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月20日,下午1时10分,风扬尘沙,天气恶劣。

    我中午没有回家,打电话回去告诉爸妈要加班,然后一个人在办公室窝了一个小时,脑子昏沉杂乱,突然想起昨天下班时,也就是凶案发生前的一个小时,曾经接到过高中同学董菲的电话,并且答应要去她家和她见面的。到现在我既没有去找她,也没有给她回电话,于是从传呼机里找出她家的电话,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董菲的妈妈,我说:“阿姨,我是汪小童,董菲的同学,以前老去你们家的小童啊。”

    “我记得啊,多少年的老邻居呢!”于妈妈兴奋地回应我。

    我的印象里,董菲的妈妈是一位一只眼睛有点问题的家庭妇女,没有工作,全家就靠董菲爸爸一个人的工资过活。在漠南,这样的家庭几乎占到百分之八十。董菲出生在农村,和我一样,上中学时才从老家来到漠南上学。她妈妈说话时带着浓浓的山西口音,我很多时候都听不懂。

    电话中,我依然是通过董菲妈妈的声调来猜测她说话的内容。

    她热情地询问了我这几年的经历,在哪里上大学?毕业了吗?分配了吗?在哪里上班?然后说到正题,她告诉我董菲出去了,不等我回话,便开始唉声叹气地向我倾诉:“小童,你说董菲该怎么办呢?没考上大学,你董叔厂里也不招子弟工了,以后董菲没有工作,可怎么活啊?这个丫头还不懂事,我就指望她找个好对象,可是她……”

    董菲妈妈在电话里突然停住了话头。我感觉我们的谈话很久了,于是便好言安慰她,称赞董菲很聪明,长得也漂亮,以后一定会有好的归宿的。说完这些话,我便道别挂了电话。

    是的,1998年,我们这些出生在七十年代的人开始走向了社会,开始了我们人生的重要里程,但是,也就在这个时候,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有的企业都在下岗裁员,所有的工厂都不再招工,大批的初中生、高中生,甚至大学生走出学校、走向社会,却没有稳定的职业。同时,还有一大批的农民工涌入城市,来争夺城市人的谋生岗位。

    我下意识地突然有些怕见到董菲,因为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这几年来都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相比较而言,我是幸运的,即使我选择了最艰难的路,但是,我依然是命运眷顾的那一个,我上了好的大学,毕业后不用为工作发愁。

    恰在此

    时,一阵饥饿感袭来,我这才想起,已经是中饭时间了,于是,我从局里走出来到街上找了个地方吃饭。局里只有一个小食堂,做的饭很少而且不太好吃,到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没有饭了。

    我脱掉警服,换上自己厚厚的羽绒服。这个冬天,漠南异常的寒冷,而且因为寒冷,使这座原本荒凉的城市更显苍黄和萧瑟。

    并且,还有凶案带来的阴影重重。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周吉峰副局长点名进入专案组,但是当事实千真万确地摆在我面前时,心情却像一个期待被点名的学生,真正被点名后有意外和惊讶,但也只是惊讶,接下来是从容地回答问题。

    唯一让我震惊而且感觉到悲伤的是那骇人的凶案,简直如同梦魇。

    为什么在时隔四年后,在我刚刚回到漠南,刚刚进入公安机关成为一名警察后,会再次发生这样的凶案,这究竟是命运,还是诅咒?

    我将自己紧紧地裹在棉衣里,走在漠南的大街上。

    大街上的年味浓郁。春天将至,寒冷中裹挟着一点点的潮意。比起温润绚丽的江南,这点潮意简直不值一提,但是对我依然是一份欣喜,冬天就要过去了,一丝潮气带来了春的气息。

    漠南,我在这里只完整地生活了短短六年时间。我对它的感情混杂着一种排斥和向往,排斥它剥夺了我童年的亲情,排斥它对我的某种疏离,但是又向往着走近她、了解它,因为它对我来说还有一种陌生的神秘感。

    凭我对它短短六年的了解,这个城市其实是非常独特的。这里曾经是全国最大的有色金属基地,也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移民城市。真正意义,指的是这个地方本来没有人居住,后来因为发现了矿藏需要开发,于是从全国各地调集来一批又一批开拓者,进驻、开拓、奋斗,从荒山乱草中建立起这样一座城。这里汇集了全国几乎每一个省、每一个城市的人们,其中以东北三省人口居多。

    在50年前,这里曾经闻名全国,然而到了1998年,由于矿产资源逐渐枯竭,这座城市的经济一直停滞不前,背井离乡的异乡人不得不将这里当作故乡,过着被老家的亲朋所羡慕的、实则极其简朴而拥挤的城市生活,隐秘的自卑外面难免要包裹一层盲目而虚浮的自大。也由此,经过几十年的融汇交流,这个西北城市中的人们奇怪地使用了一种怪异的、带着浓浓的东北口音的腔调来作为城市的通用语言,

    让所有光临这座城市的人们都有一种这座城市是被跨省级殖民了的感觉。

    当然这座城市也有本地人,确切地说是本省人,但是他们对于这座城市来说更像是外地人。这座城市真正的本地人是很少的,即使有,也是从至少几十公里外迁移来的,他们就像解放前上海、天津一带的被殖民者一样,明明是主人,却在这里模仿着外来者的口音,说着夹杂乡音的普通话。像我这样在南方和首都待过的人会知道,这座城市异常奇怪的没有自己的城市语言,即使有,也是侵殖过来的、让人领略不出地域特色的混杂官话。

    不过令人费解的是,这座城市的饮食文化却顽固地保留着西北本地的地域特色,清真羊肉馆满街都是,而且味道地道,配料神秘,让汉餐馆永远望尘莫及。还有各种各样的面馆充斥在每条街道。

    转过单位的那条街角,我走进小巷,突然又看见了我昨天看到的那个瘸腿小伙子。他依然在卖他的水果,看见我,他黑瘦枯涩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和笑意。他说:“下班了啊?”

    我笑着点头:“是啊,下班了!”

    我往前走,走进小巷中的一家小面馆,向老板点了炒拉条和一碟小咸菜,坐下来等待。突然地,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我惊吓回头,看到了坐在旁边桌子边的吴迪。

    “吴警官!”我抚着胸口埋怨地看着他。

    吴迪一脸灿烂的笑,眼睛中有一种在单位所没有的光彩。

    我瞪他,说道:“你要吓死我吗?”

    和我不一样的是,吴迪穿着领结整齐的警服,只是没有戴帽子,竖立的乌黑头发让他显得更加英气逼人。局里的女同事都私下议论过,他是刑侦大队里长得最像警察的男人,我就想,原来大家心目中的警察就是他这样的,浓眉大眼,身体结实,双目炯然,一脸英气。

    他看着我笑,忙说:“想不想吃好吃的?我们换个地方去吃好不好?”

    “可以啊!”

    说到吃好吃的,我立刻兴致大涨。我很喜欢吃肉,最主要的是,还想从懵懂沉重的情绪中赶快解脱出来。

    吴迪立刻起身,付了自己已经下到锅里的面钱,拉着我出了小面馆。

    街头的风沙依然很大,吴迪挥手拦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五分钟后我们停在了一家羊肉馆的门口。

    吴迪说:“我知道你喜欢吃羊肉,这家羊肉馆是漠南爆炒羊羔肉做得最好的,据说秘诀就是离餐厅不远就有一个屠宰场,羊都是现杀现做,非常

    新鲜。”

    此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这家老马羊肉馆里依然顾客盈门,听到吴迪的话,我惊叹:“天哪,那客人在里面坐着吃羊肉,时不时还要听到一声惨烈的羊叫声,哪有胃口吃呢?”吴迪推我进门,说:“什么呀,这只是说说,我在这里吃了无数次了,也没有听到过杀羊的声音。赶快进去吧!我知道你最喜欢吃羊肉了。”

    我奇怪,反问他:“你怎么知道?”

    说话中我们已经在服务员的招呼下进了一个小小的包厢,吴迪让我坐下,神秘地说:“你想想不就知道了。”

    我用手揉着冻红的鼻头笑。我从半个月前就知道,吴迪对我,远比对身边其他同事都要更关注些。吴迪点了爆炒羊羔肉,我则意犹未尽,又点了一盆羊肉汤和两碗糁饭。服务员问:“爆炒的羊肉是炒辣的还是不辣的?”

    我看看吴迪,吴迪说:“听你的!”

    我说:“要最辣的!”

    服务员走出去,吴迪冲我笑:“要最辣的,不怕辣啊!”

    我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吃最辣的东西,它可以刺激我,让我心情好起来。”

    吴迪看着我:“女孩都是奇怪的物种,我们男人郁闷的时候,只要安静待着就行了。”

    我看着他,第一次发现在帅气的外表下,其实吴迪和我一样,也像个小孩子。

    吴迪上下打量我,说:“你这么喜欢吃肉,身材却这么好,真让其他女孩儿羡慕。”

    “我身材好吗?”我忍不住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我穿这么臃肿,你能看出来我身材好?真是的!”

    吴迪笑着不说话。

    菜很快上来,一大盘子热气腾腾的羊肉,酱得红艳艳的,配着粉条洋葱,让人口水瞬间溢满口腔。我很饿,肚子都在咕咕叫了,所以也不再客气,抓起筷子就吃。

    吃了两口,我看见吴迪只是吃糁饭喝羊肉汤,却不夹羊肉,于是将羊肉和浓香的汤汁、爽口的粉条舀到他的碗里:“吃肉啊,这么香的肉,不能让我一个人吃。”

    吴迪说:“我吃我吃!”

    吴迪夹了一块肉,放到了嘴里慢慢咀嚼,过了半分钟,他捂着嘴巴直直地瞪着我,竟然热泪盈眶。

    我惊愕:“你怎么了?”

    他使劲咽下嘴里的肉,依然捂着嘴,泪水流出了眼眶。然后他站起来,冲出了包厢。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跟着他冲了出去,看见他冲进了餐厅窄小的洗手间,对着水龙头开始喝凉水,一边大口地喘气。

    此时我才明白过来,

    原来他被辣椒辣坏了。

    我站在他身后,忍不住想要笑,却不好意思笑出来。这时一个戴白帽子的、厨师模样的小伙子从厕所走出来,我忙问他:“师傅,吃辣椒辣哭了有什么方法可以治啊?”

    师傅瞟了一眼正在喝凉水的吴迪,说:“那就只有喝凉水了!”

    在洗手间折腾了半天,我们重新回到餐桌上。

    我忍不住笑:“吴迪,是你自讨苦吃,怨不得我,你不吃辣椒也不早说,看来你只有喝羊汤啦。”

    吴迪说:“本来就是请你吃的,快吃吧丫头,我喝汤,汤有营养!”

    鲜美的羊肉就着香甜粘牙的糁饭,令我浑身暖暖。半碗糁饭下肚,吴迪抬头看着我,说:“你对切颈案有什么看法?”

    我不吭声,直到细细地嚼完嘴里的肉,咽下去,抬起头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新来的民警,你知道的,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进入专案组。”

    “你知道的!”吴迪突然坚决地对我说。

    我霍然抬头:“知道什么?”

    “小童!”吴迪伸过手来抓住了我的手:“我觉得周局这样做有点太残酷,但是已经这样,我希望你能坚强,相信我,我什么都知道,撑不住时,有我在!”

    “你怎么知道!”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同时,泪水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吴迪惊慌失措地看着我:“我,小童,你听我解释!”

    “不要说,不要再说……”我埋下头制止他。

    压抑的悲伤被瞬间击溃。我将脸伏在桌上,小声地抽泣。

    吴迪无声地坐在我对面,怕他任何一句话会激起我更大的反应,只任由我一个人伏在桌上无声的抽泣。

    过了很久,小小的包厢里一片死寂,只有餐馆外面人声喧哗,不时有大声的划拳声。

    终于,吴迪小声地、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没事的,凶手会找到的,我们都在努力,相信我们。其实,周局可能也是为了实现你的心愿,只是太残酷了,汪小童!”

    我安静下来,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看见吴迪坐在我的对面,眼眶中竟然也布满了泪水,这让我感觉到惭愧。我绽出笑脸:“没事的,我刚才有些失控了。这件事不要告诉别人好吗?即使有知道的人,也要装作这件事不存在,下午我们还有任务,赶快回局里吧。”

    吴迪站起身绕过桌子来到我身边,双手放在我的肩头:“汪小童,傻姑娘,伤心的事不要憋在心里,想哭就哭出来,有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