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竞争

    档案编号:019

    姓 名:秦百川(化名)

    性 别:男

    罪 名:扰乱公共秩序

    疑似症状:厌食症失禁

    备 注:病人极度虚弱,需提升看护级别

    一

    、

    “真的不需要来点儿什么吃的吗?你看上去情况很糟。”

    这是我落座后和秦先生说的第一句话。

    少见的不是自我介绍,因为我觉得面前男人看起来的样子——与其让他知道我是谁,更重要的问题显然是多摄取些营养,至少足够保证他不在和我对话的时候陷入昏厥才好。

    说来如果是从前的我,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体贴到这个份上,就算再怎么跟这些病人套近乎,终究不过是为了营造一个让取材更加顺利的气氛而已。然而跟那个该死的胡医生相处久了,明明每次他都劝我不可以陷入患者们营造的非常识世界,然而他越是这么说,我却反而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已经展现给我太多光怪陆离的似是而非的“疯子的真理”,和所谓“真实的世界”比起来,无论是趣味性还是可靠性上,我都越来越倾向于相信前者。

    我究竟是滑向了他曾告诫过我的最可怕的深渊,还是他原本就如此期望着?

    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轻易相信,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仅仅是个社交障碍的普通研究者了——就算他真是个研究者,他的研究方向也绝不是那些枯燥的病症词条,而是乐在其中的玩弄人心——以“真相”、“谎言”和“无知”三者交织而成,令一旦堕入其中的猎物彷徨失措。

    ——就比如现在的我。

    秦先生曾是位长跑运动员,身体健康强壮,偶然去健身房锻炼的时候紧身衣一穿,那身材标致的,嗬~!引得一群星星眼少女立刻冲到前台办了贵宾卡,隔三差五打电话问能不能在这儿见到他。健身房老板笑得合不拢嘴,抓住商机好说歹说缠着秦先生送了他一张免费钻石VIP,要求务必常常来赏光。

    就是这么一位原本男模式的健美样本,我见到的时候却已经叫人不忍直视——脸颊凹陷的深度快赶上骷髅头了,原本肌肉明显的手臂虚虚软软的放在桌子上,箕张的五指间,骨骼清晰可见。

    ——真难以想象什么样的地狱能把一个运动员折磨成这样!就跟奥斯维辛老照片里那些骨瘦如柴的犹太人似的,叫人不能不动容。

    但面对我的建议,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我不吃……另外,你能不能……少管闲事?”

    “可你……”我还想劝阻,却已经被秦先生不耐烦的打断:“你这人怎么这么烦?不是说只是来取材的吗?如果还要叽叽歪歪个不停,我可要回去了。”

    好吧好吧,你赢了还不行吗?

    我不再多说,在椅子上坐定后翻了翻资料,三个醒目的字迹映入眼帘。

    “厌食症”。

    换句话说,是他自己选择不吃东西,把自己饿成这样的吗?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听到我的问题后,秦先生瞟了我一眼,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总归,都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这答案当然正确,可就因为放之四海而皆准,反而让我有点难以理解。

    “秦先生,这可就不对劲儿了。你曾经是运动员,说不定还得辅修点儿营养学什么的,明明应该比我这样的普通人更加明白食物与能量对身体的必需意义,怎么竟然会得厌食症这样的病呢?”

    其实我还有一半的话没说出口——在我看来,这种病只有那些为了减肥不要命的****才会患上,可原来的秦先生体型就和希腊男性雕塑一样,明明应该是最不可能患上这类病的人才对。

    “那是正常的情况下,但是我……现在……不一样了,要活下去,实在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啊。”秦先生低声道:“嘿……不过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的吧?我现在正在竞争,在战斗,而饥饿是我削弱敌人的最佳方式。”

    “战斗?和谁啊?”我看不出精神病院里有什么值得一个病人去战斗的对手,总不能是主治医生吧。

    “和谁?”秦先生眨了眨眼,“哈”的笑了一声。

    “当然是我自己了……不过不是你们记者最喜欢用的那种精神上的拔高,我指的是字面意思——就是在战斗,和身体中的我自己。啊,确切的说,是‘另一个’我自己。”

    二、

    ……莫非又是个双重人格患者?

    但很快就被秦先生否定了。

    “开什么玩笑,才不是那种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简单情况好么!”他对我的判断嗤之以鼻:“如果只是人格这种纯精神层面的东西起了冲突,那我会心安理得的待在这里接受治疗,但我的问题远远并非

    如此简单——这‘另一个我’的存在,完全是物理意义上、现实意义上的。而正因为这样,才令我如此痛苦。”

    等等,我觉得这太过不可思议了,比起双重人格还要难以想象太多。

    “你刚才是说……在你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自己存在?而你们两个现在在战斗?”

    “正是如此。”秦先生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腹部,那差不多是胃的位置。

    “……‘另一个我’,它就在这里。”

    我始终还是表示不能理解,于是秦先生叹了口气。

    “……你啊,知道人类其实不止一个脑子吗?”

    虽然乍一听是荒谬的提法,不过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还是不太确定的答道:“这……就我所知,大脑还是只有一个的吧?不过一定要说的,脊索这个器官也有一部分指挥控制身体机能的作用,但能否因为这个作用而被当做另一个‘大脑’,恐怕要看个人的理解了。”

    “想不到,你竟然也不是完全无知。”秦先生难得的撇了下嘴角,我猜这个好似笑容的表情是表达对我的嘉许。

    “你这样说也没有错。曾有种说法,把大脑称作是‘动物脑’,把脊索称为是‘植物脑’,虽然分类的简单粗暴了一些,但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和控制绝大部分思维活动的大脑比起来,脊索延伸出的神经基本是植物神经,主要起一些调节内分泌、身体成长之类的不太需要主动控制的生理活动。”

    “可是这只是一种形容式的提法而已,你也知道,脊索既然无关思考,硬要称作大脑的话,其实是非常牵强的。”我说。

    “这一点你说的很对。所以这只是个引子——无非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对生物而言,有两个、甚至以上的复数大脑并非什么不可想象的事。除了大脑和脊髓之外,再给你举个比较古老一些的例子来说明好了,恐龙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小学生的时候都一清二楚的东西,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才是有鬼了。

    “恐龙虽然已经灭绝了,但是仍然留下了一些化石、琥珀里的血液等等的遗骸,能够让我们尽可能的去还原那些远古巨兽。然而不知是它们实在太大了,还是别的一些原因,很多大型的恐龙——主要是蜥脚类的草食性恐龙,科学家都认为,和巨大的体型比起来,它们的脑子实在小的不成比例。经过越来越多的化石证据的佐证,最终他们认为,这些巨兽除了头部的脑子以外,在身体中还有另外的大脑用来负责分担任务——这是和脊索不同的结构,是完全的、第二个脑部。”

    这样看来秦先生小时候大概也和我一样被十万个为什么“荼毒不浅”,否则他一个运动员为什么对恐龙这种东西如数家珍般的熟悉啊。

    “总而言之,无论是大部分高等生物都有的脊索也好,还是恐龙位于盆腔内的第二个大脑也好,它们的存在这一点几乎都已经是无可置疑的了,但这本该与我无关——众所周知,人类不是恐龙,我们的大脑足够发达,没有那种不必要的结构也能完善的操纵身体,但是就在我这儿……不久之前,突然出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态。”

    “什么事态?”我提起笔追问。

    “前段时间要准备一些比赛,训练强度非常大,我几乎整天都泡在运动场上,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锻炼,没日没夜十分辛苦。然而按照从前的经验,这种情况下睡眠必定是深沉无梦的——否则补充不了足够的精神嘛!但是很诡异的,那时候我竟然一天比一天的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话是失眠啊。”我想起之前取材过的有睡眠障碍的汪先生,“可你怎么弄成了厌食?”

    “是失眠就好了,安眠药一吃怎么也就睡着了。”

    秦先生苦笑起来:“但我的运气可比这糟糕多了……本来我训练都很累了,然而渐渐地,我竟然可以在脑海中听到声音。”

    “听到声音?”我记下这个症状,“是幻听吗?”

    秦先生眉头紧皱,点了点头却又立刻摇头否认:“不……不对,‘听到声音’这个形容也不确切,其实我自己知道耳朵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的,但就好像……怎么说吧,你的脑海里面对面的站了个人,这个人没有开口,但是你毫无障碍的就能听懂他要说的每一个字,就好像这些意思直接通过神经传入了你的大脑,又好像它其实根本就和其他神经一样本来就存在于你的身体中,只要它想,就能让你听见它的话……任何话。”

    似乎被他形容成很诡异的感觉了,但如果不是幻听,那又会是什么呢?

    “该怎么去形容或者命名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我只需要

    明白,就在我身体中,有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正在发育,在成熟,在苏醒……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训练太累了,毕竟这听起来就像是疯子的说法,就算我自己都说服不了我自己。直到有一天一觉醒来,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这才由不得我不相信了。”

    “一件事?”

    我意识到重点来了,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是啊……一件事。”

    秦先生愣愣的点了一下头,说道:

    “我,失去了自己的消化系统。”

    三、

    失去了自己的消化系统?

    这种描述,我该如何理解啊?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迷茫,秦先生开始解释了。

    “我想想啊……对了,你刚进来的时候不就问我要不要吃东西吗?其实我当然知道现在这个骨瘦如柴的样子不健康,我也知道我需要能量和营养维持生存,但我是没有‘饥饿’这种感觉的——其实不止是饥饿,也没有了饱腹感,就好像我的身体一夜之中少掉了所有相关的器官。说句不好听的——我他妈堂堂一个职业运动员,一觉醒来连拉屎都不是自己说了算了,小肠大肠贲门全不受控制,我自己连什么时候肠胃蠕动都不知道,身强体壮没病没灾的居然大便失禁——嘿,世上哪有这么不合情理的事儿?”

    这……

    我赶紧重又翻了翻秦先生的资料。真的,厌食症后面好远的空白之后,还有潦草的“失禁”两个小字。

    这可真是再尴尬不过的症状了,又不是没断奶小孩子,何况是运动员这么对自己身体有自信的人——不禁从心底涌出对秦先生的强烈同情啊。

    “所以……这个,您从那以后就不吃东西了?”怕触及逆鳞,我问得小心翼翼。

    “最开始倒也没有,我当时在医院里等检查结果,然而那个傻逼医生就这么大大咧咧的把事情当笑话似的嚷得人尽皆知,围观的一群医生护士患者看我的眼神都和看笑话似的。这他妈谁忍得下去啊,我当场就把那臭小子抓过来狠狠揍了一顿,好叫他长长记性,以后管住自己那张臭嘴!”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强健运动员暴打文弱医生的画面……怎么说呢,这当然是不对的,但我对这种自己羞耻的秘密被大肆宣扬嘲笑后的恼羞成怒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所以你就被拘留了吧?这年月,袭击医生且不论是为了多大理由,你这个性质还是很恶劣啊。”我问他。

    “那是当然了——虽然细说起来那小子其实也罪不至死,可一个是我气上头了,一个是当时他那样儿就特讨打……总之做了就是做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也没打出人命,打伤了他我赔医药费,法院判决我服刑,我就老实服刑。谁也不欠谁。”

    真不知该赞同还是反驳他这种简单一根筋的三观,说不健全也实在是有些不健全,却又微妙的有一股子梁山好汉式简单直率的剽悍与匪气。

    总之对话还算顺利的继续了下去,或许是看我也没多谴责他什么,秦先生渐渐地也放下了一开始对我的诸多戒心,开始变得友善了起来。

    “总之后来就是审判、入狱之类的事情了,这些先不去管它。可就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如果光是不觉得饱也不觉得饿也就算了。渐渐地,脑海中那个是我又不是我的家伙可能是越来越清醒……或者说,长大了,他不但开始问东问西,甚至还开始试图干涉其他属于我的一切了。偏偏那家伙想要了解和知道的东西,只要他有想要‘知道’的意思,我却无法不回答他。这简直已经不是在对话,而是他在从我的脑子里挖东西出来。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再加上除了已经对我而言失去感觉的消化器官之外,我作为运动员所必须依靠的东西——手脚,也在渐渐失去知觉,总觉得要凭着自己的意志来活动的工作竟然会受到莫名其妙的阻力,越来越难办到也越来越迟钝了——虽然对普通人而言仅仅迟缓个一点点的话倒也不妨碍正常生活,可我是个运动员啊!靠体力、速度和反射神经吃饭的,这搞得我干什么都要比别人慢上半拍一拍的,这辈子哪里还有什么夺金的希望?”

    说到这里的时候秦先生的情绪已经显得有些激动,他似乎想要举起双手加强自己的语气,可只有一只右手如臂使指的十分灵活,另一只左手却好像义肢似的迟缓钝重,这么近距离的对比一看,不止十分不自然,简直称得上诡异了,确实挺吓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怎么想装没事儿也不行了……我意识到自己出了很大的问题,我的身体里多了一个‘我’,它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在和我争夺身体的控制

    权!”

    秦先生毛骨悚然的表情被他现在饿死鬼似的模样加成一番,惊悚效果不知道翻了几倍,看他激动我简直连小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后来我多少也想着去了解了一些文化课里提到的基础知识,终于被我大致上猜出答案了——不是都说干细胞是万能细胞,能分化成人体各种部位所需的细胞吗?毫无疑问,我一定是这玩意儿受到刺激出毛病了,具体是什么原因我当然不明白,说不定是无意中接触了辐射源或者化学药剂?你就算问我要线索我也实在想不起来了。总而言之,这些该死的细胞再次分化发育了——而它们分化出的器官,就他妈是个在不断成长的、新的脑子!”

    说到这,他再次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和上次一样,还是胃部的位置。

    “既然一开始就拿消化系统开刀,那它八成就在这里了……可我却不能让医院对我做详细的检查,更不敢用照什么CT啊X光啊之类的方式验证。你想想,如果那些医生混蛋真在我身体里找出了这么个不合情理的玩意儿,可不得比之前失禁那次更狠狠嘲笑我?在被这么折腾一下,闹得尽人皆知,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同时他也盯着我:“对了……你也是一样!虽然是答应跟你聊聊天配合一下所谓的‘取材’,可不准把我的事捅出来!否则我给你好看!”

    ……这,我要是不为了记下来,我还找你这疯子取个什么材!不过这时候不能和病人置气,姑且先笑着敷衍过去就是了。

    “总之,虽然现在我还能控制大局,可是以后呢?总不能我一辈子就这么自己和自己作斗争吧?那也就一事无成了不是吗!更何况运动员的职业生涯是很短暂的,我根本没那么多时间能和这该死的家伙耗下去——所以我必须要当机立断,弄死他了!”

    他的想法是很直接的,但我仍然有些疑问。

    “可是啊……秦先生,你刚刚也说过,其实这个你讨厌的家伙也是你自己,你要怎么杀死他呢?如果你真的做到了这一点的话,那不也就等于自杀了吗?”

    “是啊,我可没想过要自杀——所以,我选择了绝食。”

    秦先生说。

    四、

    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啊。”秦先生以一种看白痴式的不屑目光瞟了我一眼。

    其实我也大概能猜出他的想法了,可毕竟我是来取材的配角,角色的定位就是倾听——总不能喧宾夺主的把医生的活儿都给干了吧。

    “之前不是提过了吗?那家伙控制了我全部的消化器官,可我并不是一定要依赖这些器官才能活下去的,现代社会的技术如此发达,就算不吃东西,光靠打点滴我也能勉强维持生命。血液循环和食物循环虽然也有交集,但总体而言还算是两套不同的系统,或许一时半会饿不死那家伙,但是至少也能让它得个营养不良什么的吧?趁着我还占据优势,管它到底是第二个脑还是第三个脑,就好像大企业和小企业一起杀价出血拼本钱,迟早有一天它耗不过我,就得比我先垮。”

    看了看如今也算形销骨立、毫无原来运动员模样的秦先生,我感叹道:“……这,可能有效果吧?不过无论是否有效果,说起来你这实在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算真能成功,你这运动生涯能恢复吗?你现在这模样,别说当运动员参加竞技,老实说真连个普通人也差得远了。”

    “那种事倒不要紧,我好歹也是专业的,只要没这层顾虑,该做的康复训练努力跟上,毕竟多年锻炼,肌肉和筋腱底子都还在,不至于没有活路的。”

    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只好祝秦先生好运了。毕竟他这个厌食症和我素来所知的那些****还真不一样,症结和体重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与其劝他吃点儿东西,还不如劝他接受些靠谱的心理治疗——不过这事儿说到底也很没谱,如果真的如他所说自己肚子里新长了个脑子,恐怕也不是纯粹精神上的手段就可以治愈的,还是得依靠现代医学来处理。想来事情这么复杂,早就不是我这样旁观的闲人能管得了的程度了。

    所以,除了祈祷,我没法给他任何东西。

    更何况,之前秦先生自己不也要求过吗?不让我把他的事儿抖落出来。

    所以虽然我写到这里用的都是化名,但其实这篇记录也是在我电脑中尘封了很久,直到前几天突闻他去世的噩耗,这才有意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

    等我听闻消息又赶去医院的时候,胡医生早已在等我,别的我都来不及问,只从喉咙里蹦出几个字:“他……怎么死的?”

    “嘘!”

    然而在给我答案之前,

    胡医生却先神秘兮兮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我拉到走廊的角落里,这才低声和我说话。

    “你小声点儿。”他说,“那家伙长期绝食,抵抗力严重下降,虚弱得够呛,还偏偏得了癌症——这下好,屋漏偏逢连夜雨,发展的那叫一个迅猛,等发现的时候人都快说不出话了,真是神仙都救不过来。”

    “可这也没啥好保密的吧!癌症哪儿那么容易治好,碰上了要死有啥办法!你倒是拉我到这角上干嘛!”

    我气哼哼的整理着衣服领子,都怪胡医生冒失,扣子都差点儿给我拽下来。

    “本来我是不该告诉你的,这才拉你到这没人的地儿。”胡医生左右看了看,这才凑近我耳朵:“那家伙确实是癌症不假,临死之前断断续续的也还是喊着他那套没人信的、两个脑子的疯话,不过等真死了之后,倒是发生了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难以理解的事情?什么什么?快说快说!”

    没办法,这可真不是我八卦心强,完全是新闻人的职业习惯作祟啊。

    “秦先生的致死原因是胃癌晚期剧烈扩散,毕竟还是监狱在押人员,所以人走了之后我们还是进行了尸检——主要也就是检查他那个胃里的肿瘤。结果切出来一看,肿瘤确实是有,而且简直大得畸形——快赶上人家妇女同志子宫肌瘤了,可最骇人的还不是这个。”

    “能有比癌还吓人的?”我表示不信。

    “他那个瘤子有问题啊!”胡医生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也来了兴致:“真和他说的一样,是多了个脑子?”

    “哪儿能啊,不过还真有点儿接近——确实是多了东西,可不只有脑子!再熬上几个月,恐怕五脏六腑、胳膊腿儿都要给他长全咯!”

    这他妈就有点可怕了,我觉得自己嘴唇都有些抖:“难不成是……婴儿?”

    其实胡医生自己可能也无法理解这种事态了,所以接下来的话几乎都是没啥信心的疑问句:

    “按说不可能是吧?第一那可是胃里,第二秦先生可是个男的!总之那也还不算是婴儿,只是个没发育成熟的胚胎罢了,我们院不少医生干了快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事,简直连尸检报告都没法写——这还不如去抄故事会呢!但是东西就摆在那儿,活的死的一团肉,实在是眼见为实,不信不行了。这会儿院里已经说了****,有科室的医生已经做了采样,拿去分析基因频谱了——大伙儿基本上都觉得,这孩子应该不是正常受精卵发育成的,可如果是体细胞分化而来,闹得可就是国际大新闻了……哎呀总之你可千万别传出去!我都被唬得乱了些方寸,指不定咱们院就要上国际大新闻啦!”

    既然胡医生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就把自己嘴巴封上,老老实实的一门心思等他和院里的“国际大新闻”了。虽然已经在心底埋藏了太多对他的怀疑,但这次他所说的一切,与其说是“精神科”的范畴倒更接近传统医学的范畴,那就姑且再相信一次?

    然而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了后续,眼看着都快年把了,仍然是风平浪静,球动静没有,终于忍不住又去问了胡医生,可他这次却支支吾吾的连连摇头摆手,死也不再承认曾跟我说过那么劲爆的内幕了。

    所以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呢?时隔一年,连秦先生的尸体都早已火化入土为安了,我当然也不再可能去向任何人求证。然而这曾短暂存在于人类胃部的胚胎,究竟是是某种偶然的病变,还是如秦先生自认为身体为了反抗他的意志形成的新大脑?亦或某种崭新的生命萌发形式呢?

    这一切,我再无从得知。

    唯有记下这个怪谈一般的结尾,只当聊以纪念曾经优秀的运动健将秦百川先生。

    后来我想,说不定这种无从追溯的真相,对整个世界而言,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它作为无法得到确切答案的口耳相传,既能为人民群众茶余饭后增添谈资笑料,也不至于逼真到能动摇属于绝大多人的,平稳安详而充满现实感的日常生活。这难道不是很好吗?

    既然如此,便索性随它掩卷结束吧。

    然而在已经时隔很久很久,遥远到我几乎已经快淡忘掉秦先生的故事后,偶尔有一次我到健身房锻炼回来,往床上一倒就跟瘫痪了似的浑身不听使唤了。本来以为是正常的肌肉酸痛,可就在我想安安稳稳的睡上一大觉时,忽然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奇怪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如电流般通过,更令人费解的是,我原本软瘫在床上以为已经失去控制的双臂和双脚,也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似的,仿佛初生的婴儿般,无意识的躁动了起来……

    ——这会是噩梦的征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