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恋
001
陆先生和女友去日料店的时候，女友又和店员争执起来。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事事必追根究底。
家人给陆先生介绍了她，觉得他从小沉默寡言，不与人争是非，家里需要有个镇得住的女人。无论喜不喜欢，他们开始交往起来。这年陆先生三十二岁，事业有成，只等成家生子。
日料店的其他店员一起过来道歉，女友拍着桌子，让他们解释为何上菜慢。他照常坐在角落里沉默，这就像打仗，她杀向前方，他只想着城下之盟。
陆先生无聊时，抬眼扫过鞠躬道歉的店员。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穿和服的女店员身上，她用穿睡袍的方式穿着员工的便宜和服，没有人在乎这种穿法对不对，却透露出一种怪异的廉价感。可她这样穿着，却偏偏能让人觉得，对，就这样穿吧。
陆先生开口：“阿娉？”
002
陆先生没有认错，那是他的高中同学许娉。许娉怔了怔，涂着厚重粉底液的干燥的脸露出一个笑：“班长！”
女友的怒火平息了，她像个女主人一样请许娉留在包间里，让两人叙旧。大家换了微信，陆先生结账离开了。
“她和你同岁？”女友还记得她，“那真是挺好看的。”
他点头：“嗯，当年是班花。”
“你是不是也喜欢她？”
“所有男同学都喜欢她。”
陆先生给许娉发了条短信：“这些年，你怎么样？”
许娉：“就那样啦，退学后爸爸找了其他女人，我妈就找了个新的男人。他也不想养我们，我就出去打工啦。”
她说起话还像个小女孩，“啦”个不停。
陆先生：“那就好”
这场短暂的对话结束后，许娉把他拉黑了。
003
女友和他闲聊：“哎，不是说你们那个高中是当地重点吗？学生出来全都北清交复毕业，怎么这个女的在当服务
员？”
陆先生看着电视：“她退学了。”
“为什么？”
“早恋。”
许娉退学的那一天，和他擦肩而过，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当年的陆先生低着头，不敢看她。她穿着校服梳着马尾辫，发亮的雪白脸庞上透着干净好看的笑容，
“班长，你怕什么？我等你长大。长大了，谁管得了我们谈恋爱？”
陆先生是个好学生，许娉起初也是，高一的时候还和他并列第一，后来爸爸债台高筑，每天回家拿妻女当出气筒。
有天放了学，陆先生在回家路上发现了蹲在便利店角落里通体淤青的许娉，他替她买了一瓶可乐。在这个小城市，十几年前，一瓶可乐对孩子来说是奢侈品。
然后，陆先生每周都给她买一瓶可乐。
有天许娉说，不能暍冰可乐。陆先生很慌张，以为她不喜欢可乐了。
许娉：“我大姨妈来了。”
陆先生不明白，大姨妈来她家和不能喝可乐有什么关系。
许娉吃吃笑：“月经。”
这个词一直只是生理课本上的两个字，女孩子听了会脸红低下头，男孩子则像未经教化的原始人一样冲着她们狂喜地吼着这两个字。
许娉很自然地把它说出来，说来月经不能吃冰的。于是陆先生将冰可乐焐在校服里，用体温把它焐热。
路过的班主任看到了这一幕。
004
双方的家长被叫到办公室，许娉的爸爸抽了她几耳光。
老师问：“是谁起的头？”
陆先生低着头不说话。她仰着头，流血的嘴角倔强地冷笑。
陆先生是好学生。班主任用笔指指许娉：“我看你心思根本没在读书上，是不是你勾引他？班长，你说，谁起的头？”
陆先生的双亲在后面拼命推他：“说啊，你怎么和这种小姑娘混到一起了？这种小姑娘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了呀？”
“我再问一遍
，是不是许娉勾引你的？”
陆先生终于点了点头。
许娉的爸爸暴怒，拽着她的马尾辫把她摁在地上，用脚跺着她的头：“不要脸，下贱东西！下贱东西！”
不久，许娉就退学了。
日料店后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公司应酬的KTV里。有人要叫陪唱，说这里有个姑娘，和那些年轻小姐不一样，唱得是真带劲。
门幵了，进来的是浓妆的许娉，盘着头发，穿着银色的超短裙。她不年轻了，踩着高跟鞋的脚踝有着干练的皱褶。
陆先生的心口突然凉了下去，像是冰，一瓶冰可乐，这么多年没有离开过他的胸口。
他一时不知道许娉穿着的是廉价超短裙，还是日料店的员工和服，还是穿着校服。
005
“白天在日料店工作，”靠在KTV外面的楼梯上，她吐出一口烟，“晚上在这边陪唱。”陆先生：“你爸妈呢？”
许娉：“你问我继父？”
陆先生：“嗯，他不是帮你们家还债了吗？”
许娉：“还了债。我那时候退学在家，他就睡了我。”
陆先生瞪大了眼睛，烟灰落到手背上，剧痛姗姗来迟。
许娉耸耸肩，笑得云淡风轻：“他说我不给他睡，就要我妈还钱。”
陆先生：“你妈知道这件事吗？！”
许娉还是笑：“X你妈，你那么激动干什么？我是你女朋友吗？我妈早知道。”
“那为什么不报警？”
“她帮他捂着我的嘴，”她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嘴上，“就这样，她坐在我头顶压着我的嘴，他骑在我身上。”
许娉后来怀孕了，自己去打了胎，地下黑诊所，结果大出血。醒来后，爸妈都不见了。
他们也许以为这个女孩子必死无疑，索性不要她了，就此搬去了另一个城市。
“那现在呢？”陆先生手心全是汗。
“我妈去年找回来了，不过我继
父死了，好像是心脏病。我妈同样一身的病，要我赡养她。”
许娉起先把她关在门外睡楼道，所有人都在骂女儿是畜生。
后来妈妈告到法院，法院判她必须赡养。许娉没钱。
她自己也一身的病，她妈也一身的病，这个家就好像一个药罐子，女儿穿梭内外，在各个地方打工。
有过男朋友，后来他打她，两人分了手。没孩子，当时流产，之后就没法再怀了。
陆先生梦里，许娉穿着校服，扎着马尾，拉着他笑着跑过学校外墙，那面墙被常春藤爬满了。
他心口乍然一寒，惊醒。女友的床头柜放着一瓶可乐，他感到恶心。
如果那时候自己没点头，她会怎么样？
他拿起手机，给许娉发了条消患：我可以给你十万，你不用还。
不久，许娉回了消息：为什么？
陆先生：我对不起你。
许娉：这个世界都对不起我。
陆先生呆呆盯着那行字，没有注意到女友醒了。她夺下手机：“我们需要谈一下。”
006
谈话地点是许娉约的。她约在两人曾经的学校。
校舍已经荒废了，陆先生和女友一步一步走向昔日的办公室，他的心口越来越冷。许娉就站在里面，打扮体面，光彩照人。
陆先生难得决定先发制人：“其实我以前喜欢过她……”
女友：“那是以前。你们谁起的头？”
陆先生不说话。
女友指着许娉：“你勾引他？你要不要脸？”
许娉低头莞尔：“你让他说。”
女友推他：“说啊！是不是她勾引你的？你别忘了，是我爸提拔你，你才有今天的！你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是不是她勾引你！”
陆先生最后点了点头，心口和冰一样，那瓶可乐在滴血。
陆先生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所成人夜校门口。
许娉抱着书，低头走出来，一身疲惫。他
刚下班，准备赶去机场旁的酒店，赶明天清晨的航班出差。
“你在读书？”
“读到今天为止啦！”
“为什么不读下去？你以前也是班里的前几名。”
“没钱交学费啦。”
她笑着，不舍地看着那些书，最后把它们统统扔进垃圾桶。
然后她抱住他：“我以前说，我等你，等我们都长大了，我们就随心所欲，没人再能管得了我们。”
许娉：“我一直都在等你的。”
陆先生沉默着，最后说：“有些男人，一辈子都长不大的。”
她抬头，神色有一刹那的呆滞，却笑了，问：“那你想和我过一夜吗？一夜就好。”
陆先生的心口暖了起来，那瓶焐在校服里的冰可乐开始暖了。他紧紧抱住许娉，她的身上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气息，像校园里的常春藤。
尾声
后来，他们就真的没再见过。
陆先生没再和她见面，他要结婚了。
不过有一天晚上，他收到了一条来自许娉的短信：我知道你要结婚了，我有结婚礼物给你，就放在旧校舍的办公室里。
第二天，一桩案子在市内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一名女性掐死了长年卧病在床的母亲，然后打开煤气自杀。
许娉的死很快就过去，连同学群里都没人提起，陆先生也没有再提。不过在结婚前，他还是决定到废弃校舍看看，她到底给他准备了什么结婚礼物。
他独自前去，惊跑了几只野猫，踏上了声音腐朽的校舍。
那间办公室里，自己曾经承认她勾引自己，许娉的爸爸曾经用脚跺她的头，她曾经在这里退学。
现在，那里的地上只放着一只千纸鹤。
陆先生盘腿坐下，有些不明所以。他慢慢将纸鹤展开，那是一张质感奇怪的纸。
他打开手机照明，看清了它的内容：
患者：许娉 年龄：32性别：女
HIV抗体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