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入 川

    蒋韵 / 文

    二十二年前,我丈夫曾独自一人回过一次老家,为他失散多年终又有了音信的姑姑拍一些家乡的照片。姑姑远在美国,已是耄耋老人,腿脚甚不灵便,日日思乡不得归,于是,丈夫便背起相机入川,来到了釜溪河边的盐都自贡,那也是他这个号称“川人”的游子第一次回家乡。一晃,二十二年过去了,今春,因为要写东西的缘故,我俩一起去了趟自贡和成都,他算是“重归故里”,而我这个四川的媳妇,则是平生第一次踏上传说中这个肥腴丰美的天府之国。

    自贡变得让他不认识了。这不奇怪,在中国,二十二年的时光,足以让任何一个城市翻天覆地、旧貌变新颜。好在,他曾经下榻的檀木林宾馆还在,那是当年大盐商罗晓元的私家园林,新中国成立

    后做了市政府的宾馆。如今,房间自然重新装修一新,非常典雅漂亮,也舒适。而园林虽然有人打理,却明显露出了衰老和力不从心的气象,让人觉得管理它的人有些心不在焉。

    此行,我们既不是公出,又没有惊动任何圈子里的朋友或熟人,我们只想以亲人的方式接近这城、这地方。二十二年前,他就是在这里像听传奇一样初次听说了家族的故事,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围拢来叫他“舅公”的情景,让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一样游进了家族漫长的历史。如今,那些苍苍者也都下世了,在这个城中,已经没有了我们要惊扰的人,也没有了可指引我们的人。

    之前,我们听说了一件事。一九三八年,一个叫孙明经的摄影家,曾用十六毫米的柯达特种摄影机,拍摄了一

    部自贡自流井井盐生产以及盐工生活的纪录短片,极其珍贵,据说这部片子如今收藏在自贡盐业博物馆里。若说我们此行有什么具体的目的,这大约算是最重要的一项——我们想看看这部片子。当然不是原始胶片,而是想看看它是否有可以供人参阅的拷贝光碟之类。

    结果是失望的,我们在盐业博物馆、档案馆、桑海井博物馆之间来来去去跑了三天,仍然没有看到我们想看的东西。事后想来,这其实一点也不意外。除了两张身份证,我俩再没有其他可以证明我们身份的东西,比如一个官衔,比如前呼后拥的陪同,尽管他带了几本自己以这个城市为背景而写的小说,甚至也在必要关头拿出来送给了“有关人士”,此举在他,已然是分外的热情之举。但是,他的名字在家

    乡人眼里,显然是陌生的、茫然的、毫不相干的,没有谁因为一个千里迢迢归乡的写小说的不速之客,而改变自己处世的方式。

    后来我们去寻找双牌坊“李家祠堂”,其实也已不抱希望。二十二年前,他曾经在一个“外甥”的陪同下走进了那个破败不堪的深宅大院,那是他父亲度过艰辛与屈辱的少年时光的地方。尽管双牌坊街上的这座李家祠堂曾经威名显赫,尽管在如今的自贡历史一类的书中,仍能见到对它简单的描述,但我们知道,如今,它存在的可能性几乎是零,我们不过是抱了凭吊的心情来寻找一处“旧址”。可是,没有想到,我们站在双牌坊街上,向来来往往的路人、向行商坐贾、向周围的住户一一打问,半日竟无一人知道李家祠堂是什么,这名字,如同

    一个不速之客的名字,让他们同样感到陌生、茫然和不相干——连凭吊也找不到地方了!历史的湮灭竟然是这样迅速和彻底,消亡是这样彻底,在一城人的生命中、生存中和生活中,如同从没有发生过一样无痕无迹。

    当然,最终,我们还是找到那片“旧址”了,在一片就要拆毁的废墟前,在一棵老黄桷树下,我们和树一起拍了照。也许有一天,这棵老黄桷树也会不见,这最后有生命的见证,要不了多久,也会死。

    我丈夫一直对我描述,黄桷树下,曾经有两只老旧的石狮子,是他二十二年前亲眼见过的,两只老狮子,一只立着,一只倒着,像是从祠堂门前被漫不经心挪放到了那里,突兀又颓伤,可是我们问到的每一个人,都这样回答说:“石狮子?哪里有,从来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