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车
1
2150年，人工智能首先在汽车产业中投入使用。汽车除了作为代步工具以外，还能化为人形进入家庭，解决了停车难的问题，也引发了一场伦理灾难：人人争相和汽车谈恋爱，因为他们实在太完美了。
这种风潮开始于富豪阶级与豪车之间的绯闻。某着名狗仔记者的八卦新闻里，曝光了知名小鲜肉出行车被刮擦，事后不忙着处理事故，反而抱着豪车号啕大哭，豪车亦是化为人形当街撒娇，与之前在酒店被拍到的神秘女子身形相似；有四十多位前女友的富二代被曝出柜，对方是举手投足尊贵无匹的男人，相处亲昵体贴，他澄清是自己的布加迪威龙，然而越描越黑。
与自己的车相恋成了一种时髦，一时间，男女老少纷纷挽着自己的奔驰、宝马、雷克**上街，屌丝们也不甘示弱，搂着奇瑞QQ招摇过市。
我无意赶这个风潮，家人有因车祸去世的。
我只想买辆车代步。
2
我去心仪的4S店看车。
各色型号的车停得整整齐齐，锃亮的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位高高瘦瘦的小哥靠在墙边走神，对上我的目光，腼腆一笑，然后很快将眼光滑到了别处。
我主动询问：“你好，我想选台车。”
他似乎吃了一惊，插着衣兜慢吞吞地朝我走来：“请问您有多少预算呢？”
“大概35万左右，不超过40万。”
“喜欢男性外观还是女性外观？”
“我只是平时上班用，没有人形都可以的。”
“那是只考虑作为车的性能了？”
“是的。”
小哥很耐心地领我在4S店里转悠：“喜欢SUV吗？视线好，底盘高，车内空间大，坐起来腿不会放不下，很舒服的。SUV的性格也大多很沉稳，虽然稍微有些大男子主义，但非常可靠。基本上买了SUV之后，你就不用自己拎购物袋了。”
“太吃油，而且我一个人住，也不需要那么大的车。”
“那么是喜欢一般的家用轿车，抑或是敞篷轿跑？轿跑只有这一款，整车都是国外进口的。虽然看起来是个花花公子，但其实话痨又黏人，喜欢去高速公路上兜风。”他宠溺地摸了摸K5的后视镜，拂去上面的灰尘。
我对轿跑并不感冒：“不需要这么高调，一般的家用轿车就可以了。”
他踟蹰了一会儿：“那……要不要试试A4？A4也是经典款了，双涡轮驱动，平时城里跑跑，每公里油耗六毛。”
我一口否决：“A4是年轻小姑娘开的吧？看起来太娘了。如果要外观漂亮，我宁可加钱选新C。”
他笑笑，并不说话。
这时，一名西装革履的客户经理匆匆跑到我面前：“看车么？有什么中意的型号？--这是我的名片，以后都联系我好了。”
4S店里的客户经理互相抢生意，我对此很反感，指了指先前的小哥道：“不用，我跟着他就好。”
客户经理看看我，又看看他，郁闷地一拍额头：“A4，你怎么又变成人形到处转悠？你这得猴年马月才能卖得出去啊。”
我：“……”
我望向高高瘦瘦的小哥，这才意识到他长得有点混血，拥有着深灰色的眼睛和日耳曼人挺拔锋利的鼻梁。除了德系血统以外，也委实看不出来他是辆车了。
那我刚才是拒绝了他的毛遂自荐？
A4抱歉地笑笑，向客户经理转述着我的要求，客户经理听后眼睛一亮：“这位客人，我觉得A4就很适合你啊。下个月新款上市，现在老款就这最后一辆了，打折打得厉害。”
“是、是么……”我之前是全然不会考虑A4的，但是现在当着车的面，却有些不好意思拒绝。
A4帮我解围：“客人比较喜欢硬朗一点的车型，比如说A6。”
客户经理“哎”了一声：“我以为终于有人对你一见钟情了。”说罢领着我朝A6走去。
A4没有跟上来，但是我感觉到他的目光，那种如有实质的忧郁的深灰色……
“A4一直卖不出去么？”
“是啊，他是A4中唯一一位被设定为男性的，在4S店里呆了六个月了，不好卖。”
“小姑娘不是会很喜欢他么？”
“可小姑娘的父母不想引狼入室嘛。”客户经理说罢，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A6的全景天窗。
我忍不住想要回头的欲望。
A4已经走了，走回了他的墙角，低头靠在那里。觉察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来。
我连忙装作没有看他。
我只是想买辆车。
A6符合我对车的一切想象。
但是当我掏出银行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A4是老款，新款上市了会怎样呢？”
“你知道‘卖不出汽车弃置场’么？”客户经理反问道，“其实汽车产量每年都是过剩的，因为必须不断推出新的型号刺激市场。卖不出的老款统一弃置，从google earth上看，就好像汽车坟场。”
我犹豫了一秒钟：“我还是买A4吧。”
“您决定好了么？”客户经理的失望显而易见，A6比打折的A4贵上许多，他的抽成也会缩水。
而我比他更愤怒：“我有什么办法？这简直就是奴隶市场。而你告诉我不买下他，半个月后他就要被人道毁灭了。”
客户经理耸耸肩：“他只是辆车啊。”
我夹着指尖的卡：“现在他是我的车了。”
客户经理将A4叫进了室内。
A4似乎预料到了什么，眼睛发亮，但他一如既往地安静，期待我们亲口告诉他。
客户经理摊了摊手：“我还能说什么？兄弟，你终于嫁出去了。”说罢拥抱了他，在他胸口别上了红丝带。
A4很有些难为情：“我只是一辆车……”
“现在的行驶证跟结婚证没有什么区别。”客户经理说着，带我们去隔壁车管所办理证件。
首先是为他体检，证明他身体健康，头脑清醒，污染不超标，可以上路。
体检完了以后为他挂牌。牌照一式两份，人形时使用的那张跟我的身份证差不多，车形时挂在前后。
再然后则是行驶证。为了证明我是车主，我们两人被要求凑在镜头前拍了一张合照。照片是红色背景，背景板上的我们表情僵硬，A4胸前别着红丝带。
客户经理还喋喋不休：“我说很像吧？连证件费都是9块钱。”
我开始头痛我为什么要一时心软。
紧接着，客户经理将属于他的说明书递给我：“怎样使用都写在里面了，但是有一点，我一定要特别指明：虽然他看起来像个人，但他本质上是辆车，他在人形时也拥有他的全部体重，也就是1.655吨。如果你们要亲热，千万别选男上位，会出人命的。”
我瞪了他一眼，而我身边的A4突然变形了。他的肌理外翻，在短时间内不断扩张，变成一堆奇形怪状的金属，然后又从那一小堆金属中魔法般延伸出车的引擎、车身、大灯、轮胎、底盘……三分钟之内，一辆纯白的A4停在了我的手边，比我矮一个头。
我忍不住去摸那奶油般的漆，然而车身温度很高，差点把我烫伤。
客户经理偷笑：“他害羞了。车在情绪波动的时候，状态会不稳定，当然，他在家里一定能很好地把持住自己。”
“我还是让他待在车库吧。”
“对了，现在我们店里正推出一项新的业务，可以在他的发动机上刻上你的名字，只要998……”
“我不需要！”我简直是落荒而逃，“我只是买辆车而已！”
3
从4S店出来，我开车回家。我拿驾照好多年，上路却是第一次，外加是新车，难免手忙脚乱。我回忆着驾校里学到的启动流程：发动汽车，踩住刹车，松开手刹，挂到D挡，打左转向灯提醒后车即将发车……
“安全带是最重要的，不要忘记。”扬声器中突然传来A4的声音。
话音刚落，安全带的两端分别从肩膀、腰际蔓延过我的胸口，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人从背后轻轻拥住了我，我红着脸喊停，安全带已经“哒”一声自动扣牢了。
我想我再也不会忘记上车系安全带。
A4随即问我需不需要自动驾驶，我拒绝了。扬声器中响起他无奈的笑：“事实上，自动驾驶技术现在已经非常成熟了，‘人类把控方向盘比汽车自行驾驶更安全’的观念，是得不到数据支撑的。根据去年的统计，因为自动驾驶系统故障而引发的事故只占到所有车祸的万分之三，大多数车祸还是归因于人类的不审慎。”
“也许吧，但我刚好是个老古董。”我不禁回想起童年时的那场车祸，直到A4提醒我前方已经变绿灯了，才将注意力拉回了眼前。
一路有惊无险。
“开得很不错，这就是家么？”A4进入小区，车灯兴奋地闪了两闪。
我驱车前往空荡荡的地下停车场。
A4帮我完成了艰难的倒车入库后，耐心地跟我报告了本次的行驶公里数、他的身体状态，还将我处理得不太好的细节讲解给我听：“在行驶到中山路时，后车打灯示意超车，你没有看到，直接变道了，这是很危险的，下次要注意了。”
“好的……对了，可不可以链接我的QQ音乐，这样我开车的时候可以听歌。”
A4笑道：“不行，你还是个菜鸟司机。1000公里解锁纯音乐，2000公里解锁流行歌曲，3000公里解锁广播--不过你可以现在就在系统上登陆你的账户，方便我了解你的喜好。”
“你慢慢分析，晚安。”
“晚安。”
我没有跟A4提变回人形的事，他也没有提。
虽然有些不安与愧疚，但他只是一辆车而已。
4
我很快体会到了“有车和没车是两个世界”。
没车的时候，出行多仰仗公共交通。路途充满着喧哗与停靠，直达只不过是少数人的幸运，当下车还有漫漫前路时，再逢刮风下雨，何其狼狈。
而有了车，仿佛从出发点到终点画了一条直线，直线上是广播、音乐、温暖如春的私密空间，雨打车窗映着城市霓虹，连A4偶尔的唠叨也别有一番情趣。
有车还将我的生活半径扩大到周边。A4总在城市里走走停停，排气管容易堵塞，需要经常上空旷的地方拉高速度跑一跑。当他腼腆地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我想到了眼巴巴想要放风的宠物狗。
于是，每个周末，我都会沿着沿海公路走一遭。咸润的海风灌进车里，A4恰到好处地播一曲乡村音乐，混着天窗里洒下的细碎阳光，再想不到有比这更惬意的事了。
尽头便是沙滩。沙滩的停车场里车辆寥寥，积了灰，像是遗弃已久。我停车的时候，A4的发动机颤抖着不敢熄火。
我拍拍方向盘：“你也跟我一起去走走吧。”
A4变回了那个年轻人，步履轻快地跟在我身边。我平日里只有上下班开他，他不是待在单位停车场，就是小区车库，我不让他进门，又怕他在单位里惹事，所以他变作人形的时候很少。此刻他闭着眼睛吹着海风，一脸陶醉。
“你的皮肤不是金属么？感觉得到风？”
“当然。”他道，“我们对风比人类更敏感，我可是流线型的。”
我们沿着沙滩漫步。
沿海公路上，与我并行的往往都只有司机一人。到了尽头的沙滩，却是一对对坐在沙滩上，打闹的打闹，看潮的看潮，在落日的剪影里牵着手，海潮里混着低声的**。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人开车出去走走，不再是逃避、孤独的代名词了。有很多想去又苦于没有交通工具和同伴的远方，A4都可以陪我去看看。
“你在想什么？”我出神太久，A4在我眼前挥了挥手。
“我在想，多亏了你。”我插着裤袋望向飞鸟，“我来这个海滨城市四年，没有看过海，谢谢。”
A4颇有些错
愕：“从家里到海边只有20公里而已，哪怕是公交车也只需要两个小时。”
“孑然一身，目的地也没有想见的人，人很少能走20公里。”
5
A4提升了我的生活质量，但养车也不是没有麻烦的时候。
有时候大半夜听说油价要涨，赶紧呼叫A4：“你现在去一趟加油站，能喝多少喝多少--有钱么？”
“有的，你把钱包放在扶手箱里了。”
“快去吧。”
A4就一个人开去加油站大快朵颐。
原本让他自己去是因为犯懒，但是他一走，我反倒放不下心，时不时就要查看他的动向。怕他爱上了别的车突然私奔，怕他和尼桑皮卡在路上打架斗殴，怕他自动驾驶系统出了故障导致车祸，又担心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欺负他一台车子，95号油加得缺斤短两。直到楼下传来发动机的轰鸣，以及约定好的三声鸣叫，我才终于能在被窝里松一口气。
不但要定期喂食、定期体检，4S店员还打电话给我说，要我注意A4的心理健康，他需要正常的社交。
“社交？”
“你以为他只需要你一个主人就可以了么？他还需要伙伴。”
于是我每个礼拜就要去一次市中心，将A4停在停车场，这是车子们的社交场所。
大多数时候，车子们会按照品牌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奔驰被驯化得高贵优雅，见到陌生人也会含笑点头，而且颜值颇高，一群奔驰站在一起，绝对能吸引不少回头率；
宝马的气质相对冷厉一些，有些妹子还会因为他们有棱有角的长相，特意买制服给他们穿，所以有时候让人看着有些穿越；
五菱宏光是一群穿白色工装背心的小伙子，因为个子高，停不进室内停车场，皮肤被晒得乌黑锃亮，就是老爱抽烟，在公共场合高声谈笑，素质不高，A4很怵这些社会青年；
日系车瞧不起韩系车，韩系车觉得日系车丑，所以街头总能听见日语与韩语互相谩骂，中国车主在一边拉架；
路虎……路虎们虽然块头大，但总是病怏怏的，保时捷卡宴总躲着他们，仿佛他们的病会传染。
6
夜路走得多，难免遇见鬼。在我开车后的第三个月里，蹭了别人的车，500块钱私了。其实完全可以避免的，但因为我开得有些熟练了，总以为自己是老司机，一掉以轻心就出了事故。
A4安慰我没什么事，我却很心疼。对面那辆红色马自达，旧得不成样，A4可还是新车。更何况两车刮擦，其实是A4伤得深，车门里老长一条划痕，还都染上了马自达的红漆，看上去十分惨烈。
“只是些皮外伤，你刚刚开车，这点学费是免不了的。我等会儿找个洗车店擦擦干净，问题不大。”
“直接去4S店修吧。”
“没必要，你反正以后还是要蹭着的，这点小伤攒一攒，年底了一起修，省钱。”他说完，给我挑了一首邓丽君的老歌，哄我开心。
我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成年后一直一个人生活，不曾被人这样照顾过。做错事有人包容，凡事能顾忌我的情况，还能在我慌乱的时候，站出来替我出主意，让人觉得他很可靠，心里也很熨帖。虽然他只是一辆车，可是……
晚上回小区，我径直把车开到楼下，而不是停车场。
“有什么东西要帮忙拿么？”A4以为我是后备箱塞了太多东西，这几步路拎不动了。
“没有，你上去吧。”
“嗯？”
我用力关上车门：“嗯什么嗯，让你上来就上来。”
A4第一次登堂入室，颇为惶恐。
他这个人，重1.655吨，化为人形的时候站在那里，压强不知道有多大。我家都是普通瓷砖，他踩一脚，地砖碎一块，他走了几步就戳在那里不敢动了。
我叹了口气：“算了，你就随便走吧，地砖可以换。”
他笑：“也就是说……我可以住在这里了么？”
我看他那个洞若观火的笑就来气，本想怼他几句，但看他抱着流血的手臂，又心软了：“……看你自己表现。”
我让他先去洗澡。他洗完澡后，我用酒精帮他擦拭伤口。
“其实没用的，只是投影罢了。”他闷闷道，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
“不包起来就这么一直淌着血，好看死了。”
他故意瞪大了眼睛：“不好看了么？我不是世界上最帅的车了么？”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他笑得眯起了眼睛。我也终于被那没心没肺的笑容感染，忍不住跟着他笑起来：“A6才是。”
完了一起吃饭。
我吃饭，他开了瓶机油，坐在我对面拿吸管喝。一边喝一边盯着我的肉饼子，偷偷摸摸拿筷子去偷，被我打了手，筷子却断了。
真是的，一辆车吃什么肉饼子。
晚上一起看电视。
我平日里喜欢在平板上看美剧，他却喜欢看古装片：“因为私家车音悦广播在说，这几天这部剧很火。”
一想到平常他只能听广播，好不容易看一回电视也被我勒令坐在地板上，我也就没有跟他抢遥控器。结果古装片真的难看，不知道在放些什么，但是两个人看，就能不停地吐槽，把言情剧当成搞笑片。往常不到十点就困得想睡，这回看完四集连播还恋恋不舍，换着台想找一个综艺节目。天知道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开过电视机了。
然而A4看了一眼钟，点了点我的肩膀：“要去睡觉了，明天要上班。”
“可今天有《最强奇葩》哎。”
他单臂就将我抄起来，夹在了腋下，不顾我的挣扎将我丢进了卧室：“你不睡饱，我明天不让你碰方向盘了。”
嘁，说得好像他的方向盘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7
自那天以后，A4就在我家住下了。
我和他重新铺了地板，还搬回了一个汽车人专用榻榻米--他这个情况也睡不了床。我空空荡荡的电视柜渐渐被各种品牌的机油、95号汽油罐头填满，
看电视的时候我吃泡面，他吸罐头。他经常乱丢车载抱枕，弄丢了好几根充电线，还热衷于搜集各式各样的起子、榔头，这些跟我酒店式公寓的装修风格根本不搭。
可是……怎么说呢，我那个虽然不大却空得像个后现代展览馆的房子，因为这辆车，也终于有了人气。
房子里不再静悄悄的了。我们说话，看电视，大笑，偶尔争吵。他比刚买的时候要开朗，我总觉得当年遇到的那个忧郁青年是场蓄谋已久的骗局。
大概是种族天赋，他很擅长修电脑、修电路、修电灯泡甚至通下水道，下个A**还能下厨房。我们一起下棋，我总是下不过他，他说他甚至可以打败AlphaGo。就是打扫卫生他很不擅长，他不喜欢沾水，一沾上就两只手在脸上乱抹，好像是被谁开启了雨刷开关。
有一次我问他搜集起子做什么，他告诉我说：“我以后要开个医院。”
“医院？”
“给车看病的医院。”他笑道。
“4S店么？”
“不……是汽车医院。”他严肃地强调。
我没有想过他的以后。一辆车的寿命能有多久呢。即使我保养得再好，也不会超过十五年吧。而汽车的更新迭代又很快，也许过了几年我就觉得他不够好了，转手将他卖掉，再买一辆新车。也许是我梦想中的A6，甚至A8……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但是此时此刻，他刚叠完衣服，打算拿了钥匙出门买菜，并且显而易见要被人缺斤短两的时候，我凝视着他期待的眼睛，觉得这种打算糟透了。
“怎么样？”他问我，背后仿佛有一条尾巴在摇。
“很好！”我道。
我想，陪伴曾经对我来说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即使他只是台车，我也不忍扫他的兴。
8
最近，一条广告占据了黄金时段，那是汽车公司对于“云车位”的售卖。车位早已是个过去时了，连A4都坐在我身边看电视，谁还需要车位。
可是A4让我等一等，我百无聊赖地听了下去：“还在为您的爱车日渐损耗而痛心么？还在为他的性能落后而烦恼么？想要新车却舍不得老伙计，‘云车位’完美解决你的问题！备份老车数据到云端，永久保存，随时下载，所有型号兼容！云上车位，让你的爱车永生！现在去4S店订购云车位，就可以享受8折优惠！”
我和他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我的大脑其实是电脑，车报废了，数据可以转移。简单来说，我的意识可以转移到新车里。”他按捺不住自己的笑意。
“天呐！”我也为他高兴，“没想到反倒是你们汽车人先永生了。”
他谦虚道：“基因优势。”
第二天我们就出发去了4S店。4S店人山人海。那位曾经将A4卖给我的客户经理忙得不可开交，见到我们就赶紧发一叠资料：“都写在里头了！现在40.4万一个，你们考虑完了就给我打电话。”
我和A4都被这价格吓了一跳。我的房子背着贷款，A4又不算便宜，现在一个云车位要40万，当真有些超出我们的预算。
“我们能不能把你的数据发到百度云盘啊？”我嘀咕道。
“我是人工智能，又不是一两个G的**。”A4啧了一声，“不过这个技术过几年一定会普及的吧，到时候就没这么贵了。”
“等我存到40万就给你买。”
A4道：“要不你借我点本钱，我去把医院开起来，我治车子一定比人好。”
“瞎说什么呀，哪有车出去干活的。”
9
我的堂弟最近来拜访我。为了侄子上一个好一点的小学，他们想买一套学区房，来找我“商量”。
我从小是大伯带大的。我父母出了车祸去世以后，没有人照顾我，大伯将我领了回去。后来我考上了名牌大学，他常跟我说这份恩情要记在心上。他们对我是好是坏是一回事，但总归是将我拉扯大了，我也应下。
我之前每个月给二老寄点生活费。但是他们总跟我提钱不够，爷爷修新坟要钱，婶婶摔了一跤要钱，各式各样的名目，我渐渐有些不堪重负了。大伯大概是常在外边给我戴孝名，其他面生的亲戚也蜂拥而上，聊些小时候的趣事，聊着聊着就拐到缺钱上去了。借的时候信誓旦旦几分几厘的利息，三五年过去都没见着钱回来，知道我买房还贷，一声都不带吭的。堂弟结婚的时候，大伯还跟我说，农村里面的习俗，我这个堂姐要包十万块钱的红包帮忙盖房子。我掏是掏了，心里也不是很痛快，后来除了逢年过节就不怎么走动了。
堂弟这次来，觉得我这房子并不好：“乌烟瘴气的，你这车就该停在地下车库，不用对他太好。”
A4起身去厨房切水果，堂弟的眼神追着他，完全不是“对他不用太好”，倒是热烈得很。他接下来说：“姐，你这辆车也开了有三年多了吧，你要不换下来给我，你去买辆新的，更派头。”
“你先把房子的事情弄弄好。”
他把孩子一推：“你这侄子，贼聪明，我想好好培养培养。我常跟他说，以后跟他姑母一样，考进名牌大学，是不是，伢儿？”
想不到小孩说：“不要！姑母不会生孩子，这么大年纪还嫁不出去，是个没人要的老**！”
我愣了。
弟媳妇连忙把孩子拉到一边扇他的嘴巴，但是六岁的小孩子知道什么，要不是大人在背后碎嘴，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坐在那里，气得直发抖。
堂弟也不敢再卖弄他那儿子了，对我道：“姐，我现在是有两个想法。你这个房子，对口就是实验小学。我们想把孩子的户口挂在你名下，阿纯也在城里找了份工作，以后好照看他。”
我一时有点蒙：“你们想住我这儿？”
我堂弟道：“反正你不结婚也不生崽，房子空着干什么呀？都是自家兄妹，我家当年也不缺你一
口饭吃，你家难道多不了他娘俩两双筷子？我又不常住，三天两头跑在外面的，不会吵着你。”说完我侄子就把A4最喜欢的机油倒得满地都是。
“那你还有一个想法呢？”我头痛道。
“你帮我付个首付，月供我们自己会付的。”
这下A4坐不住了：“我们攒钱要买云车位的。”
“云车位？就那个三四十万一个的东西？你们可真糟蹋钱。有那个闲钱都能再买辆车了，再补贴补贴我的房也有着落了呀！”我堂弟“嗤”了一声，越说越激动，“姐，你侄子等着上学呢！你却想把钱花在那种东西上头！”
“行了行了。”我不想花钱，只能让他们住了进来。
A4跟我私底下说，我堂弟开着他出去好几回。我说你看到他就跑吧，A4就经常生不见人死不见车的。而我的房子里充斥着烟味和小孩子的尖叫，沙发上耷拉着胸罩，水槽里塞着油腻的碗，我晚上躺在A4的汽车人榻榻米上，闻着他的机油味才能入睡。
10
一眨眼过年了。堂弟把大伯他们全叫来我家吃年夜饭。吃饭的时候，我大伯喝醉了对我堂弟讲：“幸亏--我讲句真心话--幸亏当年你叔你婶出了事儿，没了；幸亏你姐被撞得不能生，这么大年纪没人要成不了家，否则哪儿有你的福气可以享。你姐要是嫁到别家去，就顾不得你们咯，现在她没老公没孩子，可不得帮你们养侄子！以后还要供他上大学。”
我堂弟说：“是是是。”要给我敬酒。
我喝了很多酒，下楼的时候心里憋着一股子气，见A4蹲在花坛边吸机油罐头，突然就哭了出来。我跟他说我家门不幸变成他们的福气，我不能生孩子所以家产都要拿去供他家孩子，妈的我们买云车位去。
A4揽着烂醉如泥的我：“哎，你也就是说说气话。”要带我去汽车旅馆。我却关闭了他的自动行驶功能，气势汹汹地杀去4S店。蒙蒙眬眬中，听见A4在求我，他说你喝过酒了不要开车，你情绪不稳不要踩油门。可是A4的最高时速280码，他没有开到过，根本没有作为车的尊严。
我想他跟我一样难受。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
我酒驾，撞了卡车。驾驶室变形，双腿骨折，肋骨断了三根，需要好一阵子调养。A4则是彻底报废了。
交警给我看行车记录，最后一秒，A4奋力刹车摆尾，让副驾驶迎着卡车车头。
“否则你会死的。”交警道，“不过开了自动驾驶，怎么还会让你超速50%？”
“我……我关掉了，是我自己开的。”
交警道：“奇了怪了。”
我不奇怪，却很难受。我不知道A4迎着福田欧曼撞去是什么感觉，他连五菱宏光都有点怕的。他在最后一秒挣扎着接过方向盘，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撞到左脸，救我。
“……请问，有没有抢救出芯片？”
交警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是啊，没有人会去抢救芯片。
11
出院后我腿脚不灵便，需要人照顾，堂弟一家就及时地搬出去了。在很久的一段日子里，我都拄着拐杖，找了一家又一家的报废汽车回收工厂。那些工厂离城市很远，下了公交车还要徒步二十多分钟，比我们去过的海滩要远得多。刮风下雨，何其狼狈。
在成千上万吨的垃圾里，我奇迹般地找到了他的发动机，发动机上意外地刻着我的名字。
可是芯片，这么多芯片，我怎么分辨得出哪个是我的A4，有忧郁的灰眼睛和偶尔狡黠的笑意。
如果A4在，他大概会知道，因为对于车，他什么都懂。
我终于凑足了钱。
堂弟估摸着我好得差不多了，旁敲侧击来要他的首付。我想了想，还是买了个云车位。因为我觉得我的家人是会照顾我的，做错事的时候包容我，凡事能顾忌我的情况，还能在我慌乱的时候，站出来替我出主意，让我可以靠上一靠。我很愿意给我的家人买房子。
“请将您爱车的车牌号码报给我，我们即刻安排上传。”我摇摇头，他的车牌已经注销了，不知挂在谁的身上。
又过了半年，某天清晨，我在家里听私家车音乐广播的时候，突然听见门外有敲门声。我换了工作，也掏空了口袋，很少有人会找我了。我狐疑地打开了门，却看到了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你……你是一辆A4么，你长得很像我的车。”我哽咽地说道。
他突然一把拥住了我：“你是不是傻。”
我们埋在彼此的肩膀上，哭得像两个在外头受了委屈的孩子。
“所以你给自己买了个云车位，还给自己买了个新车体？你哪儿来的钱？”
A4笑得谦虚，偏生给人一种欠揍的感觉：“我开了一家医院。”
我：“汽车修理店？可你哪儿来的钱？”
A4：“我跑了一年的‘滴滴打车’。每天早上你上班，我就去街上载客，下班再回去接你，就这样攒下来的。”
我：“你都不告诉我！”
A4安静了一会儿：“……我怕你知道我赚了钱，也不给我买，想自己买了再告诉你。”
我：“怎么会……”
A4：“你是人，有家人要照顾，也许以后成家立业，放在心上的人会更多。而我是车，云车位的价钱够买一个新的我，我实在没有信心问你要。”
我抱了抱A4，抚着他柔顺的头发：“我心上只有你一个。”
耳边传来他好听的笑声。
我被他的笑声感染，结结巴巴道：“我不会赶你走，不会眼睁睁看你病死，不会为了其他什么人剥夺你活下去的权利，还会每天给你洗车、加机油--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讲的。你看，你害得我伤心那么久，我还给你多买了一个云车位。”
A4腼腆地笑起来：“那……以后我们再要一个A8吧。”
“不应该先买A6吗？”
A4道：“我就是A6。”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