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真是稀奇啊……不是告诉过你,再也别来烦我了么?”
时隔两周,昏暗呆滞的白炽灯下,我和紫小姐再一次相对而坐。
“很遗憾我又来了。不过有一件事可以保证,我这次绝不是来‘烦’你的。”我凝视着她的瞳孔——那里仍然如一潭死水般平静,没有丝毫波澜。我随即补充道,“事实上,我只是有一个小小的猜想……虽然在经过一些麻烦的走访之后有了头绪,但最终的证实,还是非得麻烦你不可。”
“哦?”紫小姐哂笑,“也罢,反正这里也很无聊……既然已经来了,你不妨说来听听。”
那双瞳孔仍然黯沉沉的没有表情——是啊,就和她曾经的同事们说的一样,哪怕脸上在笑,她的眼睛也绝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的情绪波动,像是井,又或者别的什么了无生气的东西。但那也就是此刻了。
“你,紫乃小姐——毫无理由地被关在这里,是因为‘不伦’吧。”
是啊,明明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该想到的,因为表现得太过明显反而被忽略了吧?这个世界上,原本就不可能
会有让这样烟视媚行到出格的女人肆意恣睢的地方。
然而紫小姐却并不吃惊。
“噢,被你发现了?”她轻轻撩起鬓边的发丝,似乎毫不认为这是件令人羞赧的指控,“你要说的就这些而已?”
那双眼睛里还是没有光。
当然,我明白的,仅仅只是这种程度的表面结论,是不足以令她相信我的——这原本也在意料之中。
所以顿了顿,我接着说道:“当然不止这些……实际上,无论是不伦也好,受人嫌弃也好,最终身陷囹圄的你……哪怕像现在这样笑着承认不当回事也好,其实却根本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只不过因为你实在太美……美到成为罪责与负担的程度,世人只会艳羡甚至妒忌,根本不愿相信你的无辜。所以,哪怕你确实无罪,也根本没有人相信你罢了。”
下一个瞬间,那双漂亮的瞳孔忽然就像被戳破的水滴一般,骤然收缩。
“白痴!你又能、又会……懂得什么!”
那双眼睛愤怒得像要放出光,她猛地站起来,狠狠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屋角的摄像头条件反射地鸣
响起来,嘈杂刺耳。
我静静地看着气喘吁吁的紫小姐,站起身走到墙边,沉默地按灭了铃声。
“我试着给你讲个故事吧?如果我说得不对,你可以纠正我。”
我在紫小姐面前坐下来,很奇妙的,这次她的情绪也迅速回落下去,就好像之前的那些愤怒从不曾存在过似的。
当然,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因为那些愤懑而剧烈的情感,从一开始就并非是对我的抗拒,只不过是意识到陈年旧伤疤将被揭开时,无可避免的本能抗拒。
其实,这个女人……只不过是在害怕而已。
不伦。
简而言之,违背社会伦理、公序良俗的感情乃至肉体关系。
在这个科学昌明的新时代,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已经不再被当作恶劣的犯罪,只不过在道德上会受到些许谴责而已——诸如师生、同性之间的倾慕,固然没得到鼓励与祝福,却也绝不至于受到刑罚。
然而对紫小姐至今为止的一生而言,却并非如此。
从她懂事的时候开始,家庭就是残缺而脆弱的——弥漫着冷暴力的单亲家庭,连空气都仿佛
满溢着恶意。三不五时便会有长舌妇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说那个名为“父亲”的浪荡子终究还是抛下她们母女,跟其他女人跑了。
虽然是窃窃私语,其实也没有刻意回避让当事人听到,毕竟嘲弄本身就是一种舒缓心灵的快感,尤其在它的目标无从反抗时。
几乎是必然结果,母亲的精神在这种压抑中渐渐扭曲,也不知究竟是幻觉还是借口,她好像总能从女儿脸上看到“那个人”越来越浓重的影子,这令她举止失措,愤怒欲狂。渐渐地,紫小姐在她眼中,身为“那个人的女儿”的身份远远地压倒了“自己的女儿”的认知。
既然如此的话,父债女偿,哪里又有错。
这样的人生,紫小姐的童年可想而知的不幸福。
“……差不多吧。”紫小姐微微失神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才九岁时,就曾被人猥亵,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哭着回家告诉妈妈,她忽然就生气了,骂人的话,到现在我也忘不了。”
似乎回忆到这里让她下意识地恐惧,一个寒噤后,她才轻声说道:“‘明明是因
为自己放浪风骚才会被那样吧!说来你那双眼睛,究竟是像谁啊?!’
“看到妈妈那个样子,我就不敢哭了——会不会,真的是因为我自己不好呢?”
我的心莫名揪紧、莫名疼痛。
“又过了不久,就连这样不完整的家庭我都失去了——妈妈终于无法承受各种各样的压力了,无论是崩溃了还是怎样了也好,总之她自杀了。于是她就此解脱,只留给我一个名为‘家’却没有任何‘家人’的空巢。”紫小姐看着我,瞳孔中凝固的黯淡颤抖了一瞬,终于只是叹息道,“就好像杜鹃般无家可归的寄巢之鸟,或许我真的是个不祥之人。”
杜鹃……吗?
即所谓的布谷,子规,虽然许多是人畜无害的品种,但它们中的一些,却有着“巢寄生”这样危险而恶毒的习性,不但夺取宿主的爱与抚养,更甚至连宿主巢里的一切都要推下去——所谓“鸠占鹊巢”,它便是如此不祥的鸟。
紫小姐或许还更加激愤些。毕竟在她看来,就连母亲的死,也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比起真正的杜鹃,或许她更凶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