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回风
题解：
“悲回风”延续了用首句“悲回风之摇蕙兮”中的前三字为标题的写法。此篇最大的争论在于《悲回风》是不是屈原的作品。南宋魏了翁在《鹤山渠阳经外杂钞》中说，本篇从风格上来看不像是屈原的作品，更像宋玉或景差的作品；而明人许学夷也在《诗源辨体》中以语气不像屈原而提出了质疑；清人吴汝纶在《古文辞类纂点勘记》中则更以文字太奇而质疑……当然，最终怀疑不是屈原作品的学者们因为无法找到更合理的证据而作罢。
除了作者，还有本篇的写作时间也存在着颇多异议。陆侃如在《屈原评传》中说：《悲回风》是屈原在怀王十六年，被放逐到汉北时所作；林云铭在《楚辞灯》、夏大霖在《屈骚心印》、***在《屈原研究》中，又认为是在顷襄王六、七年间所作；蒋骥在《山带阁注楚辞》中则认为是屈原自沉汨罗江的前一年秋天所作；王夫之在《楚辞通释》中则认定这是屈原自沉时的绝笔。
……
但是这篇文章的内容题旨却没人质疑，正如汪瑗在《楚辞集解》中所说：“此篇因秋夜愁不能寐，感回风之起，凋伤万物，而兰独芳，有似乎古之君子遭乱世而不变其志者，遂托为远游访古之辞，以发泄其愤懑之情。然而遍游天地之间，愈求而愈远，其同志者，终不可得一遇焉，故心思之沉抑而竟不能已也。”
屈原的每一篇文章，都有其写作特点，《悲回风》的特点就是没有叙事成分，整篇都是主人公内心的独白。作者首先从“回风之摇蕙”，联想到了美好的事物因为遭受摧残而被毁灭；随即又进行了大量的内心情感描写，突显主人公的悲伤情绪。这种悲伤气氛和绝望情绪相交加的写法，很容易让读者走进主人公的内心，感受主人公的悲伤。
正如姜亮夫在《屈原赋校注》中所说：“全章皆以思理惑，不知所释为主；而最为萦惑者，则是非善恶，本不相容，而实又不能显别；因而心伤，作为伤心之诗。诗中描绘心思，出入内外远近不同之情，上下左右前后之态，而仍不知所止，悲感与思理相挟持，而遂思入眇茫，从彭咸之所居。既至天上，忽又感烟雨之终不可永久浮游上天，遂思追踪介子、伯夷。既申徒之死而无益，又自回惑不解。大体情辞苦，惶惑不安。”
【原文】
悲回风之摇蕙兮①，心冤结而内伤②。物有微而陨性兮③，声有隐而先倡④。夫何彭咸之造思兮⑤，暨志介
而不忘⑥！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鸟兽鸣以号群兮⑦，草苴比而
不芳⑧。鱼葺鳞以自别兮⑨，蛟龙隐其文章⑩。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注释】
①回风：旋风。蕙：一种香草。
②冤结：心情忧伤、愁闷的样子。伤：悲伤，忧伤。
③物：在这里指蕙草。性：同“生”，生命。
④声：风声。隐：藏起来。倡：倡议，倡导。
⑤造思：树立的思想。
⑥暨（jì）：与，和。志介：坚定志节。“介”，坚定。
⑦号：招呼。
⑧苴（chá）：浮草，枯草。芳：芳香。
⑨葺：整治，修理。自别：区别与其他。
⑩文章：纹理。
惟：思念。
更：经历。统世：世世代代。贶（kuànɡ）：给予，赐予。
眇：遥远。
相羊：同“徜徉”，这里形容白云飘浮不定。
惑：迷惑。
【译文】
悲痛旋风摇落蕙草啊，我心中郁结内心感伤。物有因美好而本性凋丧啊，声有因隐微而不能起唱。何以彭咸产生的思想啊，与其心志相联始终不忘。遭遇万变其中情由岂能遮盖啊，虚伪做作又怎能保持久长。鸟兽鸣叫呼唤它们的同类啊，鲜草枯茸杂合就没有芬芳。鱼儿叠起鳞片显示自己特别啊，蛟龙隐藏起它身上的纹章。苦荼甜荠不在一块田里生长啊，兰花芷草在幽深处独含清香。想那君子是永久美丽的啊，经过几代之久能自求多福。远大的志向所达到的高度啊，爱白云在天空自由飘浮。忠诚抱着远大志向感于世事啊，私下赋诗来表明心志。
【原文】
惟佳人之独怀兮①，折若椒以自处②。曾歔欷之嗟嗟兮③，独隐伏而思虑。涕泣交而凄凄兮④，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寤从容以周流兮⑤，聊逍遥以自恃⑥。伤太息之愍怜兮，气於邑而不可止⑦。思心以为兮⑧，编愁苦以为膺⑨。折若木以蔽光兮，随飘风之所仍。存髣髴而不见兮⑩，心踊跃其若汤。抚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岁曶曶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孤子吟而擦泪兮，放子出而不还。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
【注释】
①惟：思念。
②若椒：“若”和“椒”都是香草。
③曾：重复，不停。歔欷：哭泣，哽咽。嗟嗟：不断叹息。
④凄凄：形容悲痛、悲伤的样子。
⑤寤（wù）：睡醒。周流：四处游荡。
⑥聊：姑且，假如。逍遥：潇洒遨游。恃：依赖，依靠。
⑦於（wū）邑（yì）：呜咽，哽咽。
⑧（jiū）思心：心思纠结。纠结。（xiānɡ）：佩带。
⑨膺：胸，这里指护胸的内衣。
⑩存：客观存在的事物。髣（fánɡ）髴（fú）：同“仿佛”，依稀，好像。
衽（rèn）：衣襟。案志：“案”，按住，抑制。案志，抑制情绪。
惘惘：惆怅，怅惘。
曶曶：同“忽忽”，迅。颓：颓败，下坠。
冉冉：形容渐渐前进的意思。
（fán）、蘅（hénɡ）：均为香草名。节离：枝节断开。
歇：停下。不比：不再茂盛。
惩：止。
聊：信赖。
吟：呻吟，叹息。擦泪：擦泪。
隐：心痛。
【译文】
想起佳人那与众不同的胸襟啊，采杜若和花椒独自居住。哭泣不停频频叹息啊，独自隐居思索考虑。泪流满面如此悲伤啊，想来想去无法入眠直到天亮。熬过了漫漫的长夜啊，压抑心头的悲伤久久不散。醒来后悠然地周游四方啊，暂且以逍遥来自我娱乐。长吁短叹实在太可怜啊，声音哽咽无法停止。缠绕忧思作为佩带啊，编织愁苦作为背心。折下若木遮蔽日光啊，随风飘扬仍紧紧跟随。仿佛存在的一切都辨不清啊，心如沸水般地在激荡。抚着带玉佩的衣襟抑制情绪啊，怅惘失意中动身前行。岁月匆匆有如流水啊，时光冉冉也渐近黄昏。白杜蘅枯槁断落啊，芬芳鲜花已停下不再茂盛。可怜思念君王的心情无法改变啊，证明谎言不可信赖。宁愿忽然死去顺水而逝啊，不能忍受停不了的哀愁。孤独的人悲伤地拭去泪水啊，被放逐的人不能返回。谁能想到不心痛啊？我明白了彭咸所作所为的真伪。
【原文】
登石峦以远望兮①，路眇眇之默默②。入景响之无应兮③，闻省想而不可得④。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⑤。心羁而不形兮⑥，气缭转而自缔⑦。穆眇眇之无垠兮⑧，莽芒芒之无仪⑨。声有隐而相感兮⑩，物有纯而不可为。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淩**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
【注释】
①石峦：陡峭的小山坡。
②眇眇：形容很遥远。默默：非常寂静。
③景：同“
影”。无应：没有回应。
④闻省想：听、看、想。
⑤戚戚：忧愁痛苦。
⑥（jì）羁：马缰绳，这里指受到约束。
⑦自缔：“缔”纠缠在一起。自缔，自我解开。
⑧穆：幽深。
⑨芒芒：同“茫茫”，宽阔辽远。仪：仪貌。
⑩相感：相互感应。
物有纯：纯洁美好的事物。
藐：通“邈”，遥远。蔓蔓：同“漫漫”，漫长久远。
纡（yū）：弯曲，环绕。
悄悄：忧愁的样子。
冥冥：又高又远，看不到边的样子。
淩**：乘浪。流风：顺风漂流。
【译文】
登上陡峭的山坡向远处望啊，道路漫长而又寂静。进入空旷之地声响都无回应啊，看、听、想都一无所获。忧愁苦闷没有一点快乐啊，居处悲凉更不能排解。心中有束缚解不开啊，气血郁结不能打通。四周无垠没有边际啊，苍茫茫没有任何形态。有声音在微微地相互感应啊，纯洁美好的事物都无奈陨落。思绪悠远不可度量啊，悠悠长长不能绕回。满怀忧愁自感悲苦啊，远走高飞也没有欢乐。乘着大风大浪随风飘逝啊，悠思寄托在彭咸所居之处。
【原文】
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蜺之标颠①。据青冥而摅虹兮②，遂儵忽而扪天③。吸湛露之浮源兮④，漱凝霜之雰雰⑤。依风穴以自息兮⑥，忽倾寤以婵媛⑦。冯昆仑以瞰雾兮⑧，隐山以清江⑨。惮涌湍之礚礚兮⑩，听波声之汹汹。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泛潏潏其前后兮，伴张之信期。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悲霜雪之俱下兮，听潮水之相击。借光景以往来兮，旋黄棘之枉策。求介子之所存兮，见伯夷之放迹。心调度而弗去兮，刻着志之无适。
【注释】
①雌蜺：古人将彩虹色彩暗淡的地方称为蜺，因为暗淡则属阴，所以叫雌蜺。明亮的地方叫虹，也叫雄虹。标颠：顶部。
②青冥：青天。摅（shū）：同“舒”，展开。
③儵忽：形容速度很快。扪（mén）：按，摸。
④湛露：浓厚的露水。浮源：形容露水很多的样子。
⑤漱：漱口，这里指含着。雰雰（fēn）：霜雪缤纷的样子。
⑥风穴：产生风的洞穴。自息：独自歇息。
⑦倾寤：全部都知道。婵媛：悲伤，伤感。
⑧冯，同“凭”。瞰雾：低下头看雾。
⑨清江：看清江水。
⑩惮：害怕，恐惧。
容容：动乱的样子。无经
：没有经纬，在这里指没有条理。
芒芒：同“茫茫”，茫然的样子。无纪：没有头绪。
轧：止住。洋洋：彷徨的样子。无从：不知所措。
委移：同“逶迤”，曲折难行的样子。
翻翻：形容上下翻飞的样子。
遥遥：不停摆动。
泛：泛滥。潏潏（yù）：水涌出的样子。
伴：伴随。张：涨落的意思。信期：潮汐有一定的规律，涨落有时。
炎：同“焰”。仍：跟随的意思。
烟：在这里指云。液：在这里指雨。
黄棘：一种带刺的植物。枉：弯曲。策：鞭子。
介子：介子推。所存：指介子推的隐居之处。
放迹：放逐的地方。
调度：心中思量。
刻着志：下定决心。适：往。
【译文】
登上高而陡峭的崖壁啊，处于彩虹的最高处。依靠青天舒展一道彩虹啊，于是刹那间抚摸到了苍天。吸吮着浓厚的露水啊，噙着纷纷凝结的寒霜漱口。倚着风**歇息啊，忽然领悟了全部的悲伤。靠着昆仑山往下看云雾啊，依傍着山看清了江流。害怕急流中水石发出的撞击声啊，听着波涛汹涌发出的怒吼。心思纷乱没有规律啊，精神迷惘没有头绪。要止住彷徨却不知道怎么做啊，连绵的悲愁何处才是终点？心如泛滥的水上下翻飞啊，伴随着潮水涨落定时的汛期。观看那火焰与烟气相运而生啊，看见了云雨聚积显现。悲愤霜与雪一起降下啊，听着那潮水激荡的声响。借着光与影来来往往啊，用那棘刺做成的弯鞭来驾驭。去寻介子推隐居的地方啊，再见一见伯夷放逐之处。心中思量惆怅难除啊，意志坚定哪儿也不会去。
【原文】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悼来者之悐悐①。浮江淮而入海兮②，从子胥而自适。望大河之洲渚兮③，悲申徒之抗迹④。骤谏君而不听兮⑤，重任石之何益⑥。心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⑦。
【注释】
①悐悐（tì）：忧虑恐惧的样子。
②浮：顺着。
③洲：水中的陆地，沙洲。
④申徒：申徒狄，殷末的贤臣，谏纣王不听，投水自尽。抗迹：高尚的行为。
⑤骤：多次。
⑥重任：抱着。
⑦蹇：不顺畅。
【译文】
结尾：我怨恨以前所抱的那些期望啊，哀悼未来感到更加恐惧。顺着江淮水向东入海啊，追随伍子胥自求适应。眺望大河中的沙洲啊，悲伤申徒狄的高尚行为。屡屡劝谏君王而不听啊，抱着石头自尽又有什么好处？心里打了死结不能解开啊，思绪不畅终究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