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时命
题解：
“哀时命”是什么意思呢？
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做了解答：“《哀时命》者，严夫子之所作也。夫子名忌，与司马相如俱好辞赋，客游于梁，梁孝王甚奇重之。忌哀屈原受性忠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辞，叹而述之，故曰《哀时命》也。”
对于作者是严忌，没有人有异议。洪兴祖还曾对严忌的生平做了补充：“忌，会稽吴人，本姓庄，当时尊尚，号曰夫子，避汉明帝讳曰严。一云名忌，字夫子。”
王逸认为，从《哀时命》的内容来看，严忌提到了屈原投汨罗江而死，虽然身体腐败，但志节却没有改变，所以庄忌是哀屈原之忠贞而写的。
王逸的这种说法有人却并不认同，黄寿祺在《楚辞全译》中说：“诗中的‘予’，实际上不是指屈原，而是严忌自称。‘哀时命’并非‘哀屈原’，而是汉初被压抑、被排斥的正直知识分子的自哀，自哀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诗歌高度概括了作者的身世经历和人生体验，曲折而强烈地表达了汉初知识分子的内心苦闷和抗争。”
而汤炳正在《楚辞今注》也说：“本篇主旨，在于抒发贤者不遇于时的感伤愤懑之情。汉人认为是伤悼屈原之作，故编入《楚辞》专书之中。然与《七谏》等篇相较，悼屈之迹并不显着。”
也许正如汤炳正所说，因为《哀时命》中有“子胥死而成义兮，屈原沉于汨罗”这句，如果真是为屈原所写，不可能有“屈原”之称。所以本篇只是在用屈赋追述先人、感怀今世，进而抒发对自身命运的感慨。
本篇强烈而真挚地表达了当时怀才不遇的文人所共有的内心苦闷和挣扎，同时感叹自己的生不逢时。这样的内容，是汉初骚体最常见的，所以可以说，《哀时命》在形式上是模仿《离骚》的。然而，严忌这篇文章的感情宣泄真切沉实，并非一般的无病呻吟。
【原文】
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①。往者不可扳援兮②，俫者不可与期③。志憾恨而不逞兮④，杼中情而属诗⑤。夜炯炯而不寐兮⑥，怀隐忧而历兹⑦。心郁郁而无告兮，众孰可与深谋？欿愁悴而委惰兮⑧，老冉冉而逮之。居处愁以隐约兮⑨，志沉抑而不扬。道壅塞而不通兮，江河广而无梁⑩。愿至崑之悬圃兮，采钟山之玉英。擥瑶木之橝枝兮，望阆风之板桐。弱水汩其为难兮，路中断而不通。势不能凌波以径度兮，又无羽翼而高翔。然隐悯而不达兮，独徙倚而彷徉。怅惝罔以永思兮，心纡而增伤。倚踌躇以淹留兮，日饥馑而绝粮。廓抱景而独倚兮，超永思乎故乡。廓落寂而无友兮，谁可与玩此遗芳？白日晼晚其将入兮，哀余寿之弗将。车既弊而马疲兮，蹇邅徊而不能行。身既不容于浊世兮，不知进退之宜当。
【注释】
①遘（ɡòu）时：遇到好时机。
②扳援：攀附。
③俫（lái）：这里指后来者。期：会见。
④逞：解脱。
⑤杼（zhù）：发泄。
属（zhǔ）：同“着”。
⑥炯炯：形容眼睛有神。
⑦历兹：经年累月。
⑧欿（kǎn）：忧愁的样子。委惰：懈怠，疲倦。
⑨隐约：这里是隐居自守的意思。
⑩无梁：没有桥梁。
擥（lǎn）：持。橝（tán）枝：长长的枝条。
板桐：古代****中的神山。
汩：奔流不息的样子。
隐悯：隐忍。
徙倚：徘徊不前。
惝（chǎnɡ）罔（wǎnɡ）：迷茫。
：同“轸”。纡轸，心情痛苦。
饥馑（jǐn）：同“饥饿”。
抱景：有对影自怜的意思，形容孤独。
超：远。
廓落：孤寂。
玩：研究。遗芳：古人留下的贤德。
晼晚：夕阳西下。
弗将：不长。
邅（zhān）徊：徘徊不前。
【译文】
哀叹如今比不上古人啊，为何我生不逢时。以前的圣君不能攀附啊，未来明主又难以见到。心怀遗憾无法得到解脱啊，抒发情怀只能借助于诗。夜里目光明亮难以入眠啊，内心忧思经年累月。心中的郁闷无人倾诉啊，众人谁能与我深切探讨？忧愁憔悴疲惫颓丧啊，衰老已经慢慢到来。愁苦中隐居自我约束啊，心志压抑无法宣泄。道路堵塞无法通行啊，江河宽广没有桥梁。希望到昆仑的园圃去啊，采摘钟山上的玉英。手拿瑶木和玉树上长长的枝条啊，遥望阆风上的板桐。弱水奔流不息难以通过啊，道路中断不能通畅。既不能凌波横渡啊，又没有羽翼展翅高飞。隐忍心志不能实现啊，独自徘徊排遣愁肠。怅惘迷茫久久沉思啊，内心痛苦徒增悲伤。倚树踌躇长久停留啊，日益饥饿弹尽粮绝。形单影只抱影守候啊，远远地思念我的故乡。落寞孤寂没有朋友啊，谁能同我研究古贤遗风？临近傍晚太阳西下啊，可叹我的寿命也将不长。车已破损马也疲惫啊，徘徊不前难以行进。自身既然不能容于乱世啊，又不知进退怎样才恰当。
【原文】
冠崔嵬而切云兮，剑淋离而从横①。衣摄叶以储与兮②，左袪挂于榑桑③。右衽拂于不周兮④，六合不足以肆行⑤。上同凿枘于伏戏兮⑥，下合矩矱于虞唐⑦。愿尊节而式高兮⑧，志犹卑夫禹汤⑨。虽知困其不改操兮，终不以邪枉害方。世并举而好朋兮⑩，壹斗斛而相量。众比周以肩迫兮，贤者远而隐藏。为凤皇作鹑笼兮，虽翕翅其不容。灵皇其不寤知兮，焉陈词而效忠？俗嫉妒而蔽贤兮，孰知余之从容？愿舒志而抽冯兮，庸讵知其吉凶？璋珪杂于甑窐兮，陇廉与孟娵同宫。举世以为恒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幽独转而不寐兮，惟烦懑而盈匈。魂眇眇而驰骋兮，心烦冤之忡忡。志欿憾而不憺兮，路幽昧而甚难。
【注释】
①淋离：长而美好的样子。从横：同“纵横”。
②衣摄叶：宽大的衣服。储与：不舒展。
③袪（qū）：在这里指袖子。榑（bó）桑：扶桑。
④衽（rèn）：衣襟。不周：神话中的山名。
⑤六合：这里指天地四方。肆行：肆
意行走，任意前行。
⑥伏戏：同“伏羲”。
⑦矱（yuē）：尺度。
⑧节：节操。式高：以崇高为榜样，指不同流合污。
⑨犹：尚且。卑：低下。
⑩好朋：自己派别的人。
斗斛（hú）：古代测量粮食的器皿。
翕（xī）：合，这里指收敛翅膀。
抽冯（pínɡ）：发泄郁闷的意思。
讵（jù）：岂能。
璋珪（ɡuī）：古玉器名。甑（zènɡ）窐（ɡuī）：低劣的瓦器。
陇廉：人名，古代一丑女。孟娵（jū）：人名，古代一美女。同宫：同室。
盈：满。匈：同“胸”。
欿（kǎn）憾：遗憾，这里指没有得到满足。不憺（dàn）：不安。
【译文】
帽子**入云啊，剑长长的横着在前方。衣服太宽大穿上不舒展啊，左袖子挂在了扶桑树上。右衣襟拂掠过不周山啊，不能自由施展于天地四方。在上奉行伏义的同一法则啊，在下以虞唐为榜样。希望奉节操效法圣贤啊，我的志向尚且不如大禹、商汤。明知困惑也不想改变节操啊，终不愿以邪曲来妨碍正方。世人喜欢举荐自己帮派中的人啊，用斗斛这一标准加以衡量。朋党之间勾结很亲密啊，贤德之人只能远远避开隐藏。鹌鹑待的笼子给凤凰打造啊，凤凰收敛翅膀也进不去。君主不能醒悟啊，要去哪里诉说效忠的理想？世俗妒贤忌能啊，谁知道我始终坦然从容。希望能舒展胸怀抒发愤懑啊，我哪里知道会是吉还是凶？璋珪美玉放在了蒸器孔下啊，丑女陇廉和美女孟娵住在了同一屋檐下。天下人都觉得很正常啊，注定我要穷苦潦倒。幽暗中孤枕难眠啊，只有郁闷愤慨堆积胸中。魂魄飘忽不定四处游走啊，心烦意乱忧心忡忡。心有不满失落不安啊，路途幽暗难以向前。
【原文】
块独守此曲隅兮①，然欿切而永叹②。愁修夜而宛转兮③，气涫其若波④。握剞劂而不用兮⑤，操规矩而无所施。骋骐骥于中庭兮，焉能极夫远道？置猨狖于棂槛兮⑥，夫何以责其捷巧？驷跛鳖而上山兮⑦，吾固知其不能升。释管晏而任臧获兮⑧，何权衡之能称⑨？菎蕗杂于黀蒸兮⑩，机蓬矢以革。负檐荷以丈尺兮，欲伸要而不可得。外迫胁于机臂兮，上牵联于矰隿。肩倾侧而不容兮，固腹而不得息。务光自投于深渊兮，不获世之尘垢。孰魁摧之可久兮，愿退身而穷处。凿山楹而为室兮，下被衣于水渚。雾露蒙蒙其晨降兮，云依斐而承宇。虹霓纷其朝霞兮，夕**而淋雨。怊茫茫而无归兮，怅远望此旷野。下垂钓于溪谷兮，上要求于仙者。与赤松而结友兮，比王侨而为耦。使枭杨先导兮，白虎为之前后。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
【注释】
①块：孤独。曲隅：幽暗的角落，此指山角。
②欿切：忧愁痛苦。
③修夜：长夜。宛转：忧心辗转。
④气：心情。（fèi）：沸滚。
⑤剞（jī）劂（jué）：刻镂用的刀或凿子。
⑥猨（yu
án）狖（yòu）：一种黑色的长尾猿。棂（línɡ）槛：关野兽的笼子。
⑦驷：驾。跛鳖：瘸腿的鳖。
⑧管晏：管仲和晏婴，春秋时齐国的名相。臧获：奴仆，这里指庸人。
⑨权衡：衡量，比较。称：比较轻重。
⑩菎（kūn）蕗（lù）：良竹。黀（zōu）蒸：麻秆，比喻脆弱无用的人。
机：古代弓弩上的发动机关。蓬：蓬蒿。矢：箭。革：箭靶。
檐荷：负担重物。丈尺：形容行动迟缓。
矰（zēnɡ）隿（yì）：用丝绳射鸟的短箭。
倾侧：端肩侧行，小心畏惧的样子。不容：不被接纳。
（xiá）腹：腰背弯曲。息：在这里指呼吸。
务光：人名，古代的一位隐士。
魁摧：高峻危险的意思。
凿山楹：凿崖壁为室的意思。
依斐：“斐”，同“霏”。依斐，形容云层浓密。
怊：悲伤失意的样子。茫茫：模糊不清，这里指心情忧伤难以说清。无归：无所依归。
耦：同“偶”，这里指知音。
枭杨：原指狒狒，这里指古代传说中的山神。
白鹿：古人将白鹿视为瑞兽。容与：安逸从容的样子。
【译文】
独自隐居在这幽暗山角啊，深深的痛苦让我叹息。漫漫长夜忧愁令我辗转反侧啊，心绪不平犹如涌起的波涛。手握刻刀却没有刻镂啊，拿着规矩方圆却无法实施。驰骋的骏马在庭院里啊，如何能知道它能飞奔多远？把猿猴关在牢笼里啊，怎能责备它没有敏捷的身手？驾着跛了腿的甲鱼去登山啊，本就应该知道它不可能高升。放弃管仲和晏婴而任用庸才啊，又怎能衡量出他们的能力？菎蕗混杂在麻秆中啊，发动蓬蒿之箭去射皮革。背负重担行动迟缓啊，想伸直身体也难以做到。害怕距离驽身太近啊，会被射鸟的丝绳击中。小心畏惧也不被接纳啊，只好弯腰曲背小心翼翼。务光投进深深的潭水啊，不想让尘世的污浊玷污。怎能遭受如此摧残啊，宁愿处境窘迫隐藏自身。开凿崖壁做居室啊，下河洗衣就到水边。早上的山雾朦朦胧胧啊，浮云霏霏承接上我的屋宇。霓虹缤纷朝霞满天啊，黄昏幽暗愁雨绵绵。说不清的惆怅无处可去啊，怅然远望无边无际的旷野。垂钓在下面山间的溪谷啊，向上要求飞升成仙。和赤松子成为朋友啊，与王子乔比肩相伴。山神枭杨在前面开路啊，让白虎跟随前后。乘云雾进到玄冥之地啊，骑上白鹿和仙人从容共游。
【原文】
魂眐眐以寄独兮①，汩徂往而不归②。处卓卓而日远兮③，志浩荡而伤怀④。鸾凤翔于苍云兮，故矰缴而不能加⑤。蛟龙潜于旋渊兮，身不挂于罔罗⑥。知贪饵而近死兮⑦，不如下游乎清波⑧。宁幽隐以远祸兮⑨，孰侵辱之可为。子胥死而成义兮，屈原沉于汨罗。虽体解其不变兮⑩，岂忠信之可化。志怦怦而内直兮，履绳墨而不颇。执权衡而无私兮，称轻重而不差。摡尘垢之枉攘兮，除秽累而反真。形体白而质素兮，中晈洁而淑清
。时厌饫而不用兮，且隐伏而远身。聊窜端而匿迹兮，嗼寂默而无声。独便悁而烦毒兮，焉发愤而抒情？时暧暧其将罢兮，遂闷叹而无名。伯夷死于首阳兮，卒夭隐而不荣。太公不遇文王兮，身至死而不得逞。怀瑶象而佩琼兮，愿陈列而无正。生天之若过兮，忽烂漫而无成。邪气袭余之形体兮，疾憯怛而萌生。愿壹见阳春之白日兮，恐不终乎永年。
【注释】
①眐眐（zhēnɡ）：独行的样子，形容孤独。寄独：寄居独处的意思。
②汩（yù）：迅疾的样子。徂（cú）往：离去。
③卓卓：高远的样子。
④志浩荡：纵意放肆，心无所往的样子。
⑤矰（zēnɡ）缴：用丝绳做成可以射鸟的短箭。加：加害。
⑥罔罗：罗网。
⑦饵：钓饵，引鱼上钩的食物。
⑧清波：洁净的流水。
⑨幽隐：隐身躲藏。
⑩体解：身体肢解。不变：不改变初衷。
怦怦：心跳动的声音。
履：履行。绳墨：这里指法度。
权衡：这里指掌握权力。
摡：同“溉”，洗涤的意思。枉攘：混乱。
真：纯真。
晈洁：光洁明亮。淑清：明朗纯净。
厌饫（yù）：原指吃饱吃腻，这里指君王厌倦而不愿意听忠言。
窜端：藏头藏尾。
嗼：同“莫”，形容寂静无声。
便悁：忧愁。烦毒：烦闷愤恨。
夭隐：在隐居中死去。
瑶象：美玉和象牙。
陈列：诉说。无正：没有评判的人。
：同“地”。若过：形容时间过得飞快。
烂漫：散乱，消散。
憯（cǎn）怛（dá）：痛苦忧伤。
阳春：温暖的春天。白日：阳光。
永年：延年益寿。
【译文】
灵魂孤独漫游无处安身啊，快速离开一去不返。飞升上天越来越高啊，心绪烦乱黯然伤悲。鸾凤高高地飞翔在青云上啊，射鸟的短箭也不能把它伤害。蛟龙潜藏在极深的水潭啊，罗网也不能将它牢困。知道贪食诱饵会要命啊，不如向下游动那里有洁净之水。宁愿隐身躲藏远离祸端啊，谁又能长久被侵辱？子胥以死成全义名啊，屈原沉江在汨罗江。虽然肢体被解仍不改初衷啊，忠诚信义怎能失去？心脏跳动内心耿直啊，遵循法度不偏不倚。执掌权柄毫无私心啊，衡量贤奸不能出差错。擦拭纷纷散落的尘垢啊，清除累累污秽返璞归真。形体洁净表里如一啊，内心冰洁品德高尚。当今君王厌倦忠言不任用啊，只好隐伏山中远离灾祸。藏头藏尾隐藏形迹啊，沉寂无声默默不语。独自忧愁而愤懑忧郁啊，如何发泄愤怒排遣忧伤。时世昏暗不明就要结束啊，于是哀叹不能后世流名。伯夷饿死在首阳山啊，早早死去不得显达。太公如果得不到文王的重用啊，直到死也不能施展才华。怀揣美玉象牙身佩玉带啊，希望陈述心志却无人评判。生来就是天地间的过客啊，时光消散终究一事无成。邪恶之气侵扰我的身体啊，疾病痛苦悄然生成。盼望能再见一次春天的阳光啊，恐怕就要终结不能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