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错构

    档案编号:???姓 名:???性 别:???罪 名:???疑似症状:???备 注:???一

    、

    首先,这个故事是没有编号的。

    其次,我犹豫了许久,终于也还是没写下自己的姓名。

    既然如此,后面的性别啊罪名疑似症状啊之类的,填写不填写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了吧。或许只有备注这一栏还可以写点东西,可是该写什么呢?

    想了很久,我最终还是只在这一栏胡乱涂了无数个不规则而毫无意义的墨团。

    ——根本没什么好备注的了吧。

    毕竟,到了此刻,这些文字已经不再是我取材的记录,而是我的故事啊。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纯粹胡编乱造的……不值一哂的“故事”。

    二、

    幽暗的房间里,我还是坐在桌边,手神经质地抽动着,总觉得应该是捏着一支笔的,可无论我在哪里摸索,手中总是空空如也。

    让人焦躁。

    其实要说的话常用的笔记本也没有了,那我跟对面那人的谈话应该在哪里记呢?

    好焦躁啊。

    “你在找什么?”

    对面的男人开口问我。他的声音好熟悉,但脸庞笼罩在无光的阴影中,只有朦胧的轮廓,看不清。

    更加焦躁了啊。

    “我在找笔和本子啊。奇怪了,明明每次取材的时候都习惯性带着的,怎么这次空手就过来了。”说着我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固定在椅子上,试了几下,很紧,竟然挣脱不开。

    “搞什么啊,我坐错了椅子吗?”

    奇怪了,头还很晕……云里雾里、飘飘忽忽的感觉,我是刚醒来么?

    想不起来……脑海中好像有很多硕大黑暗的空洞,突兀的亘桓在海马体中,把时间、空间和本该充填其中的记忆分隔得支离破碎。

    “你没坐错椅子,我的朋友。”

    对面的男人也站起身来,他倒是很自由啊。搞什么,原来被束缚的竟然只有我一人吗?

    “笃笃”的踱步声缓缓响起,男人的身影一步步在灯光下清晰起来,眼熟的白大褂,接着是眼熟的、紧皱起眉头的脸。

    什么啊,原来是老胡啊。

    我松了口气,焦躁和不安减少了一些——毕竟和我在这空间中共处的是熟识的朋友,可能之前只是我想太多了吧。

    “老胡,别在那愣着看笑话,看在你穿过我浴袍的份儿上,拉兄弟一把啊!”我朝他笑笑,在椅子上费劲儿的扭了扭:“好歹先把这带子解了,你搞这一出不是把我当神经病么。”

    胡医生走近了些,他的喉头动了动,却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

    ——难堪的沉默蔓延开来。

    我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

    “喂……我说,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胡医生已经走到我咫尺之遥,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我的手却伸不出去。

    ——公为座上客,吾为阶下囚。

    老胡低下头,看我的目光异常复杂,他的嘴唇嗫嚅着,欲言又止的样子。

    “……别卖关子了。直说吧,怎么回事?”

    我觉得嘴角干涩,眼前的焦距都有些模糊不清,让胡医生那张本该熟悉的脸都变得扭曲变形了起来。

    “……难道你还没想起来?”

    终于,我得到了胡医生给我的回答。

    “……朋友啊,你现在可不是在取材。虽然你并没有违法犯罪记录,但你因为精神疾患,经过特批,已由我院收治了。”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么说我竟然舒了口气,可能是因为各种或明或暗的征兆都暗示了这一点吧,终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反正不会变得更糟了不是吗?

    “这样啊,精神疾患……好笼统的说法。”我点点头:“麻烦能说清楚些吗?我明明是病人,却对自己的事情一无所知,这实在太没道理了吧。”

    胡医生走到我身后,两手轻轻搭在我肩上。

    “嗯,该怎么说呢……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啊。”

    “什么?”

    “我和专家们都谈过了,对于你精神方面有问题这一点,大家已经取得了一致。但是究竟该归类为何种‘精神疾患’,我们已经吵了好几天,到现在还没有取得一致意见。”

    “有那么严重?”

    “是很严重——严重到我们有些无法确认,你这个所谓的精神问题,深层原因究竟是什么?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毕竟在我们之前的沟通中,实在也没发现过,你有这方面的征兆。”

    我回味着这不清不楚的措辞,努力研究胡医生的言下之意。

    “老胡……你的意思是,你们只觉得我疯了,但我究竟何时疯,怎么疯,疯成了什么样儿,就连那帮专家都说不清楚?”

    良久,身后传来了干涩的回答。

    “大致上……可以这么理解。”

    三、

    我想,自己大概是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醒之前,我还是芸芸众生中极为普通的一员,成天在报社忙东跑西。间或有空了,向我的朋友胡医生打个招呼,跑来他所在医院办公室喝喝茶吹吹牛,顺带翻翻桌上厚厚一沓病人资料,看中哪个有意思的家伙,就去会面室和他或者她面对面的坐一坐,扯上几个小时,记下所有我感兴趣的、角度刁钻有趣的奇思妙想。

    这本该是多惬意的生活啊。

    为什么一觉醒来,我自己却从原本高高在上俯视病患的生杀予夺者,一晃而变成了被锁在椅子里不得自由的、需要接受别人管束和同情的“疯子”?

    “老胡……不,胡医生,麻烦你,务必给我一个能让人接受的解释。”

    我尽量不带感情色彩的说:“就算我不是你的朋友,至少从公事公办的角度,你也欠我这样一个解释。”

    我能感觉到,肩上属于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接着是回答。

    “当然,你会得到这个解释的。”

    顿了顿,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无论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事情要追溯到几天前。

    不知是那阵子取材得太频繁,还是报社那边事情积压的太多,连续加班导致压力过大,我患上了偏头痛,睡眠质量也每况愈下,刚好胡医生对这方面也算专家,就让他给看了看。

    不过一通检查折腾下来,他认为我并没有什么病理上的隐患,虽然也没多健康,但那些久坐造就的职业病和我的头痛并无关系。

    “果然还是压力太大了吧?朋友,你需要放松和舒缓啊。”

    当时他这么跟我说

    。

    对此我当然是赞同的,然而跟报社领导提了请假却被无情驳回。好说歹说也不同意,最后我只能无奈的再次回去找胡医生。

    “要不要给我开个证明什么的啊?如果不行的话,能不能想点儿别的办法。”

    可我的症状实在也没严重到足够医院给出正规鉴定的地步,作为最后的折衷解决,胡医生给我做了一次催眠治疗,说是能帮我排遣压力。

    “醒来之后应该就会神清气爽,效果大约等于从心理上做一次大保健。”

    当时他是这么跟我开玩笑的,我记得自己还骂他有辱斯文,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医生。

    这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息——尽管我已经意识到了胡医生有许多秘密瞒着我,可我们至今为止明面上仍然合作得非常愉快,607机构中我未曾接触过的有趣病人也仍然很多——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取材经历竟会在此刻就戛然而止。

    在精神科专门医院进行一点儿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安定治疗,难道不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小**elax?

    ——至少到此为止,我都还是这样认为的。

    可当我终于从催眠中醒来后,不但没有说好的大保健一般的爽快感,现在我反而成了一个实打实的、需要用拘束具固定在椅子上的严重精神病患,不由分说的就被这座本是监狱附属医院的精神病院收治了。

    “胡医生,这是过程,不是解释啊。”听完了他的答案,我说:“感谢你为我着想,答应帮忙舒缓心境。但你现在告诉我的东西跳过了最关键的问题啊——你给我做心理治疗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发现了什么?为什么我就需要被这么严密的看管起来,明明并没有犯罪前科,却要被监狱下属的你们收治呢?”

    一字一句的,我缓缓开口。

    “我,到,底,怎,么,了?”

    “你别急,听我说完吧。”

    此刻,胡医生已经坐回到我面前的位置上,好像当时和病人取材交谈的我一样,翻着面前的笔记本,一目十行的在阅览些什么,同时眉头紧皱,口中不停:“怎么说呢……关于这个问题,首先,我从你的记忆中,发现了很多的异常……这些异常不但和常人不同,甚至连很多我见过的精神病患者都不如你奇怪。”

    胡医生说:“但毫无疑问,你在正常生活中表现得完全是个普通人,甚至连我和院里其他和你打过交道的人都几乎从未怀疑过你的精神状态。正因为看起来太正常了,这些异常才显得更加难以让人理解。”

    “比如?”我问。

    “比如……嗯,你看,关于之前你来取材的经历的记忆。”

    胡医生在本子上翻了翻:“这里面有不少都和我有关,所以我也有印象。但你和我不同,我是在作为医生的立场上,批判的看待这些,单纯的认为他们是一些疯子的呓语,只要我下班之后,就绝不会在和这些疯言疯语有一星半点的干系,我会把它们忘得彻彻底底一干二净——因为我很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但从催眠得出的结论来看,你不同。”

    胡医生说到这儿停顿了一瞬,似乎在勉强自己换一种表述方式——他大概在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婉转些。

    “你是个记者——你的职业天生就要求你对猎奇的、不合常理的事情拥有高度的好奇和敏感性,你会自然地去追逐它们,记录它们,并且要尽你所能让你的读者去相信它们——我不是一个文字工作者,但我觉得你也需要在字里行间使用一些类似心理暗示的技巧来让读者们觉得这一切确实是真的。但是很不幸的是,就目前看来……”

    胡医生顿了顿,目光犹疑的避开了我的逼视。

    “或许你在让读者们相信这一切之前,必须得先暗示自己相信才行吧。总而言之,催眠得到的结果令人震惊,你并没有把和那些精神病人的交谈发自内心的视为无稽之谈。实际上恰恰相反,你不但清晰完整的在脑海中记下了它们的每一处细节内容,甚至还压根儿对他们的真实性……就不算深信不疑吧,至少也是缺乏质疑精神的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态度,实际上非常危险?”

    “有哪里危险了,你自己不也说过,之前任何情况下我几乎都没有一点儿不正常——这难道不就说明我心理非常健康吗?”

    考虑到后来频发的头痛,我最终还是对他的判断稍微让步了一点儿:“最多给我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压力而已——但是仅仅这种程度的亚健康就足够让你们把我像个真正的疯子似的关起来?那你们大概可以组织一支搜捕队,把全市所有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全抓进医院接受治疗了——从生活水平和工作繁忙程度来考虑,他们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压力会比我更大。”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们所从事的行业就不会被称为专门医学了,我的朋友。”

    胡医生摇摇头:“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告诉过你,要从事我这一行,首先要具备的本能就是‘固执’,你必须相信正常世界中的一切,这样才能不会被疯子们天马行空般的妄想所迷惑。当然,作为治疗的一部分,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放低身段,先悄然的和他进入同一个世界里,然后再有技巧的加以引导和矫正——但这一切治疗行为的前提,首先必须是你在内心深处有绝不可动摇的认知底线——那就是我在和一个疯子说着荒谬的话,只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治疗行为。治疗结束之后,必须要把这些东西都丢到脑后,牢牢的把自己的意识重新固定在现实世界——我个人把这种思想活动称为‘思维冒险’,它当然是一种精神上的行为,但我非常清楚它的危险性。”

    说到这儿,他的话锋一转。

    “但很显然,我的朋友,你并不具有这种本能——且不提冒险本身,现在看来,仅仅是和这些精神病人过多的接触,就已经极大的动摇了你本该在几十年生命中学到的、符合常理的社会性。你已经接触了太多本不该接触的想法,我们的那些患者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只接触一两个人有时候都会让一些年轻的实习医生脑子混乱一阵儿,你却陆陆续续交流了几十个。说

    来这也是我的疏忽,其实早就应该阻止你这种玩火的行为了——因为迟早有一天你会烧到自己的。”

    我大概明白胡医生的意思了。

    “说白了,你就是觉得我见过太多疯子,现在把自己也快给弄疯了?还是说其实我已经把自己弄疯了?”

    似乎从话中听出了我的抗拒,胡医生又说道:“我的朋友,你别以为这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侮辱,我们这一行从来都这样,平均算下来当心理咨询师的有不少一边营业一边自己就得找当年的同行甚至同学定期做心理治疗,不怕你笑,我自己也一样,经常得空了也得找同行喝喝茶聊聊天,舒缓一下郁积的心理问题——我们专业医生尚且如此,你又有什么值得羞愧的?这不能叫把自己弄疯,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别人的垃圾桶,无论还是普通人的还是精神病的,总是被迫把三观调整到和别人合拍的节奏,当然要出问题的。”

    “好吧。”

    关于这一点,其实我自己隐隐约约也有意识到,和越来越多的精神病人交流后,我发现自己也愈加能理解他们本该荒诞不经的想法了——一个侧面的佐证就是,那些明明把常人视为笨蛋、无从交流的病患们,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的称我为“聪明人”。

    就算在心里不希望被和他们划为一类,可事实却是,精神病人们觉得我和他们越来越相像,当然也就意味着我离普通人的世界越来越远。

    “就当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好了。”我叹了口气,向胡医生投降。

    “就算我把自己弄得不正常了吧——和太多精神病患者接触让我吸收了太多不健康的思想和三观,就算如此!然后呢?这就是你们趁着催眠把我干脆收押起来的理由?我就不能和老胡你一样,偶尔和专业的精神科医生朋友——他妈的,你不就是现成的一个么?就像你去找你的同行们一样,我就不能偶尔和你聊聊天舒缓一下所谓‘郁积的心理问题’,然后再去做其他取材?我究竟是哪里危害人类危害社会了,待遇竟然要比你们院里的很多明显更严重的病人还差?”

    ——毕竟,除了少数几个有过暴力犯罪史和歇斯底里倾向的病人,至今我曾取材过的病人中都很少有几个在会面时必须被绑在椅子上。

    听我说完,胡医生不得不苦笑了。

    “你说的很对,我的朋友——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那倒还好了。不但不会被收押,更不可能被这么高的级别束缚。”

    “你是说我还有别的问题?”我都已经笑不出声来了,“——而且还是比疯了更严重的问题?”

    这本来是赤裸裸的嘲讽,却万万没想到,我竟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说实话,就是这样,我的朋友。”

    胡医生说:“你不但有精神方面的问题,还有犯罪记录方面的问题——你还想得起来,自己为一开始来找精神病患者们做取材的最初理由吗?”

    四、

    开始向疯子们取材的……最初理由?

    我皱眉苦思,可脑海中的一切都混乱不堪,那些记忆中遍布着的空洞粗暴的好像检修马路时随手挖下的积坑,七零八落的把我脑子搅得一团乱。真要仔细一想的话,我发现自己竟然连许多次原本记得非常清楚的取材经历都回想不起来了。

    至于更加久远的事……

    不行,面对着胡医生的目光,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可真不是撒谎,我完全记不得了。

    “是吗……你记不得了啊。”

    胡医生不但没有失望,反而还如释重负似的:“看来催眠的效果还不错。”

    “等等。”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老胡……你催眠的时候,是不是清除或者篡改了我的记忆?”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了。否则的话,哪怕我的脑海再混乱,也不至于想不起来的事情如此有规律吧?

    时间也好空间也好,人物也好事件也好,它们彼此间的交集,都无一例外的汇聚在了那无数次“取材”的过程中。

    我能想起我何时去往医院,何时从会面室中出来,却唯独对这中间的部分一无所知,这实在太不正常了。

    “回答我,胡医生!”

    到此刻,我几乎是在冲他咆哮了。奋力的挣扎让我的椅子晃动不休,连胡医生都畏惧的朝后退了一点儿,像是害怕我歇斯底里的暴起伤人。

    “你不是我的朋友吗老胡,给老子说话呀!”

    我怒视着他,然而那双视线散乱着,躲避的,靠着墙慌张的移动着,当我终于颤巍巍的连人带椅子站起身来时,胡医生已经跑到了会客室门口,马上就要夺门而出。

    而在他最终这样做之前,只留下了这样一句简短的话给我。

    “……别怪我啊,朋友。从头到尾我从未想过要害你,至今所做的一切,终归都是为你好……大概。”

    ……大概?

    说完之后他就离开了,没有再给我质疑的机会。无论我之后在房间里斥骂的多大声,从此他再也不曾出现过。

    与此同时,两个陌生的男护士面无表情的走进门来,轻松地制服了我。

    呵,枯燥漫长的服刑生涯……开始了。

    五、

    在精神病院中的日子最开始难熬至极,然而习惯后竟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打发。

    早上起床后不要闹出什么动静,安安静静的吃早饭,我就会拥有长达近一天的自由时间——这些时间随便我想拿来做什么,反正不用上班,不用担心领导布置任务,我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有连三岁小孩儿都能理解并容易做到的一点。

    不要惹麻烦。

    就这么简单。

    但有些地方也非常令人失望,首先,我无法从这里的医生和护士口中获得关于自己病情或者任何一星半点跟自己“犯罪记录”相关的信息,他们都温柔热情,挂着职业微笑热忱服务——但就是守口如瓶,好像生怕一和我这样活生生从正常人却被患者们带跑偏变成神经病的可怜人说话。

    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我决定在这里把久已搁置的写作计划提上日程,于是向院方提出了申请。很快的这个与人无害的请求就得到了同意,我惯常使用的笔记本电脑也被允许带进了医院——尽管在我打开它之后,发现它大部分功能都缺失了,除了打字我几乎没法用它做别的什么。

    但是很快的,

    我还是从本该被删得干干净净的硬盘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其实这些东西只是一些散乱的标题和速记碎片,但对于我悄悄的、一点一滴的找回失去记忆的目的而言,已经足够惊喜了。

    日复一日的,我阅读着这些曾经由自己亲笔记下的提要,渐渐在脑海中还原出一幅幅由模糊而终至清晰的图景。那些曾经被粗暴的从脑海中驱赶出的记忆又一段段鲜明起来,我一个个的回想起了曾经见过的那些疯子们,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说的,怎么做的——这对我而言当然是好事,但我仍然小心翼翼的不希望其他人发现,毕竟现在我已经对院方和胡医生这些昔日的朋友失去了太多信任,我需要凭着自己留下的东西来找回真相。

    可是渐渐地我也发现了,这些看似是记录,文字中却有许多不合常理之处,它们不符合我所知的常识,但我却仍然记录了它们。这个部分究竟是艺术化的加工?还是当时真的就出现过这些看似荒谬的事情呢?我已经无从分辨了——因为我真实存在过的记忆已经被抹去过一次,现在重又回忆起的这些,就算再如何逼真,也不过是一种靠着自我暗示和文字记录强行“错构”出来并说服自己去相信的伪劣记忆而已,无论事实与否,我都已经丧失了质疑的能力。

    每当想到此节,我就会越来越憎恨胡医生。

    当时,他究竟为什么要对我一步一步,引我走到这个地步?

    他口中讳莫入深的“犯罪记录”,究竟是什么?

    随着这些似是而非的记忆一点点被找回,这个最初的契机越来越频繁的占据了我的思考。

    ——我意识到,如果想得到最终的救赎,我非得找到这个答案不可。

    然而,就在我一步步坚定着意志,砥砺着爪牙,苦心积虑的想上演一出现代意义上的“飞越疯人院”时,情况却忽然变得急转直下。

    那天我正在如往常般撰写文稿,忽然房门打开,一个单色的行军包被扔进来,我有了新室友。

    男人佝偻着身体缓步踱进房门,他有着一张憔悴却熟悉的脸。

    是胡医生。

    六、

    惊讶之余,我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毕竟,任我如何有想象力,也无法想象久违之后的深谈,竟然会是在彼此的这种身份之间。

    “胡医生……不,老胡?”

    我俩肩并肩靠在墙上,我的嘴唇很干,忽然很想抽根烟……尽管我从未有过这习惯。

    “何必嘲笑我呢?早已跟你说过,我从来就没有害过你,而且现在我们都一样了。”胡医生盯着空旷的天花板,答道:“对了,你有烟不?”

    ——巧了,竟然连这种想法都出乎意料的同步呢。

    十分钟后,我们都从医生那里得到了香烟。和一点着放在嘴边就连连咳嗽的我不同,胡医生抽得十分快意,吞云吐雾,心神俱醉。

    “还是第一次知道你有烟瘾。”我说。

    “其实是很早以前的事情,戒了多少年了,偏在这时候才想起来。”他说。

    “你怎么也进来了?”我问。

    “犯罪啊,还能怎样?”胡医生叹了口气,“我们这儿总归还是监狱附属医院。”“什么罪?”我问。

    他忽然转过头来,极为认真地盯了我一眼。

    然后从嘴里缓缓迸出两个字。

    “……渎职。”

    “怎么说?”我有了些兴趣。

    “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却苦笑着,反而反问起我来。“记得啊,你送我进来的。”我回答,却没笑。根本笑不出。

    “我说谎了。”胡医生说。

    “哦?”我一愣。

    “但我并没有骗你。”他说。

    “你把我搞迷糊了。”我觉得头又得开始晕,这次胡医生要取代之前的精神病患者们来给我洗脑吗。

    “你还记不记得,初次见面没多久后我曾对你说过,觉得你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搜索枯肠,依稀有点儿印象,但又实在想不起更多了。

    “总之,那之后我一直留心寻找,最后终于发现了答案——你确实有犯罪记录,而作为监狱附属医院、同时也是警务系统下属的员工,我恰好曾在系统内浏览过你的案底。”

    “案底?”我心中微微一动,可仔细探究,找到的仍然是一片茫然。

    “——很久之前,你杀了你的女朋友。”胡医生说:“然而这起案件最终的判决是你并无责任,毕竟意外的成分大于争执和故意,只是场令人遗憾的悲剧罢了。”

    “我有女朋友?”老天,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够新鲜的。

    “你有的。”胡医生说。“但在和你交往的过程中,她不知为何精神压力越来越大,你越来越难以理解她,对此你感到异常焦躁,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疯了还是她疯了。最终你决定带她去精神病医院检查,但她坚辞不从,就在你们推搡之间,你失手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来——她死了。”

    我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可我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了……我甚至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胡医生叹了口气。

    “你啊,知不知道什么叫记忆错构?”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不知道。”

    如果是从前,我会立刻去查资料做功课,但我现在在狱中。

    幸亏这无所谓,我身边还有老胡。

    “记忆错构,大体上可以算是一种智力障碍。主要表现在回忆往事时,常混淆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和情节,张冠李戴,把过去可能在生活过程中确曾经历过、然而在患者所认为的那段时间里却从未发生过的事情,错误地当作该时发生的真实事件来诉说,并且不自觉地固执地加以歪曲和渲染。极端一点的情况,不止是时间,人物、地点、事件等等其他的要素都会混淆起来,一定要努力去回忆的话,就会得到一堆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和脑海中隐约的印象完全符合,实际上却全然荒谬的记忆。”

    他这么告诉我。

    “其实这才是你精神变得不稳定的最初原因。患有这种症状的人,很容易就会相信一些在其他人看来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在他看来并不奇怪,或许他自己就能言之凿凿的宣称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曾经经历过同样荒谬甚至更加荒谬的经历。然而实际上,这所谓荒谬的记忆只不

    过是由各种本来可能合理的记忆被解构又重新扭曲组合后形成的错误,但患者本身是无法意识到的。”

    我想了想自己记录下的那些奇怪的令人难以想象的取材经历。

    它们究竟是真的吗?

    我忽然丧失了不少信心。

    “说回你的女朋友吧。”胡医生说:“无疑,那只是一场意外,真实经历中你其实已经安顿好了她的后事,该做的一切都做完了。当时的判决裁定你无责,这一切对你的影响也在慢慢变淡。很快就过了几年,你记者的工作越来越顺利,但是精神压力却始终没有减缓。你仍然怀念着曾经爱过的女孩,忽然有一天你意识到,当时自己和她之间的隔膜其实才是悲剧的元凶——你认为她‘病’了,或者更确切的说,疯了,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争执,乃至最后无意中酿成了悲剧。深刻的后悔与羞惭攫住了你的心,于是你最终发下宏愿,开始了最初的精神病患者取材——这就是你进行精神病取材的最初理由。”

    我听得目瞪口呆,难以相信:“可是……怎么会呢?就算是现在,我也完全想不起来有过这么一个女孩子存在啊!”

    胡医生顿了顿:“还记得我刚才跟你说过的吗?你有精神疾患啊——你的记忆,几乎每一次睡眠之后醒来都要经历一次看似‘合理化’的复原,而每经过一次‘复原’,其实却变得离真实越远。它们好像一串连你自己也搞不清真实意思与排序的、混在一起的密码与乱码,你每天都凭着越来越模糊的印象好像拼积木似的把它们搭接成看似真相的样子,但真实的记忆和记忆中的真实,早已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扭曲无形,最终遗失了。”

    我忽然想起,当我在医院里从催眠中恢复意识时,脑海中那无数个空洞式的记忆裂痕。

    “所以,你的意思是……从一开始,你就从未篡改过我的记忆?催眠我的时候也没有?”我问。

    胡医生苦笑了。

    “如果上帝知道如何能获得那种能力,务必请立刻告诉我。我还干什么心理医生啊,这么夸张的本事,我早就开宗立派当教主了。还混在医院里干嘛?”

    “可是你之前说过,我是因为接触那些疯子太多所以……”回忆中,哪怕是我入狱后,胡医生也未曾提到过记忆错构的事情,他只是一再提醒我,要我承认自己已经疯了。

    “……然而那并不是真相,也不是你真实的记忆。”

    胡医生说:“记忆这种东西,当你在这一分钟和我说话的时候,上一分钟的一切对你而言就是记忆了——就好像你看一本书,只要翻过一页的内容,那么上一页的字也都只是脑海中的无数个排列成有意义的简单符合而已。你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些符号每次被回想起来,都并不一定是它们原本被排布的方式,而这和真实过去的一切,差距大的其实不像同一个故事。”

    难道说……我就连刚刚自己才写下的话都不能相信吗?

    “是的。”胡医生点点头:“我现在说的是‘是’,可能对一个记忆错构的人而言,说不定只要几分钟之后,他就能坚定的认为我说的是‘不’,而且我说‘不’这一场景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在脑海中浮现的栩栩如生,就好像我真的这么说过一样。而实际情况是,或许这个场景中的一切都和现在相同,只是在你的记忆中,刚好把我从前曾说过的‘不’字,毫不违和的放在了这个场景里。”

    胡医生终于结束了说明,而我却半晌说不出话,愣愣的,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此前还在兴致勃勃的希望重新恢复过来的记忆,也都是“错构”后经历无数“合理化”而其实远远不再真实的了?

    这样难道不是完全否定了我脑海中的所有“记忆”存在的意义吗?它们既然都是“错构”的,那根据这被“错构”后的记忆而形成的“我”这个人格,岂不也是经历过无数次“错构”而扭曲的了?

    那现在的这个“我”,又真的是我吗?

    从迷茫中陷入了更多更多的迷茫,好不容易觉得自己曾离找回失去的记忆如此之近的我,却被告知脑海中还能回忆起的一切都荒谬的连梦境也不如。

    我忽然开始无限怀念起之前胡医生认为我是接触了太多精神病患者而发疯的结论来。

    毕竟,就算是个疯子,至少也比完全丧失了“自我”存在意义的行尸走肉要强。

    七、

    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而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的精神再遭重创,我几乎无法维持自己的晕眩了,为了分散一些注意力,我随口问胡医生:“好吧……我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你说自己是因为‘渎职’被收押,可这只是你入狱的理由吧!这儿毕竟还是监狱附属精神科医院,老胡,你除了‘入狱’之外,‘入院’的缘由又是什么呢?”

    听到我的问题,胡医生缓缓从鼻孔喷出一个规整的烟圈,扭头看了我一眼,忽然一副说不清是戏谑还是嘲笑的,既高深莫测又贱贱欠揍的表情,和我记忆中大事面前一向沉稳坚定的他大不相同。

    那么,究竟是刚才的我看错了,还是我脑海中那大段大段的记忆,其实早就已经出错了?现在想想的话,我忽然觉得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其实充满着无法调解的矛盾——他明明是可信的,却又似乎是可疑的;他曾给我无数真相,然而现在却亲口告诉我这些真相都是我的“记忆错构”必须被否定;他说自己曾有着与我同样对疯子们的世界充满痴迷,甚至不惜为此伤痕累累后才终于放弃这危险的嗜好,然而就算在他声称“放弃”之后,这些伤痕却仍如不断发作的跗骨之蛆般一个又一个爬上他的身体,就仿佛它们永远愈合不完似的——究竟是他“放弃”的不够彻底,还是所有他曾告诉我的“过去”本身,就是个谎言?

    啊啊啊啊啊,繁杂混乱的思绪实在太多,简直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胡医生这次又会给我个什么样的答案呢?

    头痛欲裂的我紧张的等待着,然而当唇边的卷烟熄灭后,他却只是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背对着我,这次连表情都不肯露出一个能让我揣测的了。

    “我被收治入院的理由啊……你猜猜看,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