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6桂花糕

    01

    晨曦微露,凉风阵阵。

    我从瞌睡中醒来,眼前仍然是师父在自己缔结的剑阵中上蹿下跳的身影。于是,我便心安理得地又闭上了眼睛。

    “月牙!你又睡着了!我们习武之人,最忌的就是心不专!”

    我一个激灵,惊醒了,下意识地还嘴道:“我睡觉挺专心的。”

    师父吹胡子瞪眼,一脸怒其不争。

    可这哪能怪我呢?师父是个武痴,每日天微亮便喊我起来,授我剑术。每次自己练着练着就练入迷了,一两个时辰之后才会想起我来。

    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曾试着打断师父,结果就是我的及腰长发生生地被削去大半。

    当时虽是年幼,但也懂得爱美。长发被断,那还得了。当下我便哇哇大哭,吓得师父赶紧扔了剑死死抱住我,忙不迭地安慰:“月牙乖,不哭,好不好?师父给你买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我被勒得喘不过气,伸出一只手掌,企图推开师父。这个小老头却把我抱得更紧了,我连连道:“好的好的,五块桂花糕,成交。”

    那天起,我学会了翻白眼。

    02

    师父训完我之后,忽地换了一副慈爱的面孔,说,今日是你生辰,师父下山去给你买桂花糕。

    比起桂花糕,我更想师父带我下山去。这么多年来,我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仿佛已经长在了山上,和这里的草木无异。

    但我没有开口。

    师父这一去也没有再回来。

    等了五日,我决定下山去找师父。

    山下的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糕点铺竟有好些家。我一家一家地问过去,掌柜的都挥挥手说没见过师父,直到问到一家叫朝邪糕饼铺的——很奇怪的名字。

    “老板,请问有

    没有见过一个长得不怎么开心的老头儿来买桂花糕?”师父常年板着脸,这应该是他最显着的特征了。

    “没有。”老板头都没抬。

    我失望地转身离开,抬头又看到铺子招牌,灵光一闪,嘟囔道:“这店名,劈开一半,就是我的名字哎,好巧。”

    “等等。”老板叫住了我,关了店铺的门,然后在我跟前跪下,说,“不巧,这是您的店。”

    这一连串动作老板做得行云流水,比师父的剑招还要快,仿佛早已演练过成千上万遍。我还呆若木鸡地站着呢,他又领来三人跪下。

    “这是拙荆和一双儿女。”他的声音颤抖而又坚定。

    我看着面前跪着的一溜人,尴尬到不行,总感觉应该要说点什么。于是清了清嗓子,试探地问:“放我出去,行不行?”

    03

    我被囚禁了,我真的被囚禁了。

    老板不仅没放我出去,还将我和他儿子韩未一并关入了暗室之中。

    我很讶异,小小的糕饼铺居然暗藏乾坤。暗室设在糕饼铺的地下,约莫有三间房屋大小。桌椅、床铺、灯火、衣橱、书柜、吃食等等一应俱全。

    韩未持剑站在我面前,清俊桀骜,眼底是浓墨般化不开的黑。我也昂首站立着,和他大眼瞪小眼。毕竟我是学过武的人,气势不能输。

    “你们是什么人?”我有太多的疑问想要得到解释。

    “护你周全。”

    “你们关着我做什么?”

    “护你周全。”

    “为什么说这是我的店?”

    “护你周全。”

    我放弃了,在床上躺下,想想不甘心,又问,“我师父在哪里,你知道吗?”

    韩未在我旁边的床上躺下,沉默了一会,冷冷地道:“不知道,大概是死了。”

    你才死了呢!我从床上跳起来,反身一个回旋踢,韩未伸手抓住我的腿,把我按在床上。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动弹不得。

    我想师父了,从他没有回来的第一天,我就想了,但我一直忍着。我的心里绞着一根弦,越是想念这弦绞得越是紧,直到整个胸口都充满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疼。

    04

    韩未似乎每时每刻都绷着一张脸,一到饭点,眼光就会往暗室入口瞟,整个人都紧张兮兮的。看到老板娘下来时,他的脸色才会放松一点。

    早中晚,老板娘都会准时送热乎乎的餐食来。她是个温婉贤惠的女人,总是柔声劝我多吃点。有时候,韩未的妹妹也会偷偷跟着下来。五六岁的娃娃,粉雕玉琢的小脸,看着着实让人喜欢。

    这期间,我无数次地问韩未,问老板娘,可否放我出去找寻师父,他们都避左右而言他。我想,我不会要和韩未在这暗室里白头偕老吧。

    然而很快,变故就发生了。

    这天到了饭点,老板娘没有送餐食下来。韩未的面色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屋里的气氛逐渐凝重。

    我打趣道:“不就晚点吃饭嘛,脸都饿青了啊。”

    “闭嘴!”韩未猛地起身,拔剑劈开了屋里的桌子,未吃完的桂花糕散落一地。他的眼神凶狠凌厉,眼里似乎闪着泪花,我看不分明。

    入夜,韩未带我出了暗室。原来暗室里竟修了个地道,通往城中客栈的厢房。

    05

    我是被客栈说书人的惊堂木给拍醒的。

    韩未坐在桌边,面无表情。见我下床走动,闪身按住房门,低声道:“别出去。”

    外面的说书人声如洪钟,念了一首定场诗,满堂叫好。

    说的是十八年前本朝天

    子称帝的旧事。前朝皇帝庸碌无能,贪官污吏横生,处处苛捐杂税,民不聊生。

    “吾皇时任兵部尚书,屡屡劝诫不成,反倒被昏君投入大狱,施以酷刑。眼见一代忠良即将冤死狱中,其部下揭竿而起,冲入狱中劫出吾皇。后又在吾皇的带领下杀入皇宫,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昏君吓得直哆嗦,竟道,朕有后宫佳丽三千,金银珠宝无数,爱卿随意挑选,但求饶朕一命。”

    我冲韩未乐,这人说得绘声绘色,好像自己在场亲眼看见了似的。

    “哎,说书的,我听说昏君养的一批死士带着刚出生的小公主跑了。这小公主脚踝有月牙胎记,天命所向,他们这是谋划着复国啊。”底下有人喊。

    “复国?”说书人满口不屑,道,“你们去城门口瞧瞧,前朝余孽的人头可是悬在上面?”

    在听到月牙胎记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轰”的一声,仿佛炸开了。我下意识地收拢手指,看向韩未。未及开口询问,眼泪先滚了下来。

    韩未似是知道我要问什么,紧抿嘴唇,沉重地点了下头。

    人头,人头,他们说人头在城门口。

    不会的,不会的,我师父武功高强。肯定是这镇上的桂花糕不好吃,他去别的镇上买了。06

    我像疯了一般推开房门,朝城门口狂奔而去。韩未在我身后,疾步追赶。

    我虽然剑术一般,但轻功极好。师父最先教我的就是轻功,他说逃命之术,务必要学好。我终于来到了城门口,一跃而上,看到了城墙上悬着的四颗人头。

    第一个是糕饼铺的老板。双目紧闭,面上有凌厉的伤口,血痕狰狞。

    他跪在我面前说:“这是拙荆和一双儿女。”

    第二个是老板娘。长发散乱着,面容平和,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目光盈盈地看着我,柔声道:“多吃点,姑娘家这么瘦可不行啊。”第三个是小女娃。面上沾满了灰,光滑的皮肤被风吹得皲裂。

    她犹犹豫豫地靠近我,说:“姐姐,我娘做的饭,好吃。”

    最外面的是师父。

    我的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眼前只有白色的影子在风中无力地垂荡。我的师父啊,总是捋着长长的白胡须训我:“月牙,你怎么又睡觉了!”转脸又会说,“月牙,师父去给你买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这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头是我的全部啊,他现在在城墙上了。

    韩未终于赶来,他在我背后颤抖着声音说:“别哭,这是我们的使命,你是先皇唯一的血脉,快走。”说完,他拔出剑,和将将到位的弓箭手对峙。

    我没有动作,韩未急了,说,“快走,去找客栈的小二,他会继续护你周全。”我被他推下城墙,看见他只身杀进了箭雨之中。

    弓弦在风中铮铮作响,他也要为我去死吗?

    07

    我纵身一跃,又上了城墙。韩未身中数箭,半跪在地。

    “你们一个个地都为了保护我而死,没有人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这样苟且活下来?我现在告诉你们,我不愿意!”我的言语凄厉,飞身取下悬着的人头,抱在怀里。

    去你的血脉,去你的复国。我只想大家都好好活着,师父还是那个一生气就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韩未一家和和美美地开着糕点铺,客栈店小二继续听书端茶倒水,还有其他未出现的人,不用再提心吊胆,只须好好地活着。

    原来万箭穿身,是释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