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婵姬拜降

    女贼瞪圆了美目,紧张地拿刀指着两个对着她咪咪笑的少年。老天爷倾泻下来的雨水化开了他掉了她在眼睑下施的啼妆,迅速流过她的脖子,将她的整具娇躯都浇灌得清晰可辨,看得两位青春少年四目发直。女贼敏锐地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到了雄性动物的欲望,转念一想,脸上重新展现出狐媚的笑颜。她向两边伸出玉臂,让佩刀从指尖自然脱落,示意自己已经放弃了抵抗。然后,她慢慢拔掉头上的玳瑁发簪,拆掉发髻,将一头湿漉漉的青丝甩到脑后,像乖巧的雌猫一样趴在沙面上,抬头看着二位少年,柔声说道:

    “奴家就是海贼王胡玉之妹胡蝉,身上背负多件命案,被吴、会二郡官衙通缉已久(注:“会”指会稽郡,读音为“快”)。二位英雄,若是忍心下手的话,就砍下奴家的首级去官府领赏”。

    孙姓少年拿起地上的刀。但是,他看着她白皙修长的脖子,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以前的确杀过人,比如寿春地面上的一些小混混。但是从来没有杀过女人,更何况是美人。祖姓少年也在一边不知所措地喘着粗气,满脸通红。他们暂时忘记了,恰恰是这个女人,刚才正指挥着一支小小的匪帮要讨他们的性命。

    自名为胡蝉的女贼见二少年的四目里喷出了更多的火,便得意地转过身子,仰面对着他们,用双肘反撑起上半身,挺起将心衣前襟高高顶起的傲人的胸脯(注:“心衣”为汉代女性内衣),摩挲着自己被湿漉漉的罗裙紧贴着的双腿,扭动着像青蛇一样的腰肢。她轻启朱唇,慢声说道:

    “像两位小哥这样的豪杰,自然不会贪恋美色而放走像奴家这样的女贼。不过,就这一刀下去将奴家斩作两段,恐怕也是暴敛天物,想必二位英雄也不忍心。要么,奴家给二位想个公私两全之策。奴家先服侍二位品尝阴阳交合之乐,等二位云收雨散,再斩下奴家人头去领赏,也算财色兼收了。领了赏钱还可以去吴县寻花问柳,岂不乐哉!”(注:吴县即今日苏州,当时扬州刺史部第一大都会)

    两位少年面面相觑。孙姓少年咽了口口水,定了定神,拿起女贼胡蝉刚才扔下的刀,指着她玉颈下的锁骨,喝道:

    “贱人休要狐媚于我!既然左右难免一死,为何还愿在死前献身于吾等!不合常情!莫非又有诈术!”

    胡蝉听罢仰面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娇躯起伏。“小哥此言差矣。天下何人能免一死?看奴家身边几位大哥,刚才还神龙活虎,还不是被两位英雄轻易了结性命?请二位四下端详一下,在这江滩上的死尸,可有哪一具超过不惑之年的?说句不吉利的话,二位小哥虽然神勇,但争强好斗,难保未来没有血光之灾,是否能活到四十,也在两可之间。何不及时行乐,尽享奴家的暖玉温香,也不枉过一生?至于奴家,今年二十有四,命数足矣。行此害天道之事,早晚也会伏法。奴家身也只是想在离世前享尽最后一次阴阳之乐,然后便引颈就戮、死而无憾了”。

    孙姓少年心中暗惊。此女已处绝境,竟敢还敢变着法咒自己早死,可见胆色惊人。他好奇地追问道:

    “贱人,既然你姿色不错,为何不嫁入良门,相夫教子,还要出来做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女贼胡蝉的笑容突然消失,转成一副生无可恋的哀怨相:“奴家本是会稽郡诸暨县人(注:诸暨为西施故里),本有丈夫。延熹年间,奴家的男人被朝廷征兵,跟着张奂大将军去凉州打羌胡,连尸首也没找回来(注:这指的是延熹四至六年的羌汉冲突。后来私立汉献帝的董卓曾是张奂的下属)。家里的地没人种,只好改嫁曲阿一户人家做小(注:曲阿县属吴郡,今镇江丹阳)。前面的男人留下一个儿子,若还活着应当八岁大,但在六年前,在腊祭前一日,奴家携子去看驱鬼逐疫之际,一时疏忽,孩儿竟……竟被……被扮成恶鬼的人贩子掠走了(注:汉代春节为祛鬼节)。对了,奴家至今记得真切,那孩子后背上有个胎记,好似新月,啼哭之声非常洪亮。奴家未给新夫家生下一男半女,夫家嫌我晦气,两年前便把奴家赶出了家门。奴家一届女流,无亲无故,只好投靠海贼胡玉,做其压寨夫人。”

    “一派胡言!你前面不是说你是胡玉的妹妹吗?怎么又是他的压寨夫人?”祖姓少年立即点出了女贼陈词中的一个破绽。还有一个破绽他其实也已抓到,只是话急来不及问。这就是:张奂对西羌用兵之事虽闻名天下,但从来没听说过朝廷向吴、会二郡有征兵剿羌之事。

    不料胡蝉分寸丝毫不乱:“小哥有所不知。那海贼都均是男子,平时若无女子调剂,难免横生龌蹉。胡玉收下奴家,除了满足己欲外,还时常将奴家赏给有功海贼陪夜,以资犒劳。此时若再将妾身唤为压寨夫人,则太伤胡玉脸面。于是,我们就结拜为兄妹,表面上行兄妹之礼,实则行苟且之事。”

    两位少年更是听得目瞪口呆。海贼伦常混乱到如此地步,真是旷古奇闻。这一惊,也使得祖姓少年忘记了追问胡蝉胡编先夫身世一事。

    “那小贱人你与胡玉并不是真兄妹?”孙姓少年继续审问。

    “只是恰好是本家罢了”。

    “那么他现在在何处?”

    “真不知。被二位英雄射死的那个戴皮胄的,便是胡玉手下的干将甘霸,因为有功,便将奴家赏给他陪侍一月。这死货生前真是个能疼女人的主。哎,可惜了。最近几日奴家一直陪着甘霸,真不知胡玉行踪。”

    “那么尔等匪贼是如何与那曹船主勾结的?”孙姓少年恨不得将其心中所有的疑问全部倒出。

    胡蝉笑了:“那姓曹的,既是我们在船帮里的眼线,又是官府的细作,经常向胡玉泄露来往吴、会二郡各水道的货船的船情,然后等我们择机动手后再自己抽成。他自己的那份还得孝敬官府。这不,今日就因为官府抽成多了,他的那份也就要水涨船高,于是就和我们男人吵起来了,直到二位英雄出场。”

    孙姓少年又是一惊。钱唐一带的海贼之所以屡禁不绝,原来也有官府势力的参与。这就是大汉的世道!看样子,如何处理这女子与这堆赃物,可得多留个心眼。此女弄不好也与官府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要真是狠心斩掉她的首级去报功,弄不好会自投罗网。至于这堆赃物,若交给官府,看来与交给匪贼也无甚区分,还不如……多好的蜀锦,以前只是听说是给洛阳与各地诸侯国贵妇的特供,怎么就转道到了吴郡……

    孙姓少年陷入了片刻沉思,然后他眼睛一亮,马上突然拉过祖姓少年嘀咕几句。后者先是一惊,后皱眉思索一番后,也默默点头。达成一致后,孙姓少年突然瞪起虎目,将手中刀向胡蝉脖项处奋力插去。胡蝉先是有些诧异,然后苦笑一下,有点委屈地闭上了美目,长长的睫毛滚着泪水与雨滴,脸色变得铁青。但是她还是保持了原来的姿势,丝毫没有避让。

    然而,胡蝉只觉得颈侧的雪肌一凉而已。冰冷的刀背贴着她的玉颈插入了旁边的沙地。她睁开眼,发现除了被切断的几根青丝外,自己寸肌未丢。

    胡蝉的脸色一下子红润了起来,心中似有一千朵牡丹同时盛放。她知道,自己的“以退为进”之策已然凑效。性命应已无虞。

    “贱人你可听好!汝之大罪本该千刀万剐,但小爷我有好生之德,给贱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等一回遇到旁人,你就说是被贼寇劫掠的良家妇女,被吾等搭救!”孙姓少年虽然还是对她瞠目厉喝,但胡蝉分明感到了其中的怜爱之意。

    胡蝉立即识相地向二位少年下跪磕头:“奴家以后做牛做马,也要服侍英雄!像奴家这样的身世,恐怕做小妾也配不上英雄,奴家就做英雄的奴婢吧!”

    孙姓少年听了不由觉得好笑,回道:“小爷我就是一个卖瓜的,若带贱人你这狐媚回家做奴婢,乡亲看来岂不太招摇?”

    “那……贱婢有一策。不如二位英雄私分了这散在江滩上的财物,拿出少许为贱婢在曲阿购一房产,有闲时便来贱婢处坐坐……贱婢当尽力服侍……”

    孙姓少年眉头一皱。此女真是得寸进尺。刚留住一条贱命,竟然就提出要房产,还要在曲阿,那不是赶她出门的新夫家的所在吗?倒不是心疼钱,这里的一半的蜀锦就足以购置三四处宅院。只是她若脱离监视,又自行去找海贼,我等兄弟岂不白忙一场?孙姓少年微微皱眉,想着如何应对胡蝉建议,突然间眼睛一亮。他转头看了一下祖姓少年:

    “兄台可方便收此女为御婢?”(注:“御婢”为汉代允许与主人合法发生性关系的婢女)

    “这……”祖姓少年被问得猝不及防。然后顿了顿,说道:“寒舍已经有奴婢十人,再添一人倒也不显眼。不过,这不妥吧……此女为兄台的俘获,兄弟怎好掠美自肥……”。

    孙姓少年大喜。今天果然结交了一个土豪子弟,还满口“寒舍”、“寒舍”地装斯文。将此美人送给她就对了!他用拳头捶了一下祖姓少年的胸膛,震得他胸口赘肉乱颤:“刚才与兄弟并肩杀贼,那是何等默契痛快!哪里还分你我!此女兄弟就领回去,尽君享用,只是愚兄拜访时请贤弟割爱片刻,如何?”

    祖姓少年自然大喜,这到手的肥肉哪有不吃之理。但转念一想,脸蛋子不由得红了起来。不管怎么说,此等作为,大违于圣人教导,却肖似于海贼分妻共享之兽行!

    胡蝉看了看他那张羞愧的脸蛋,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这位英雄是不是觉得与友分享己婢,不合天伦?圣人曰:名不正,事才不成。分享人妻才叫违背天伦,分享耕牛却无妨,因为耕牛没有人妻的名分。贱婢似耕牛犬马,既无妻妾之名分,分而享之又有何妨?(注:婢女虽然在汉代的社会地位非常低下,但私通别人御婢亦可入罪,只是法不责众而已)”

    祖姓少年听了,不由得豁然开朗,双眉也舒展开来。孙姓少年听了则又是一惊。此女心智极为缜密,论谋略、口才与见识,都在二位少年之上,若非女流之躯而是男儿之身,定能让二人今日袭贼事败命丧。在见形势逆转后,又审时度势,转而委身于前敌,可谓能识时务之女俊杰。若留此女做智囊,恐怕日后会有大用。但若驾驭不成,弄巧成拙……不会的,若真不能为我所用,再杀她也不迟。

    想毕,孙姓少年便特意再出一题考验此女。他指着地上的赃物、四具贼尸与一具用来做肉盾的船工遗尸问道:“后面的船马上就要开到,这里如何收拾?人多眼杂,货物如何藏匿?”

    胡蝉不紧不慢:“先要藏匿宝物。全部重新移回吕船主的船,用布遮好,上面再盖上船工之尸掩护。等到后面的船一到,二位英雄就说正好目睹了海贼内斗,然后大喝一声将余贼吓走,斩下一首级。到了官府也这么说。对了,斩首级时千万别砍下曹船主的。曹船主的尸体要与吕船主的尸体一起运回,勿要再管别的贼尸,自会有人来料理。然后将此船速速开向钱唐。在去报官前,先去寻得钱唐码头的张船主,使其领走曹船主尸。不过,他定还会向二位英雄索要一半甚至六成的货物,这时候二位英雄千万别去争。然后便可拿那首级去报官领赏,保你们富贵。”

    孙姓少年捋了捋思路,终于听明白了胡蝉话里的话。船帮、海贼与官府盘根错节,两面——不,三面——线人曹船主的身份见不得光,若砍下其首级示众,或许就会惹出一些想不到的麻烦。故而,其尸体必须交予一可靠之人处理。至于此人身份,则深不见底,不宜追问。至于为何只可斩下一贼首级,并说其余贼寇均是自相火并而死,恐怕也是为了使得官府与海贼互相生疑,同时也可让世人不过早关注孙、祖二少年,以免树大招风。至于为何要吐出一大半财物,理由也不难揣度。首先,如此昂贵的货物遭劫,货主肯定要报官,到时候若惊动扬州刺史部以铁面无私着称的臧旻刺史大人,恐怕郡里的脸面就不好看了。总之,官府也要交差。其次,保不齐交差之余,他们也会在里面再抽点小利、滋润一下。总之,让自己滋润,也不能让别人吃糠。

    “那就依你这贱人之言!”孙、祖二少年迅速开始整理江滩上的财货,一件件搬运到吕船主的船上,并用船工的实体加以伪装。胡蝉也气喘吁吁地在一边做帮手,顺手拾起了刚在丢在沙滩上的玳瑁发簪。等到伪装停当,二少年又提刀冲向海滩上的尸体堆。不久后,孙姓少年便一手提着海贼甘霸的首级,一肩扛着草船主的尸首,向赃船的方向奔回。后面的少年则重新背起那曾被用作尸盾的船工尸首。这时候,江滩上已经没有宝物,只留下没有脑袋的甘霸躯干,胸被孙姓少年用刀丢穿的执弓贼尸体,以及稍远处的执矛贼的尸体。回到船上,三人对着海岸上的尸体一边喘气一边发愣,隐隐觉得哪里还不对劲。胡蝉指了指那胸口还插着刀的那个匪贼。孙姓少年突然枉然大悟:那是他的切瓜刀,而后船上所有人等都认得这是他的刀。于是他又飞奔回去,拔出那切瓜刀,换了把匪贼自己的剑,重新插了进去。祖姓少年也拾回了海螺与自己的双刀。终于,该曝尸的曝尸,该收敛的收敛,该藏匿的藏匿,一切都循法于恢恢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