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与草包
少侠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大侠。
但是他很普通。
他没有出生于名门正派的爹妈,他爹妈也没有为奸人所杀,至今仍在家乡务农,农闲时候还会出去揽点木匠活,提溜着他的耳朵叫他一齐画墨线。
他自己也不曾拜个正经门派,更加没有过“吞吃可让人百毒不侵的蟾蜍”、“坠下山崖使得困在山洞里的恶人传他一身武功”这样的奇遇,而是平平顺顺地务着农,画着墨线长大。
他只是有把三两钱的铁剑--自己买的,以及一些拳脚--亭长教的。
其实除了他自己管自己叫少侠,其他人一般都认为他会成为下一任亭长。
可是怎么说呢,他跟所有年轻人一样,心怀理想,觉得有伟大的命运在小村庄外等着他,会让他名扬天下。于是他不顾任何人的阻拦,风风火火地上路了。
少侠很快就发现,他可能成不了大侠。
原因说来也俗气:他穷。
在他稚嫩的心中,“钱”跟“侠”是不相干的,甚至是对立的。“侠”这么高尚的东西,怎么能沾了铜臭!唯一跟“钱”有关的侠客之道,就应该是劫富济贫。
可是,武林中就是有那么一条奇怪的准则:为侠者,至少得有匹马。
想当侠客的人实在太多了!乡间的混混仗着年富力强欺男霸女也自称侠,乞丐拉帮结伙上街偷抢还打个丐帮的旗号,可耻!武林正道因此设置准入标准,由十三届武林四中全会通过。
有马,代表着闯荡江湖的机动性;有马,也代表着一个侠客维持其最低生活标准的财力;马甚至比剑来得更有意义--因为剑可以继承,马却要经常更换。一旦这个标准实施下去,侠客也等同于骑士,与国际接轨了。
总的来说,侠客的马,和现代的车一样重要。
但是马很贵,跟现代的车一样贵。
少侠感到绝望。
不过他有一个富裕的好友,争着抢着要对他施以援手。
那位挚友是真正出生于武林世家的大少爷--他的爹妈为奸人所杀,他被丢下了悬崖,被困在山洞里的恶人传授一身武功,又吞吃了可让人百毒不侵的蟾蜍,最后被武林盟主带回了武当悉心养育。
再也没有比他出生更好的侠客了!
但他是个废物,对武艺一窍不通。
他的内力只用来跳下水塘抓鱼,他的不死体质只被神医用来尝百草。他甫一下山就被少侠打得落花流水,然后便双眼冒光地称赞少侠是“旷古烁今”的侠客,要与他结为莫逆之交。
但少侠是看不起他的。
睬都不要睬。
“太弱。”少侠气愤地想,“没有天理。”
这样一个人,竟然占取了大侠的完美人设,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少侠感到了命运的捉弄。
而他占取了大侠的完美人设,竟然还做了个草包!暴殄天物!
他若是个强大的对手,而不是成天围着自己打转还洗手作羹汤,少侠反倒要更加尊重他一些。
骄傲的人就是这样
。谁喜欢他,他反倒要看不起;然而强者要他的命,他却要站起来为强者鼓掌了。
少侠严词拒绝了草包要送他宝马的意图。有一天,他赤着脚在林中行走,突然望见山道上有一匹白马。它的皮相是那么好,油光锃亮,没有一根杂毛。它又是如此地矫健,皮毛下的肌肉结实漂亮。它立在那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少侠的心****。他突然觉得自己一生当中可算是遇到一桩好事情了。
“哎呀,谁的好马,孤零零被丢在这里了?”草包天真地发问,不知道自己的不识相让少侠蹙了蹙眉头。
少侠:“大概是无主的马。”
草包:“怎么会呢?它背上分明是有鞍鞯,头上也笼着辔头,有主。”
少侠:“以前有主,现在没有了。”
草包:“为什么呢?”
少侠:“死了。没死不会把这么好的马丢在这里。”他随口编了一个侠客遭人埋伏的长篇故事,让草包接下来的时候都在纠结:到底是哪个仇家实施了犯罪,还是说真正的凶手,其实是侠客那红杏出墙的夫人。
少侠编了半天,太阳也落山了,山道上始终无人认领这匹好马。少侠松了口气,上前解开了缰绳:“我们将它带回去吧。我们人类既然驯化了马,就要对马负起责任,不要让它成为流浪马。”
草包固执道:“万一主人只是上山砍柴去了呢?不告自取,有违仁义。”
少侠简直忍不住要打趴他、将他的脸踩进黄土堆里碾一碾,叫他多事、叫他多事!
但他维持着表面上的沉静如水:“那也不能让一匹马在外面单独过夜,遇到别的马怎么办呢?”
草包仔细瞅瞅:“它是公马。”
少侠:“……”
少侠:“那我们留个信,主人如果回来了,让他来找我们。”
草包这才喜笑颜开:“好、好、好。”
少侠大字不识一个,好友于是自告奋勇在树上刻下了他们的联系方式。两人牵马回了城中,破天荒地一齐住进了客栈。从前少侠是不住客栈的,他没钱,也不想承草包的情。受自己看不起的人的照料,会叫他自尊心受挫。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拥有了一匹马。
一匹好马。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锦绣前程在雪白的马蹄下铺展开去,全天下都赞颂着他的名。
他温柔地抚摸着马的鬃毛,与它贴着额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当夜,少侠回到山道上,把草包刻在树上的联系方式破坏得一干二净。哪怕主人回来,也绝对追查不到他们的影踪。
这匹马彻底是他的了。
正当两个年轻人打算“春风得意马蹄急”时,各路侠客却找上门来,纷纷向他们挑战。
少侠以为,这是自己跻身侠客的证明,恭恭敬敬地与他们比武,并且将他们统统打败。
他实在是个天才!虽然他的武技没有“飞花弄雪”、“临水照渊”、“流雪回风”、“月满盈天”等等好听又与景色描写有
强烈联系的名字,只是单纯地叫做“刺”、“劈”、“斩”、“这样斩”,却也不能抹杀那些武技居然有强烈杀伤性的事实。
从前少侠只是隐隐约约“I have a dream”,如今他梦想成真,不禁睥睨天下。草包夸赞他道:“下一任武林盟主非你莫属了!”他竟也点点头,丝毫不谦让几句。
草包脸上很快愁云密布:“可是,为什么这些侠客都找你拼命呢?”
少侠:“想打败我,名扬四海吧。”
草包:“你初出茅庐,名声不显,哪有人会前仆后继朝后辈出手呢,还是刀刀毙命的架势。”
少侠也隐隐不安,但是人生好不容易走上了正轨,享受着胜利,他是不愿意承认这其中也许有什么地方不对的,多少觉得草包晦气。
过不了多久,草包那名门正派的师父手提名剑,打上门来:“兔崽子,你给我回来!谁叫你和那魔头混在一起的!”
“魔头?”草包摸不着头脑,指指少侠,“师父你是说信白么?不、不、不他不是的,他是我刚刚结交的朋友……”
“他分明是魔教教主!”师父痛心疾首道,“你看他骑的马!”
两人对视一眼,眼里惊涛骇浪。
“你拨开马耳朵看看,上头有角!马肚子下面还有四片鳞!据说那根本不是马,而是龙种,全天下只有一匹!”
少侠伸手摸耳朵,草包俯身看马肚,果真如此。
“这就是魔教教主的‘照夜龙驹’!”师父一跺脚,“你快回来!”
少侠脸色雪白:“这马是山路上捡的。”
围住他们的武林正道个个脸上都是“你当我们傻啊”。
师父冷笑一声:“教主不用谦虚,除了教主大人,老生还真想不到中原武林还能有什么少侠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了--你个小兔崽子还站在他身边做什么,过来啊!”
“他不是!”草包急的都快要哭出来了,“不能只认马,不认人啊!”
“魔教教主的面容从未有人得见,但天底下除了他骑龙驹,还有谁?”
眼见众人拔出剑来,师父亦是杀气腾腾,草包突然跃上了他的马:“快跑,跑,跑!”少侠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夹马腹,照夜龙驹跳腾着跑走了。
“你敢跑!为师就将你逐出师门!”他师父在背后气急败坏地跺脚,像个撒泼的小孩。然而龙驹跑起来谁也追不上。
少侠和草包很快就得意不起来了。
武林中人要围剿他们,因为少侠是魔教教主;
魔教中人也要围剿他们,因为他们知道少侠不是魔教教主。
他们认定少侠一定是杀了教主才抢了这匹照夜龙驹,不论草包呐喊多少次“杀你们教主的明明是他红杏出墙的夫人”都没用。
武林正道和魔教中人也不交换情报,见面就捉对厮杀,让少侠和草包始终受着两面夹击,冤如窦娥。
然而更糟糕的还在后头。没过多久,群龙无首的魔教被铲除,没有人再能
证明少侠不是魔头了!江湖上只留下悬赏少侠性命的檄文。
少侠很快就对这种东躲西藏的生活感到绝望。
少侠与他道:“你回去吧!你师父很快就会原谅你。”草包离了他的名门正派,跟他一样穷成了个乞丐。
草包:“我不!我走了你怎么办?”
少侠心想你在也没半点屁用啊,随意地拍拍裤子:“我也回家了。我们老家可偏僻,远离江湖,没有人会再见到我--你回去可以说你有心悔改,把我给杀了,随便你。”
草包是个很温顺的年轻人,这时候却大为光火:“你怎么这样?”
少侠被他吓了一跳,继而不高兴道:“什么怎么这样?”
草包:“只是被人冤枉了一下子,就要回老家种田?你对得起你一身的武艺、想要做武林盟主的雄心么?”
少侠切了一声:“你都对不起多少逆天设定了,还有心思数落我。我只是被人冤枉一下子么。我最想混的快意江湖全把我当恶人了!我敬仰的人、我想亲近的人统统要杀我!我恨死了!没有黑化就已经要去庙里烧香拜佛,你还想我怎么办。都是这匹马!”少侠恨恨踹了脚名驹。
以为遇见它是自己一辈子最大的幸运,谁知道是一辈子最大的倒霉。当初没有牵回来这匹马,或者没有回去抹掉草包刻下的联系方式,叫魔教教主追来一战,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但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没有如果。
草包:“可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呀!我是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少侠:“你算什么?!你只是个草包,说的话一文不名。”
少侠牵着白马走了。
少侠既已打算放弃他的江湖,便想要卖马。
可以想见,照夜龙驹会被关进磨坊里拉磨,还不如现在卖了换钱。
有买家千里迢迢找上了门。
少侠:“这可是魔教教主的马,你不怕领了个**烦?”
那人笑道:“大家都知道魔教教主是你,照夜龙驹易主,也只会当我杀了你。”少侠:“也成。你打算给多少?”
那人说自己没有多少银两,但可以帮他个大忙。
少侠:“什么忙?”
那人神秘道:“换脸。”
原来那人是从高句丽来的神医,有本事从骨骼动刀,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容貌:“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彻底摆脱过去,以一种全新的身份开始,谁都不会认出你的。”
少侠被说动了。
反正“信白”这个名字臭名昭着,他毫无留恋,改头换面重新来过就重新来过吧。
然而就在神医要给他动刀的那天,他突然听闻,草包回到他的名门正派,当着所有人的面,自刎了。
草包持剑抵着脖子道:“我敢以人头担保他不是教主,你们敢以人头担保他是么?”
武林哗然。
少侠骑着照夜龙驹杀上了山。
其实也没有人拦他。草包敢用性命相搏,而其他人却没有这个勇气--何必呢,又不**们的事。
草包死了,这
证明了他的话是真的,不再有嘲讽,也不再有质疑,少侠的污名就被草包的血洗去了。
少侠心里咬牙切齿地恨。
他想:这个人怎么就那么犟!
见着人武功好,死皮赖脸地跟着,说什么要守着他名动江湖。
路遇白马时说的“不告自取,有违仁义”言犹在耳,在树上刻字的时候亦是剑指如刀。
面对泼天盖地的污他清白,他毅然决然与师门决裂,陪着他在外面流亡。
就算自己都放弃了他还要以命相拼,到最后一头撞死在南山上,还他清白。
他想为什么啊,这个人,为什么啊!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在乎这盆污水了。他打算放弃,换一张脸再出一次茅庐。“信白”这个名字会被彻底埋葬,所以他都不在乎这个武林将“信白”当做“侠”,还是当做“魔教妖人”!
可草包为什么啊!他只是一个草包啊!
少侠咬牙切齿地恨着,在疾驰的照夜白驹上流下泪来。
他推开了古旧的山门,迎着众侠客不闪不退、昂昂藏藏,迈了进去。所有人都或敬畏或愧疚,仿佛低他一头,这是他曾经梦寐以求、做梦都想的事,但是他突然之间也没有那么在乎了。
因为这个武林中最相信他是个“侠”的人,已经不在了。
甚至临死之前,认为他是个胆小鬼。
“信白……?”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调。
少侠猛地转身,仿佛要用眼神锁住眼前人:“你……你还活着?”他捏着草包的肩膀,几乎要将他拆了。
“是啊!”草包意外道,“你以为我死了么?”
“我听说你……你……抹了脖子。”少侠垂下了眼。
“对!喷了好多血!好在我内力深厚,就是现在还有点晕。”草包指了指脖子上缠的纱布,凑近了与他耳语,“不这样他们真的不听我的话。”
“值么?为我……”他想到自己对草包并不亲善。
“我也不是为你,我就是看不过眼他们胡说八道,坏了侠义。”草包说得随意。
少侠咬了咬牙,与他道:“其实……那匹马,是我偷的!我把你刻在树上的字……毁了。”他有急切的愿望,要在草包面前做个堂堂正正的侠客,因此吞吞吐吐道出了实情。
草包惊讶地望着他。
“骂我一顿吧!”少侠在心中呐喊着,“我会跪下来朝你认错的!之后我们就和好。”
然而眼前人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草包附在他耳边道:“其实那匹马是我偷的才对--我在树上刻的是鬼画符。”
信白突然羞红了脸:“你……你做这种事!你不是顶看不惯做人不规矩?”
草包:“你不受我的马,我总得找个办法帮你,我还在树下留了些银两,教主不亏的。”“为什么?”
草包:“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侠客了!你一定要出人头地,不然可惜。”
信白笑着勾住了他的脖子:“不,你才是大侠。”
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地走了。
从此看尽长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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