也成为了孙家的两员大将)。也请请教祖兄大名与表字!”

    “兄台就是富春双……孙中的孙文台!”祖姓少年本想说“富春双恶孙”,但还是及时吃掉了那个“恶”字。“富春双孙”的名号他的确听说过(注:这当然指孙坚与孙静,而不是指已经离世的孙羌与还没有成年的孙贲、孙辅)。一般的风评是:两人亦正亦邪,虽然经常会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但也有时会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也正因此,这两人一直让乡里的秩官很为难,真不知道应当将他们算作游缴的补充力,还是“三老”教化的反面典型(注:东汉秩官由郡委派到乡负责教化。“三老”负责具体臧否当地子民之民风)。今日得见其中的孙文台,才发现其智勇双全,且不拘名教、谙通人情,果然是大器之才。现在朝廷腐败,京城阉党肆虐,各郡县官匪一家,各地盗贼纷起,若真能交上一个这样的狠角色做友,也是自家的一个依靠。想罢,祖姓少年也拱手大声说道:“小弟祖茂,字大荣,也是富春人氏。早听得兄台大名,虽同处一县,今日才有缘相认,实在是惭愧!”

    孙坚哈哈大笑。富春祖家的家底他大致有数,以后真有个土豪兄弟了。“大荣,以后我们就是自家兄弟,一定要互通有无啊!”听罢,祖茂也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

    笑罢,两人都顿觉饥渴。孙坚看了船舱里的那个青瓜,便取来用刀切成数瓣,递予祖茂一瓣。后者见了又是诧异。见那瓜瓤,如红玛瑙一般晶莹,上面镶嵌着黑白不一的瓜子。将信将疑间咬上一口,顿觉酥甜可口,清爽解渴。祖茂问道:“文台兄,这是何瓜?兄弟我第一次吃到。”

    孙坚得意一笑:“这叫寒瓜(注:即今日的西瓜),外域传来,只供皇家与各地诸侯王食用。民间一般不识(注:西瓜原产地为非洲。汉代民间一般仅知道有甜瓜,却不知有西瓜)。我父不知从何处获得瓜种,精心培育成功,专门供给吴越地方显豪。”孙坚这话也是话里有话。他在暗示祖茂,不要小看他这个种瓜的,因为他家种的瓜祖家还不识,可见祖家还不在他所说的“吴越地方显豪”之列。

    祖茂听了更加佩服,仔细品尝起了西瓜,好像觉得自己也做上了大汉帝国的诸侯王。

    孙坚突然想起了胡蝉。不知道这见多识广的狐狸精是否知晓寒瓜?他往胡蝉藏身处喊道:“美人,出来了!后船已经远离,四下无旁人,速来吃瓜!”这是今天孙坚第一次没有叫她“贱人”。不得不承认,刚才胡蝉一直配合良好,没有在里面发出一声动静,这让孙坚非常不后悔留她性命。

    胡蝉掀开遮掩自己的麻布,端正身子坐了起来。

    孙、祖二人看了,又是一愣。只见胡蝉面颊挂着泪痕,眼睛里依然滚着泪花,双眼通红发肿,看来刚才哭了可不是一小会儿。但她还是强颜欢笑,拿起切瓜刀,将几片分得大大的寒瓜片又切成数小片,嘴里喃喃道:“让贱婢服侍二位主人食瓜。此寒瓜贱婢并未尝过,但听人说,在京都洛阳,贵胄名门食寒瓜却要先将其切成小份,用象牙或犀角磨成的牙签穿而食之,否则会被认为有悖风雅。孙将军以后与京都豪门交往,切不可丢了我吴越豪杰的脸面。”

    孙坚真是有点喜欢胡蝉了。虽然刚才她的那番措辞颇为刻薄,却明示他以后可像霍去病与赵充国那样统领大军,与京都豪门平起平坐。这样的奉承真是让他飘飘欲仙。他也假装斯文地拿起一小块西瓜说:“美人说得有理,以后瓜都要切小。”

    胡蝉突然鼻子一算,又忍不住要哭。大力遏住哭意后,挤出笑脸,对孙坚慢慢说道:

    “不知……不知……孙将军是否允贱婢为将军留下子嗣?贱婢不要任何名分,只是因为过于爱慕将军,想为将军多留点骨血。”

    一边咀嚼着寒瓜的孙坚,一边咀嚼着她的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她刚才为何偷哭?为何突然又提起孩子?江东的女子真如江东的风,让男人难以捉摸。不过,今天他已经很累了,已经想不动这些缠人的难题了,于是便随口回应道:“美人不是说你因无法再生产,才被曲阿那户人家赶出的吗?”

    “将军气血刚强,定能补足贱婢血气之亏。与别人好合贱婢未必有,与将军却定有!”胡蝉的回应非常坚定。

    孙坚听了此话,心里真像是倒了蜜一样。要不是想在祖茂面前装大哥样,他恨不得马上就扑倒胡蝉。祖茂听了心里却敲起了鼓。胡蝉应当是知道他祖茂先会将她领回家的,她却不提给祖茂留种的可能性。但这种事情,以后谁说得清呢?

    看看后面的船灯越来越亮了,孙坚知道该动身了。出于谨慎,他示意胡蝉重新在身上盖上货布,然后开始与祖茂一起大力摇棹。摇到一半,见那后边的灯影又小了,他突然发疯般地扔下棹,爬上桅杆,对着萤火虫飞舞的诡异的夏夜大喊:

    “我孙坚孙文台要做大将军!我孙文台要从吴郡太守做起!我孙文台还要做扬州刺史!我孙文台还要做骠骑大将军!我要去打西羌!我要去打乌桓!我要封大汉的万户侯!我要让京都的豪门记住我孙文台!就像霍去病、赵充国那样为朝廷立大功!我是兵圣孙武的后人!”

    祖茂听了有点紧张。他怕孙坚一激动就说出“我孙文台要做天子”这样的昏话。这要是被人揭发,可是要灭族的。还好,他的胃口就是骠骑大将军与万户侯,这话若是被人听到了,至多也就是被耻笑而已。想这大汉帝国一百零五郡与诸侯国,控制的各级官职的,不是阉党附从就是门阀豪强。要入官场,先得让人家举你做孝廉。而做孝廉的秘诀却恰恰是:你有多孝多廉都无所谓,关键是得有个足够硬的老子让你孝顺(注:起于西汉的孝廉制度,在东汉已经高度腐败)。哈哈,父亲是种瓜人的文台兄,你的官运恐怕最多就是一个县尉吧!(注:略等于今天的县公安局长或人武部长)

    此时,胡蝉却将脑袋从货布里探出来,欣赏地仰望着桅杆上的孙坚,那神情,就像是一个看着中了孝廉的儿子的慈母。她还看到了:太白金星就在孙坚的头顶,熠熠发光。

    前方钱唐的渔火越来越亮,而迎面的江风也已经有了海的咸涩味。孙坚停止了嚎叫,滑下了桅杆,重新开始摇棹。胡蝉又将脑袋掩藏起来。祖茂猛然意识到了,今天自遭遇海贼袭击以来,自己一直是披头散发,于是就随便在船舱里找了块红布包住了头。

    第一至第四章写作后记

    孙坚斩杀海盗的故事,有很多版本。最初在吴郡流传的版本是:地痞孙坚与其父种瓜人孙钟从富春搭船去钱唐,在匏里遇到以胡玉为首的海贼。孙坚与豪勇少年祖茂二人趁海贼分赃内讧,突而袭之,斩得一首级。因为祖茂不贪功劳,官署唯独提拔了孙坚,让其做了吴郡馀杭县的假尉(即治安大队长代理队长),以维持地方治安(注:东汉的钱唐没有县治,旧县城是西汉留下的,因此孙坚是在与钱唐最近的馀杭县就职的)。从此,乡里对孙坚也另眼相看,不再视其为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但这个版本没有提到胡蝉。而且,这个版本将胡玉的手下甘霸与胡玉本人混为一谈了。

    而晋朝的陈寿在《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传》中,甚至没有提到祖茂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好像是孙坚凭一人之力就可吓退海贼。为了突出可信性,陈寿还特别提到了孙坚如何故作疑兵,用刀示意并不存在的部下包围海贼,最终将其吓跑。根据陈寿的记载,坚父孙钟大惊,就好似从不知道他儿子的手段似的。为了掩盖这个破绽,陈寿认定当时孙坚已经成为了小吏,故有浩然正气可充塞天地,逼退匪贼。不过,这样的夸张可能不是陈寿的错。他看到的吴国官修史书早已是这样录述了。

    这件事情发生在大汉建宁四年。根据《后汉书》与《资治通鉴》的记载,是年春,汉灵帝行加冠礼,秋又立贵人宋氏为后。朝廷大赦天下。因不满阉人作乱而奋起抗争的“党人”则不在被赦之列。真是皇恩浩荡。除了二月的地震、三月的日食、五月的冰雹与山洪、冬季鲜卑人的入侵,以及一场不大不小的瘟疫之外,这一年大汉帝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