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7悬崖下的小神仙

    01

    天蒙蒙亮,阿衡决定要跳崖,现在,立刻,马上。

    今天日子不错,十月初十,宜室宜家宜跳崖。

    阿衡闭上眼睛,一鼓作气,纵身一跃。

    跳下去的瞬间,阿衡就后悔了。今日不该穿襦裙的,直上直下的风将裙裾整个掀起来,不由分说,盖到阿衡脸上。原本轰轰烈烈的行为艺术,此刻看起来甚为不雅。

    丧,真丧,跳个崖都有瑕疵。

    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粉身碎骨的疼痛,阿衡四平八稳地落到了地面上。

    一旁的土里突突突地钻出个白脸小子,着急忙慌地赶来抱起阿衡,翻过来覆过去查看了一番,然后瘫坐在地,盯着阿衡。

    “大清早跳崖,你神经病啊!”

    02

    阿衡很郁闷,眼神幽怨。

    白脸小子板着脸问:“为什么跳崖?”

    白脸小子是真白,从土里钻出来,身上愣是没沾上半点尘埃。皮肤白莹莹的,像是自己会发亮。

    晨曦初照,朝露微芒,不敌其光。

    阿衡想起了梁兵川。梁兵川也白,梁兵川也这样凶巴巴的。阿衡喜欢梁兵川,可梁兵川不喜欢阿衡。

    就算方才阿衡为他难过得跳了崖,他大概也还是不会喜欢她。

    阿衡看了眼白脸小子,十分感慨:“现在的土地公公都这么年轻了。”

    白脸小子从地上蹿起来:“你才是土地公公,你全家都是土地公公!”

    阿衡看着好像很生气的白脸小子,无辜地发问:“那你多管闲事做什么?”白脸小子顺理成章地更生气了。

    03

    白脸小子叫折耳,是个小神仙。

    这世间有多少个悬崖,就有多少个守护悬崖的小神仙。

    悬崖守护神是个看起来清闲但实际提心吊胆的职位。每年的伤亡指标就五个,年终统计的时候,超过多少就要多干多少年。一旦超标,也便不会有晋升的机会。

    折耳很倒霉。

    折耳守的这个悬崖叫情人峰,别的悬崖附近的痴男怨女也都不辞辛劳地赶到这里才往下跳。他一个人分担了众多小神仙的指标压力,稳稳地把他们一个个都送上了九重天的凌霄殿。自己倒是兢兢业业地在人间干了很多年,也续了很多年。上头念其辛劳,承诺折耳,若是今年未超标,便许他一个愿望。今年折耳的五个额度已经用完了,眼看就要撑到年底了,差点因为阿衡坏了大事。

    阿衡听折耳叨叨完,“噢”了一声。

    折耳见阿衡无动于衷的样子,急了:“看我这么不容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比如今年一定好好做人,不再轻生。”

    阿衡沉思片刻,道:“是你让我说的啊?”

    折耳满脸期待。

    阿衡说:“我觉得你们天庭的指标制定得不合理,缺乏一个全面的评判标准,不

    应将各个悬崖一概而论。”

    折耳的眉毛皱成一团。

    阿衡又说:“你不觉得情人峰适合殉情的传说,是其他小神仙编排出来的吗?”

    折耳冷哼一声:“挑拨离间!”

    阿衡摊手,站起身来,来到崖壁处,扯了扯遍布的藤蔓,准备往上爬。

    折耳如临大敌,紧张兮兮地问:“你要做什么?”

    阿衡平静地说:“再跳一次。”

    04

    折耳简直要哭了,当下决定换个策略。

    折耳满脸堆笑,嗓音温柔,语带诱导:“阿衡,是吧。你也知道,一般悬崖底下都会有很了不起的武功秘籍。现下我这里就有一门失传已久的武林绝学,你要不要跟我学?”

    阿衡甚为冷静:“你这话有逻辑漏洞,既已失传,你又如何能教我?”

    折耳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改口道:“我还有一门即将失传的武林绝学,你要不要跟我学?”

    阿衡若有所思。

    梁兵川会武。自阿衡记事起,便看着爹爹每日教他练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会流血,会出汗,但好像永远不会累。

    阿衡心疼梁兵川练得辛苦,有时会拉他去看戏。梁兵川总是冷着脸,舞着大刀说等他练完这炷香。阿衡便偷偷去吹香,吹得腮帮子都酸了,谁知他练完一炷又一炷。

    阿衡也曾想过陪梁兵川一道练武。好不容易求了爹爹教她,梁兵川却说姑娘家学什么武,凡事有哥哥。阿衡心里老大不痛快,她从来都管他叫梁兵川,梁兵川却总以哥哥自居。明明只是爹爹收养的孩子,算哪门子的哥哥?

    尽管如此,阿衡还是顾念梁兵川,对折耳摇摇头说:“我不跟你学,梁兵川不喜欢我习武。”

    折耳心里把这个叫梁兵川的人骂了一百遍,面上仍是温和地问:“梁兵川是什么人?”

    梁兵川是什么人?阿衡歪着脑袋想。

    巡防营的一个长官?兵部侍郎的儿子?天底下最正义最勇敢的人?这些都是梁兵川,但都不是阿衡的梁兵川。

    于是阿衡说:“梁兵川是我喜欢的人。”

    折耳跳脚:“那你不在他身边待着,跑来跳什么崖!”

    阿衡伤心地说:“梁兵川不喜欢我。他说我作的诗不好听,他说我画的画不好看,他说我笑起来特别像哭。”

    阿衡哭丧着一张脸:“算了,我还是去跳崖吧。”

    折耳慌忙拦住,急中生智:“别,别啊,你不应该把诗作好听了,把画画好看了,把笑笑美了再去那个什么梁兵川面前一雪前耻吗?我是神仙,我能帮你的,我能帮你的。”

    阿衡想了想,折耳说的有道理,好像是应该要变得更好一点才能去见梁兵川。

    05

    自己做出的承诺,哭着也要兑现完。

    折耳这些天快被

    折磨疯了,唯有这样安慰自己。

    阿衡作的诗是真的不好听,折耳弄不懂,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怎么可以不学无术到如此地步?

    阿衡作的诗是这样的:一个两个三四个,五个六个七八个,九个十个十一个,耳朵都是折着的。

    “也不用特地为我作诗。”

    折耳很尴尬。

    “这是一首《咏猫》。”

    折耳更尴尬了。

    阿衡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做得不好听?”

    折耳抱着一颗鼓**心强行夸赞:“非常有创意。如果能体现出一些情感,就锦上添花了。”

    阿衡大笔一挥,唰唰唰涂了几下:一个两个三四个!!!五个六个七八个!!!九个十个十一个!!!耳朵都是折着的!!!

    折耳觉得阿衡的脑回路十分清奇。

    阿衡画的画也是真的不好看,是那种乍看上去一言难尽,过后想起又如鲠在喉的不好看。

    阿衡很有自知之明,画完跟折耳说:“我画得不好,你帮我修修。”

    折耳用上法术,左改一笔右改一笔,修修补补之后,原本抽象的狮子变得生动起来,猛兽形象跃然纸上。

    阿衡怨念丛生:“可我画的是我爹。”

    折耳戚戚然。

    06

    阿衡的诗,阿衡的画,折耳都能评价。唯有阿衡的笑,折耳不知从何说起。

    阿衡很少笑,总是摆出一副冷静自恃的面孔。折耳觉得这个年纪的姑娘,不应是这样。明明长着月牙般弯弯的眉眼,却常常把眉毛皱成波浪。

    有一次折耳昧着良心狠夸了阿衡的画,阿衡开心得像个得了糖葫芦的小孩子,一边蹦一边笑,笑了很久。

    折耳看着阿衡,仿佛面前有一大片蒲公英,风来了,把那些毛茸茸的东西都吹进了他的心里。痒痒的,又软软的。

    折耳问阿衡:“梁兵川真的说你笑起来像哭?”

    阿衡顿时沮丧了,委屈巴巴地说:“他叫我不要冲他笑,我问为什么,他就说我笑起来特别像哭。”

    “真的很像吗?”阿衡僵硬地扬起嘴角,扯出一抹笑容,问折耳。

    “现在是挺像的。”

    “噢。”

    但方才不像,折耳在心里补了后半句。

    07

    破晓的雾气未散,天上挂着几颗残星。

    阿衡坐在悬崖边上,晃荡着两条腿。

    折耳睡眼惺忪,匆匆赶来,正想抱怨两句,阿衡递给了他一包糖栗子。

    “你在崖壁上刻的那些糖栗子,我看见了。给你带了一包,以后别再望梅止渴了,很丢人的。”

    崖壁上是折耳的计数,折耳享受着这小小的关心,没有点破。于是,两人坐在悬崖边上剥糖栗子。

    阿衡说:“练了一个月了,我还是很糟糕吧?”

    阿衡说:“要讨梁兵川的喜欢好难呀,我昨天连夜决定不

    喜欢他了。”

    阿衡说:“今日醒来我觉得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可来时路上看见一个人背影很像他,我的心好像跳得不对了。你摸摸。”

    折耳终于能插上话了:“这……这……不好下手吧。”

    阿衡叹了口气说:“算了,我还是做别的事吧。你先前说的即将失传的武功还教吗?”

    阿衡的心思百转千回,折耳一时没跟上节奏:“啊?”

    阿衡抱住折耳的手臂,粲然一笑,嗓音糯糯地央求:“小神仙师父,你教我厉害的武功吧。”

    折耳失魂落魄地应了声好。

    08

    吹过的牛逼,不会随时间消散。

    情人崖底下哪有什么武功秘籍,除了埋了些断胳膊断腿的尸骨,连根草都没有。

    折耳心里苦啊。

    阿衡好似转了性,乐呵呵地守着折耳。折耳被盯得耳郭通红,只得无奈躲闪。阿衡当他又不愿教她功夫了,便跟着他绕。笑盈盈的眼睛始终在折耳面前晃来晃去,晃得折耳心乱如麻。

    折耳忍不住说:“你别笑了,你笑起来特别……”话未说完,脑海中一道闪念掠过,折耳愣住了。

    阿衡说:“知道了知道了,笑起来像哭嘛。你快教我,我就不笑了。有没有那种七日速成的功夫?”

    折耳心烦意乱,只想把阿衡早点打发走,便随口说道:“只需一日。”

    阿衡的眼睛顿时大亮:“太好了!”

    折耳装模作样地给阿衡传输内力,其实是在她身上放了点仙气。七日之内,阿衡都可以像个半吊子武林高手。

    七日之后,阿衡大概又会换个花样玩了。折耳这样想着。

    可其实,凡尘俗子最为奇怪。看上去玩世不恭的人,心里往往会有一件特别执着的事。

    折耳当时不知道。

    09

    情人峰,夜色正好。一男一女月下幽会,吃瓜闲聊。

    男人说:“我没看错吧,刚刚那个提着大刀往浮屠山去的姑娘是不是兵部侍郎家的二小姐?”

    女人说:“就是她就是她,听说前些日子她大哥为了救她,被浮屠山的山匪们给杀了。听说以一当百,打了许久,死得很惨呢。”

    男人暧昧一笑:“什么大哥,又不是亲生的,搞不好是情郎呢?”

    女人跟着笑:“算算日子,今日正好是梁兵川末七吧。这丫头够狠的,单枪匹马上了浮屠山,这不明摆着送死嘛!她爹是兵部侍郎啊,剿灭山匪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男人说:“你懂什么,朝廷是开始计划要剿匪了。只不过要等到出兵,不知是何时日了。”

    突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两人瓜还没吃完,便被重重扇倒在地。最后只见一道白影一骑绝尘,往浮屠山方向去了。

    阿衡,你千万要等我啊,阿衡!

    10

    折耳找到阿衡的时候,阿衡正在浮屠山上杀得满眼血红。

    折耳心绪大乱,试了几次,终于施成了一个定身术。暴躁的杀戮,涌动的血意,这才静止下来。

    阿衡披头散发,提着一柄不称手的大刀,向着空气狠狠砍去,毫无章法。

    白寥寥的月光下,阿衡脸上的血迹清晰可见。衣裳深深浅浅,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她的周围有一圈山匪。站着的、躺着的、半跪半起的、拿着剑的、举着刀的、挥舞着长鞭的、叫嚣着的、畏缩着的。她瘦弱的身影就那么直愣愣地立在中间。鲜血化作孤勇,染遍全身。

    折耳不敢想象,若是再晚来一刻,阿衡会怎样。他急急地落至阿衡身侧,解了她的定身术。

    阿衡身上满是伤口,纵使这样,一能动作,仍踉跄举刀砍向山匪。

    折耳圈住阿衡,小心翼翼,不敢用力。阿衡终于如强弩之末一般,倒在折耳怀里。

    阿衡说:“你……你来了啊。”

    阿衡说:“我原本……想着……从悬崖上跳下去,把我的命……还给你……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阿衡说:“后来觉得……小神仙师父说的对,我应该变成更好的样子……去见你。”

    阿衡说:“可是……作诗、画画、笑得好看……都……好难,我怎么做……都做不好。”

    阿衡说:“那我就索性学个厉害的武功替你报仇……咳咳……这样……打打杀杀……你就更不喜欢我了吧……无妨……不喜欢和更不喜欢……也没有多大差别。”

    阿衡说到后面,气若游丝:“是……是我……不好,不该……因你不陪我看戏……便负气出走……我……我不好……”

    折耳一边护着阿衡的心脉,一边说:“是我不好,我教你的是假功夫,一点都不厉害。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没关系……我死掉正好……你走了……爹爹不理我……反正……也没人在乎我了……”阿衡想要摸摸眼前的这个人,手伸到半空又无力地垂下了。

    “我……我……”

    折耳终究没能说出口,阿衡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他觉得穿皮透骨般的疼。

    11

    正月初一,凌霄殿上。

    上头那人问:“折耳,你可想好了?”

    折耳点点头:“想好了。”

    “这些年你心心念念要入凌霄殿,如今当真要放弃?”

    “人间最是逍遥,小仙愿多守几年情人峰。”

    “好,那便如你所愿,莫要后悔。”

    折耳踏出凌霄殿,脚下云层缥缈。

    阿衡,若是只有一个愿望,那就让我为你而许吧。待你的梁兵川重新活过来,他会亲口告诉你,他喜欢你。

    愿你们从此举案齐眉,白首终老。

    我也喜欢你。

    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