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医
001
太医院的掌事太医是个庸医，太医院几乎人人都知道。
庸医他爸是上一任掌事，借着关系让儿子年纪轻轻就当了太医院一把手。庸医也不负众望，王太医治好了皇后娘娘，他说是他开的药方；李太医治好了丞相，他说是他配的偏方……
要资历没资历，要才学没才学，凭老爹的关系霸占掌事这个闲职肥差也就算了，还抢同事的功！
大家都不想忍了。
002
皇上的七皇子病重，叫太医院推举一个好太医。一群大夫齐刷刷推举庸医，把庸医吹成了少年神医。
皇上立马召见了神医。
“上次皇后感冒是你看好的？”
庸医：“是我啦。”
皇上：“上次丞相头疼也是你看好的？”庸医：“毛闷台啦！”
皇上：“上次朕……”
庸医：：“都是我啦！”
皇上：“……上次朕养的那只猫得了痔疮，居然也是你治好的？！”
庸医：“……”
圣上下旨，庸医进了七皇子府，就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屁孩穿着华服，裹得和个粽子似的，病恹恹躺在床上。
七皇子：“听说上次父皇的猫得了痔疮你都治得好？”
庸医：“别说猫得痔疮，你父皇的痔疮都是我治好的。”
七皇子：“……上次八皇子……”
庸医：“是我！是我！都是我！”
七皇子：“八皇子还没出生。”
003
庸医：“殿下什么症状？”
七皇子是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庸医不靠谱。
“头疼，不想动，疲惫。”
庸医：“孩子不舒服，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
七皇子拍案而起，让王府家丁把这庸医拉到庭院里打了一顿板子，又病恹恹地躺了回去。七皇子：“现在你说是什么病？”
庸医：“我腰部以下大腿以上疼……”
七皇子：“我说的是我的病。”
庸医：“我觉得你长大了会很危险。”
七皇子三天两头就病，查不出这孩子得了什么病。反正就是个宫女生的皇子，又不得皇上宠爱，渐渐没人管了，七皇子府就和个活死人墓似的。
但是皇上连庸医一起忘了--圣旨让他去七皇子府，没得到新的圣旨就不能走。七皇子每天说这不舒服那不舒服，庸医就被拖在了这，大家斗智斗勇。
庸医：“你就是装病！”
七皇子：“你还想不想要屁股了？！”
别的皇子威胁人都是用脑袋，只有七皇子用屁股，和别人很不一样。
004
有天，庸医接到了太子的旨意，叫他去东宫问话。
自己总算可以远离这个熊孩子了！庸医捂着屁股，一溜烟儿地跑了。结果到了东宫，太子殿下问：“我弟到底啥病？”
庸医：“我觉得七皇子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为啥还每天告病？”
太子：“你这个太医分明就是在摸鱼！”
太子让东宫的侍卫把庸医拖到院子里打了顿板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太子：“你给我滚回七皇子府，我弟的事，事无巨细都要上报！”
庸医回了七皇子府，小屁孩很欠揍地问“我皇兄怎么样啊？”
庸医：“我一眼就能看出他对你兄弟之间的拳拳爱惜。”
七皇子：“你是用**看的吧？”
其实日子久了，待在这也还不错。庸医还是知道自己的，靠老爹才能当个太医，连十二正经都背不利索，待在太医院迟早穿帮。七皇子这毒舌小屁孩吧，欠揍归欠揍，至少知道他是庸医，这让他轻松了一点。
七皇子：“你是怎么有勇气继续当大夫的？你不觉得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人类的耻辱吗？”
庸医：“大夫又不是我想
当的！我爹让我当的啊！”
005
庸医的家族是个名医世家，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就坐镇太医院了。
庸医是家里的独苗，爹妈含着怕化、抱着怕冻，问孩子长大了想做啥，小庸医说，我想当大侠！
爹妈顿时面有难色。
庸医不是没良心的孩子，尽管不务正业，可是个好人，不想让爹妈难过。
“不，我想和爹一样当太医……”
就这样赶鸭子上架，庸医进了太医院，自己又不学无术，只好靠抢其他太医的功劳。庸医：“我也知道这样很混账啊，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嘛！”
七皇子：“为啥会没办法啊？自己好好学医不就行了吗？”
庸医：“你当我想学医啊！”
七皇子：“那你当我想当皇子啊？”
七皇子的生活环境可能比庸医还要惨一点。
庸医的爹妈把儿子当个宝，可七皇子刚出生，那个当宫女的短命娘就不明不白死了，皇上老子渐渐把这孩子忘了。
七皇子说：“我爹妈要是对我好，他们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你居然还挑挑拣拣？”
庸医想：你也就是嘴上说说。我要是没爹妈管着，自己就去找个江湖高人拜师学艺，仗剑天涯，才不要窝在太医院里，每天被人戳脊梁骨……
七皇子要过生辰了，同样没声没息，都没人来送礼。庸医看这孩子窝在书房，觉得可怜。“你生日想要点啥？”
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这个小屁孩不是个善茬，肯定要求刁钻。果然，小孩说：“这样，你让我爸妈过来陪我过生日就行了。”
006
庸医偷偷带着七皇子出府，回了自己家。
他对爹妈声称，这个小孩是自己在外面认的干弟弟，娘死的早，爹又喜欢后妈……
七皇子居然没揭穿他，在庸医的爹妈面前十分乖巧，楚楚可怜。庸医的爸妈本来就喜欢小孩，母亲听得直抹眼泪，亲自下厨给这孩子做了一桌菜。
母亲：“你既然认了我家这不成器的孩子当哥哥，那你就把我们当爹娘，以后想来就来，娘给你做饭。”
七皇子呆呆的，没想到居然会这样。
她把热腾腾的饭菜盛他碗里，“瞧这孩子可怜的，肯定身上病着，待会儿让当家的给你开两副药带回去。”
菜肯定没有王府里那么精致，但有种人情味。
七皇子端着饭碗，愣了一会儿，开始埋头吃起来，用碗掩着脸，眼泪就下来了。
七皇子说：“娘，以后我一定好好孝顺你们。”
七皇子时不时就往庸医家里跑，小孩子看着开朗不少。
庸医：“那你可以别装病了吗？就说自己病好了，用不着我了呗！”
他不肯，继续称病。
没过多久，太子召庸医过去。临行前七皇子叮嘱：“不管太子怎么问，你都说我病了，知道吗？”
知道个屁！
庸医去了东宫，太子问皇弟病情。
“听说他近日时常外出？”
庸医说：“七皇子其实无甚大碍了。”
太子：“那为何还称病？”
庸医存心想整那死小孩一下：“估计是为了逃学，不想读书。”结果，太子很久没有说话。
糟了，得罪太子了？
庸医心里一惊，抬头，却见太子在笑。
笑得叫人心里发毛。
007
太子让人给了庸医一瓶药，说：“这药对皇弟的病情有益，你回去，给他喝了。”庸医本没心没肺，突然之间，却不敢接那瓶药。
“病人不能乱吃药。”他结结巴巴找理由：“其实……七皇子……有点风寒……”太子：“不给他喝，那你就自己喝。”
这药有问题。
庸医刹那间浑身发凉，耳边嗡嗡响，拿着药出了东宫。
回
去之后，七皇子问：“你是不是傻。”
庸医：“……”
七皇子：“都装了那么久的病，说不定再熬一熬就可以有自己的封地，然后离开京城了。你偏要让我皇兄提防我称病争宠，你说你是不是傻。”
七皇子：“药呢？”
孩子拿过装着剧毒的药瓶，平静地放在手心盯着。
“反正事情都到这一地步了，干脆将错就错，装死吧。”
七皇子：“你帮不帮我？从乱葬岗找具孩子的尸体冒充我，我们从这个活死人墓逃出去。”庸医：“然后呢？”
“然后，庸医家里就会多个养子。”七皇子忍不住笑，“那样也很不错啊。”
七皇子真的很喜欢庸医的爹娘，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是自己的爹娘，那就太好了。一想到也许梦想成真，小孩子就欢喜得想哭。
庸医看他哭了，心里一紧，抱着他揉脸。
“哭什么，我帮你呢。”
“都认你做弟弟了，怎么能不帮你啊。”庸医苦笑。
008
孩子的尸体想办法弄来了，深夜送进了王府，七皇子先去城里的客栈躲起来。
庸医上报，说七皇子突然病逝。
人死后都脱了样子，再加上七皇子总是称病，虽然死了个皇子闹得沸沸扬扬，但这事居然也就盖过去了--反正八皇子也出生了，九皇子也在路上了，死了个七皇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庸医累得两眼发花，带着七皇子回了家，就说这孩子今天开始在这住下了。
母亲自然欢喜，带着佣人收拾新的住房。父亲好像也挺高兴的，早上用了膳，说是想和这孩子单独聊聊。
庸医总觉得心里发慌。父亲不是那种时常和人单独谈话的人。房门关上不久，他就忍不住找了个借口推门进去。
父亲手里拿着根绳子，正勒着小孩的脖子。庸医和母亲都冲进去将人拉开，母亲哭喊着：“你疯了？！”
父亲捂着头，浑身发抖：“他的命是太子要的！”
七皇子府的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太子。他早就知道七皇子在这。
庸医问父亲：“太子承诺些什么，能让你杀一个孩子？！”
父亲痛哭：“他承诺让我们活命！”
恍然间，庸医明白过来，在太子眼里，他们什么都不是。
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哥也好，在太医院任性妄为也好……
当那些他曾经引以为豪的保护被另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压得粉碎时，庸医什么都不是。
他怎么就敢跳进皇族争斗的旋涡里，还不知天高地厚带着一个七皇子，自以为可以隐姓埋名？
009
就在这时，府外来了士兵。说是奉太子之命，在京城里搜寻一个“逃犯”。
父亲又想抓住七皇子。
“快，太子派人来了，把这孩子交出去！”
庸医站在七皇子面前，看着孩子稚嫩的脸上透露出和年龄不符的绝望。
他说：“不行，我认他做弟弟了，我不能送弟弟去死。”
士兵已经进了府，父亲六神无主，母亲却站了起来，理了理发髻和衣襟，对孩子们说：“你们换上佣人的衣服，从后门走，尽快出城。”
“那母亲怎么办？”
夫人笑笑：“娘当然是去做娘才会做的事情呀。”
她带着家丁，拦住了那些士兵。庸医咬着牙，带七皇子从后门逃。刚打开门，就听见女人凄厉的喊声：“孩子，快跑啊！”
庸医哭了，和七皇子说：“你走，我回去救娘！”
孩子也在哭，但是面无表情，神态平静。
“走吧，来不及了。”
两人装成乞丐混出城，相依为命了很多个月。
没钱买吃的，只有一个馒头，庸医让给他吃，小孩子不经饿嘛。
七皇子吃着吃着，问：“你不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呀？”庸医揉揉他的头。
孩子说：“我害死了娘和你爹”。
庸医垂下眼，没说话。他知道这件事情，自己有错，太子有错，爹有错，唯独这个孩子是无辜的。
庸医只是说：“你别多想，你是我弟弟，哪有哥哥会恨弟弟的？我一直想要个弟弟，这样，他可以学医，我可以习武……”
现在终于有个弟弟了，挺好的。
半年后，等风波过去，七皇子说要回京。
回京做什么？这孩子的小脑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最近沉默寡言的。
庸医不再是太医院的掌事了，孩子也不再是七皇子了。可他说，回京有很重要的事。也不知今后要去哪，既然七皇子说回京有事，那就回京吧。
回了京，物是人非。庸医想去找父母的尸骸，七皇子说，有更重要的事情。
这个孩子写了几封信，不知是什么内容，这些信都被送到了几处官员府邸。之后，七皇子每夜都会去和不同的官员密谈。
庸医担心：“那些官员不会把你出卖给太子吗？”
孩子只是倦倦地看着灯火：“人只会出卖对自己没用的东西。”
他已经完全不像个孩子了，好像孩子的躯壳里住着个怪物。
又过了一个月，七皇子说：“明天丞相会助我进宫，见父皇一面。你在城门口等，如果一天过去了还没消息，你就走，永远不要回京了。”
010
庸医听他的，等。
黄昏时，禁军突然从宫内出动，京城戒严。紧接着，有人宣告先帝驾崩。
据说先帝临终前，七皇子就在他的面前，有人传出了衣带诏，说先帝废了太子，改立七皇子为太子。
老人死得太突然了，当太子和其他皇子匆忙进宫时，以宰相为首的文官已遵照衣带诏，拥立七皇子登基。
等待孩子的庸医被一群人护住，带入宫中保护起来。有人告诉他，七皇子登基了。
庸医松了口气，但欢喜过后，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在这里，被形同软禁地保护了将近三个月，与世隔绝。三个月后，宫人说，皇上要见他。
皇上坐在龙椅上，小小的身躯穿着太过沉重的龙袍，在大殿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庸医感觉，这孩子有些许陌生。
皇上说：“你不用怕。”
庸医想：我才没在怕的。但手脚还是忍不住发抖。
皇上让人关上殿门，然后走下龙椅，到了他的面前，塞了个瓷瓶给他。这个瓷瓶很眼熟，似乎是当时太子的毒药。
皇上：“不错的毒，先帝服下之后，死得毫无痛苦，就和睡着了一样。”
庸医手一抖，瓷瓶摔在地上，落得粉碎。
“碎了也好。”皇上用脚把碎片踢开，神态又有几分像个孩子，浑然不像是亲手杀了父皇的人。
他和那些拥立自己登基的大臣达成了协议，当一个傀儡帝王。
原来的太子可不会答应这样的条件。顿时，先帝和太子都一文不值，只要扶持七皇子登基，这些大臣就会成为王权实质上的控制人。
无所谓。皇上想，人心太好控制了，王权就像是他们的赃物，很快就会因为分赃不均自相残杀。
在此之前，先解决自己所有的兄弟，所有的皇叔……
--还有那个人。
皇上告诉庸医，其实他的父亲没有死，因为投靠了太子，所以仍然苟活至今。
011
父亲在牢里，样子惨不忍睹。见到儿子时，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庸医去求皇上放了父亲，皇上不为所动：“你也不想想，是谁把我变成这样的？”
皇上最多给他留个全尸，已经算是
龙恩浩荡了。
庸医问：“不能打一顿板子吗？当时你不也只是打了我一顿板子吗？”
庸医总觉得，这还是那个七皇子府里的小屁孩，一言不合就打人板子，嘴巴又贱又欠揍。可这人不是小孩了。他可以把母亲的尸骸找回来厚葬，也可以把父亲给千刀万剐。
“去给娘磕个头吧。”他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把她葬在皇陵旁。”
庸医问：“那就不能看在娘的份上，放了父亲吗？”
皇上笑了：“我喊过你的母亲作娘，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喊他一声父亲。”
皇上什么都能给庸医，高官厚禄，名誉地位--别说一个太医院，就算是当大侠，他也能为庸医找来武林顶尖的高手。
“都这样了，你就别管你爹了，不好吗？”
母亲没了，只有庸医的身边还留着自己以前的影子，留着以前那个孩子最后的一点温度。
庸医决定自己把父亲救出来。
钱已经不是问题了，花重金买通了狱卒，把被打得不成人形的父亲用个同样血肉模糊的死囚换了出来。
他带着父亲往城外逃，决定北上出关。一切看似顺利，到北方的关卡时，御驾早已好整以暇等在关口了。
皇上看上去很生气，但面上却很平静：“你跑什么？”
庸医：“……你要杀我爹。”
皇上：“那你让他跑就行了，你跑什么？”
庸医：“……我觉得你可能连我一起杀。”
庸医的感觉很正确。
皇上让两人跪在面前，说：“今天，你们俩只能活一个。”“谁先说自己想活，谁就能活。另一个处死。”
然后，父亲颤抖着举起手。
“能让我活下去吗？”男人问。
012
皇上嗤笑。
庸医跪在那，看着尘土。他想，或许父亲有他的理由……父亲医术好……说不定我被杀了，他还能把我救回来……
孩子总能替父母找到很多开脱的理由。那么宠爱他的父亲，怎么会让他死。
庸医耳边又响起母亲最后凄厉的声音，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母亲往往是世上最好的那个。
两杯酒放在他们面前，庸医的那杯里面有毒。
皇上说：“喝吧，喝完了就滚。”
他看父亲先喝了，自己也跟着喝。刚举杯，父亲突然把酒杯打落，扑到皇上跟前求情：“我不想死，我也不想我儿子死--”
皇上静静看他满脸血泪的求饶，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眼眶有些红：“就为了一个这样的人，你不肯留在我身边？”
“对，就为了一个这样的人。哪怕对其他人来说十恶不赦，可是，这是自己的家人啊。”
“那我呢？”皇上问。
“你口口声声说，我也是你的家人啊！”
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庸医拿起地上的酒杯，将里面剩下的半杯毒酒喝了下去。喝下去，貌似痛苦，等待很久，无事发生。
“没放毒。”他听见皇上说。
“两杯都没毒。”
皇上怎么会杀他。
其实他清楚，自己留不住这个庸医了。
真是挺有意思的，自己最珍视的人，居然为了这个世上最一无是处的男人放弃一切。仅仅因为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那就最后放过他们一次吧，那时候，庸医也为了这个世上最一无是处的皇子放弃过一切啊。
这可能就是家人吧。
自己何其有幸，曾经短暂拥有过一个家。
就算是放过以前的自己，放过这两个人吧。
“滚。”
孩子忍不住放声大笑：“滚，永远不要再回京城。”庸医扶着父亲，叩首，离去。
自己不会再有家人了，不会再有珍视的人了……
七皇子的病，永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