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最后一夜:人生博物馆

    很小的时候我就了解了人生在世究竟是怎样的流程,也是从那时起我对于人生就没有任何兴趣了。

    人的一生那么短,每一个阶段又都被设定好要去做什么。这期间就算再怎么肆意潇洒,也只能说是中场休息,与人生的进程无关。

    于是,少不更事的时候,我就时常提醒自己这一生一定要及时行乐。只是很快我便发现,及时行乐是这世上最困难也最昂贵的事,更让我感到无措的是,我发觉自己没有渴望。就算我有钱有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去环游世界吗?就算真的把地球转一圈,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就是这样迷茫地走过来的,可日子终究还是得过下去,我按部就班地上了学,自然而然地发现自己还算聪明,并且也不讨厌学习。所以我一直维持着不错的成绩,只要有机会就去学各种东西,小语种、编程、会计,甚至是育儿师……我的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证书与证明,但我却没有朋友。从小学开始我就发现自己是那种存在感异常薄弱的人,如果我不努力搞出点动静,大家就很难想起有我这个人,他们不喜欢我,也不会费力来戏弄我。

    可没有存在感,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讲,也是没有威胁力的。我只是一根野草,随意从一个小圈子里钻出来,没有人在意自己在我面前说过什么。因为我们终将无声无息地死去,然后重新归于泥土,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但正是这样的我,也才可以混入各种小圈子,于是无意间看到了很多人在背后截然不同的样子,也清楚地了解到每个人都会说谎、会伪装,即使并不是恶意的。

    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要是能够更多地认识这个世上与众不同的人,人生或许会精彩很多。人只有一生,可人会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面目呢?我突然对这个产生了无尽的好奇。

    我喜欢新的东西,包括城市,所以我在一个城市最多没有待过三年,有时候甚至几个月就换一个地方。工作亦是。我尽可能只做那种流动性大、接触陌生人多的服务性工作。比如快递、外卖、发传单,抑或是入户推销、广告电话。每次能做兼职我就不干全职,就算做全职,我也会主动

    要求不要五险一金之类的福利,全部折合成工资。我让所有人都觉得,我只是一个非常缺钱又没什么本事的普通人。但其实,我只是想要抽身容易。

    我疯狂地接触着陌生人,没事的时候我甚至愿意去和那些无所事事的老人搭讪,从他们嘴里听到周边各种奇怪的见闻。用着十几个QQ号和贴吧号,混迹在各个群里,窥探但不说话。频繁更换住处,在每个窗口竖望远镜。我整理了非常非常多的故事,虽然零碎、没章法,但我写下的时候,那些人的脸会在我脑海中闪现,在黑暗里闪动着黯淡却不容忽视的光。

    我对着这些故事,迫切地想要知道后续的细节,我想要接触更多的这一族群的人,我的渴望空前膨胀,可如何在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的情况下做到这点,是需要谋划的。就在这时,我在网上看见了这家杂志社的招聘启事。我忽然有了想法,虽然很冒险,但值得一试。

    好在我的大学文凭本就是文科,之前也做过一些兼职的校对工作。在经过了面试之后,我混在刚毕业的大学生里一起进入单位实习。

    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蛰伏后,我让自己能够完全融入这个环境,却又坚持不出挑。一个月明明能完成两本书的任务,我却只完成一本,这样就没有眼光会聚集在我身上。

    终于,准备就绪,时间刚好。终于,我等来了他们。

    终于,离别的时间再次到来。

    在我坦白了一直没有联系到过那个叫“收藏家”的作者之后,社里的气氛就变得无比奇怪。网络上的人还在深挖,并且出现了好多真假难辨的高仿号。在这个时候,我挺身而出,主动承担责任,并且提出辞职。

    我将一切都担下来,并且公开了所有的邮件记录,在这期间是无数次发邮件联络,还发了电子版的合同,从毫无回复到系统退信,这证明我并非毫无作为。有黑客试图从邮箱地址和IP地址找到收藏家的所在地,结果服务器却是在一所学校的计算机房里。要么这个收藏家是学校里的学生,要么他也是个计算机高手,是侵入机房服务器发的邮件。但学校机房也不算是外人完全进不去的环境,范围太大,根本无法查。

    在所有路都被堵死后,话题的热度总

    算降了一些。只剩下最后一小波人,觉得或许根本没有收藏家这个人,他们短暂地把眼光盯在了我身上。

    但朝夕相处的同事都不怀疑我,外人更加没资格。他们很清楚,我只是个普通人,用真的身份证,也缴了税。只是他们没查过我身份证上的地址早已拆了,而我现在住的地方并没有登记,也没人去过。

    我就这样以正常的流程离开了单位,最后半个月的工资自愿认罚,也就顺利割断了所有联系。因为是引咎辞职,所以是尽可能的低调,也没什么送别的排场。无声来,无声去,很适合我。

    回家的路上,我去了趟超市,扫荡了一通,买了很多儿童食品,临走前拎了个行李箱。打开钱包付账时,我顺便晃了一眼透明夹层里放着的长途汽车票,前几天在窗口买的,时间是明天凌晨第一班。

    站在家门口,我先敲了三下门,然后才拿钥匙开门。我住的地方是现在城市里很流行的那种高层公寓楼,外表看起来很新,但内里全部被改成了出租屋,住的是山南海北的外来务工人员,平日里谁都不认识谁。我租的这间房子,连厨房都没有,面积非常小,差不多一进门就能看见全部的生活区域。

    “我回来了。”我把东西放下,喊了一声。

    房厅和厕所之间的墙上,一扇门开了。从外表看很像是柜子,但其实那是一间屋子。

    这个夹层是我决定租这间屋子的原因,原本就是墙壁内的一个壁橱,用来堆杂物的,但清理出来后发现容量还不小,于是我在外面定制了一个凸出来的柜子门,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空间。

    一个男孩从门内钻出头来,看到我以后立刻笑了一下,傻傻的,但很可爱。他今年已经14岁了,但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大,因为他有严重的自闭症,智力也比同龄人略低一点。我带了他三年,但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想得到更多更精彩的故事,就要走得更深。我这个人害怕和任何人产生感情,我喜欢“爱”这种东西,但我不想被它束缚。所以我始终遵循一条原则,我要当个局外人。所以他对我来说,是唯一的例外。

    而这个例外,就是林某丢给我的。

    当年我在社区和下棋的大爷闲聊时,听

    说了幼儿园丢孩子的事。出于好奇,我实地考察过,正是放学时间,我混在家长里,自认为并不起眼。然后我看见了林某,他蹲在地上,握着一个小男孩的双肩说话,标准的老师模样。小男孩朝门口跑过来,带着放学的开心,他目送背影的眼光正好和我相撞。在那一瞬间,我发觉他的眼神不太对,他看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却明显有意图地在沉思着。然而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奇怪,他居然走向了我。他问我是接哪个孩子的,我随口编了个谎话,说我是丢失孩子的亲戚。没想到,他笑了笑,说不可能。

    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有旁观者的眼神。

    我和林某的交集并不多,我能感觉得出他很危险,他能看穿我的企图。但没想到就在我准备要离开那个城市时,林某突然将这个孩子送到了我的门口。一开始我真的很头疼,我不知道林某是从哪里把他弄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选中我,而林某就此消失,只给我留下了一些信息。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这个病,两岁的时候就被丢在了一个私人的收养所外面。那个收养所没有什么资本,所以他没受到很好的治疗和教育。可是这个孩子有一技之长,他喜欢敲击东西。林某教了他五笔之后,他学会了打字,可以坐在计算机前敲一整天。林某认识他很多年,也照顾了他很多年,然而孩子十岁那年,之前对他弃之如敝履的父母居然找了来,闹着要归还孩子。因为他们几家人在争老人的遗产,无论是怎样的孩子,在这个时候都是有用处的。因为不想这个孩子变成大人争夺钱财的工具,也预想到在用过了之后,他还是会遭到可怕的待遇,林某将之带了出来。就是那样紧要的关头,他无法将孩子带在身边,很容易被人联想到,所以他想到了我。因为他知道我是旁观者。

    我并没有那么喜欢孩子,我也很怕惹上麻烦,所以当时我马上就带着他到了警局门口。可终究,我还是心软了。

    三年时间,我学着带孩子,还要装成单身的样子,实在辛苦。好在他很乖,虽然不怎么会讲话,但可以听。我尝试着教了他很多东西,认字、简单地计算、用手机,还有如何在对陌生人充满善意的同时保护自己,

    我不知道他是否记住了,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我把零食和几张手写的书稿递给他,摸了摸他的头,他立刻敲起了键盘。他未必明白自己在写什么,可他高兴就好。我们算是各取所需。这段日子,他陆陆续续地在计算机里打下了我在接触那些人后写下的补充故事,而今天的这一部分,是完结。

    他打着字,我环顾着周围,这间独属于我的小小密室里,墙壁上打满了小小的木头格子,上面摆着我所有收藏品。重新黏好的陶土面具、破掉的气球、萌萌寄来的摄像头、最后一只钟表……还有各个角度的偷拍照片、装满录音片段的存储卡,这些都是我的收藏。世人皆有所爱,有人爱物成瘾,而我,专门收集他们的瘾。

    现在在小桌前打字的这个孩子,是我最喜欢的藏品,只可惜,他是一个人,我无法拥有他一辈子。我将这些藏品挑了一些敏感的带走,只留下些不痛不痒,却可以让人联想到故事的。然后我将整个房间和他,拍了一张完整的照片。我将行李箱里买来的用品和吃的全给他留下了,只将这些收藏品放了进去,照片贴在最上层。

    半夜,他打完了最后一个字,满眼期待地望着我。我知道他希望我给他更多,因为他能在打字里获得人生价值。但我抱了抱他:“去睡吧。”

    他去洗漱之后,我将这本全新的书稿用真实IP和收藏家的原邮箱发到了杂志社的公邮里。趁还没彻底平息,我想很快就会有人找到这里。

    我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我的生活颠沛流离,他跟着我只会吃苦。好在三年过去了,什么遗产之争也都过去了,而他也已经年满十四岁,不再是儿童。一旦被人发现这本书是他写的,他会受到重视。而他的病反而符合大家对于天才,甚至异能者的想象。

    即便之后会原形毕露,热度会退去,但或许会有人愿意资助他,帮他治病。就算没有,至少我给他争取了两本书的稿费,他一定可以一个人好好地生活下去的。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最后一次哄他睡着之后,我提起行李箱离开了。目的地是遥远的西北边陲城市,我听说那里有一个人很有意思。这世上有意思的人还有很多,所以,我不能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