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小姐的出生是个意外——各种意义上都是。

    具体而言,造就她的**与卵子结合为胚胎的契机是一场粗暴可耻的犯罪。在犯人逃匿后,痛苦至极的母亲备感屈辱和无助,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可能出生的孩子,于是她服用了超出剂量的紧急避孕药——所以很长时间以来,她并未感受到怀孕带来的不适。因此她天真地认为,这场噩梦就此结束,她可以接着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但那只不过是错觉罢了。

    不知该说是生命奇迹还是命运残酷的玩笑,数个月过去后,红小姐居然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并用独特的方式让母体感受到了自己不可忽视的存在。然而这并未改变她从根源上就不可能受欢迎的事实。

    她的母亲一点也不愿意迎接这个孩子的降生,一点儿也不。

    于是接下来的十月怀胎几乎演变成了一场胎儿与孕育她的亲生母亲之间残酷至极的斗争史——那个可怜的女人动用了种种方式,希望让这个未曾出世的孩子夭折在黑暗中。各式各样的手段和方式她都试过了,物理的、化学的,却无一得手。仿佛这个孩子是十月前那场暴力噩梦留给她如影随形的诅咒一般,无论怎样也要汲取她身体中的营养,直到呱呱坠地的那一刻都无从摆脱。

    而这种精神与社会意义上的双重折磨,让这个女人几乎崩溃。

    于是,哪怕在快要临盆的危险时刻,她也毅然决然地接受了人流——或许这也是某种精神洁癖和报复心作祟吧,她无法忍受

    这个犯罪者的孩子通过自己的身体出生。

    然而在人流的极度复杂和痛苦的过程中,医生们却惊讶地发现这个早产儿还保持着微弱的生命力——无论是否愿意承认,提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并非死胎。

    她是活着的。

    那么根据法律,她便必须被当作一个“人”,而不仅仅只是一团子宫内的组织来对待了。

    或许这就是抗争的胜利与生命的顽强吧,哪怕历尽千辛万苦,她终于还是活着见到了这个世界的太阳。

    ——哪怕这种形式对她绝望至极的母亲而言并不公平。

    “听起来是不是很可悲?”说到这里,红小姐的笑容带上了一丝自嘲,“这个世界这么大,其实有很多人从出生就不被人所爱、所祝福,这原本该是常识,也没什么好伤春悲秋的。然而很不幸的是……哪怕我承认它是真理,却还是在过于年幼的时候过于深刻地理解了这件事——我想换作是谁都不会就此感到幸福吧?”

    对于这样凄惨的童年我真的不得不给予同情了,也只好喟叹一声:“大概你说得对吧。”

    “那么现在我就可以给你解释我的黑暗恐惧症了——”红小姐牵了牵自己的嘴角,意兴阑珊,“实际上,绝大多数人的大脑机能发育健全都要在出生很久之后,而能够确切地感受到‘记忆’则要更加成熟,约莫几岁吧——反正无论是几岁,也是绝不会记得更加幼小、甚至尚未出生前的感受的。但怎么说呢……或许是我的经历过于异于常人了一些,在这一

    点上却稍有些不同。”

    “怎么说?”好不容易进入正题,我终于打起精神,有些兴致勃勃。

    “在我终于睁开眼睛见到光明之前的漫长发育时光里,无论是襁褓之中还是母体的羊水之内,我所能见的都只是一片黑暗。然而其他孩子们在这个阶段所享受到的是亲人无微不至的呵护,他们无忧无虑,没有痛苦,不必担心不必害怕更别提有更深一步的恐惧,他们有且仅有一件事情需要用尽全力去做——那就是让自己健康快乐地生长、成熟……乃至出生,去到光明的世界里。可是我呢?我都经历过什么,要面对些什么!”

    红小姐的表情开始扭曲,情绪也不可避免地激动了起来:“本该最亲的母亲发自内心地痛恨自己的孩子,变着法儿地想让我死!我在她的肚子里睁不开眼睛,无边黑暗带给我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这种痛苦从避孕药带来的病理性的、致死一般可怕却又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感觉开始,年幼的我还不知该怎么形容——就像血液在高温下沸腾,皮肤干裂坏死——哈,有没有觉得听起来耳熟?没错……直到我出生懂事后很久,我才意识到了,这种与生俱来深深刻在自己骨子里的痛苦……就和烈火灼烧着身体一样。或许也就是意识到这种感觉的同一刻吧,我悸动的心中对火焰有了某种难以名状的狂热,我需要火,需要它在我面前燃烧——只有这样我才能忘却曾经的痛苦,因为这股火焰在就我面前燃烧着,而那个被烧灼

    的对象并不是我!我才能……才能……沉静下来,安然入睡。”

    “这、这还真是……”

    我有些语无伦次了,毕竟这来自出生之前的秘辛听上去实在太悲哀,无论是她真的有所感受还是在未来精神被扭曲后的妄想,简直仿若“原罪”一样根植于血肉与灵魂深处的怨毒已经满溢到能够从眼睛中逸散出来,吓人得让我不知该如何应对——说实在的,我害怕得想要转身而逃。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吧,我对火焰和燃烧产生了不可抑止的好奇,我不但要看着它在我眼皮底下永远不停地烧下去,我还渴望着了解它的一切!这种渴望就如同毒瘾,是我与生俱来的嗜好,是我能够挣扎着生存下来所必不可少的精神慰藉。没有它的话我毫无疑问会死——是的,这就是我所谓的‘灼烧成瘾’……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我都离不开火了。不过这个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是火——说不定如果早想通了这一点,我的人生也会更加平顺而美好吧?”

    “那你又是如何意识到这一点的呢?”

    我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似的连忙追问了下去——上帝保佑,这真是个令人不快的话题,我迫不及待地想让它赶紧转移到其他地方了——哪怕要转移过去的那个话题看上去同样令人不快也无所谓,至少让我们先换掉它。

    “哈……是呢。”红小姐说到这里也喘息了一瞬,“至于这个……嗯,总之,虽然那种来源于‘火’的人格烙印令我从初生之际就饱尝

    痛苦折磨,但这种折磨总算也还是让我有了一个坚定、坚强的灵魂,哪怕是出生后不久就被母亲所抛弃,却还是挣扎着在被所有人所厌弃的污浊泥淖中艰难地存活了下来,在黑暗中只有火焰萦绕着我、温暖着我……直到我终于被社会福利机构所发现,那里好心的‘院长’收留了我,让我至少能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舔舐伤口,慢慢成长。”

    “‘社会福利机构’?”

    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能够猜到它指代是哪个名词了——至今为止这个名词已经听闻过无数次了。虽然在每个故事里它的出现都毫不违和,但无论这个词与它背后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也不太可能在任何地方都有它的影子吧?

    哪怕只是从概率上而言,这种“不违和”本身难道不就是一种“违和感”吗?

    而这种违和感在红小姐确定地从口中吐出那三个字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到达了最**。

    “是啊,社会福利机构——虽然具体的名字我不记得了,但在那里的大家,包括抚养我们成长的‘院长’在内,大家都称它为——”

    “孤儿院?”

    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回答,因为我的猜测和她的叙述异口同声到严丝合缝。

    “啊,你也知道?”

    红小姐只是略感讶然,我的心底却已经直冒冷汗。

    虽然并不是没有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但终于被证实的一瞬间,我还是感到有某个巨大的阴谋已经开始在我面前揭开了无边无际的冰山一角。

    “你说得没错,就是‘孤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