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锤炼，何能坚实？
——说木雕家**
蒋勋 / 文
一、台湾传统木雕工艺之乡——苗栗
**，一九三八年生于中国台湾省苗栗县通霄镇。
苗栗旧称“猫里社”，原是平埔族的聚落。明末郑成功以后，汉族迁台渐多，台湾原住民族或迁山区，或同化于汉人，苗栗成为客家移民聚居的主要地区。此地开发较晚，原来隶属于新竹县，直到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年），台湾巡抚刘铭传奏准台湾设省，才将新竹界内中港溪以南划为苗栗县。
通霄是苗栗县滨海的一个小镇，地处南势溪的出口，土地贫瘠，并不繁荣。紧邻通霄西南的三义乡，同属苗栗县境，也是土地浇薄，不宜农牧，大部分居民以木雕为业，使三义乡成为远近驰名的传统木雕艺术中心，直到目前，仍是台湾木雕工艺外销的主要供应地。
二、乡下的牧牛儿
**出生在抗日战争开始的第二年。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沦为日本***的中国台湾，成为美、日军事角逐的焦点。青年被征往南洋充当日军炮灰，死伤无数，台湾本地同胞也饱受轰炸之苦，所罹战祸不亚于中国大陆人民。
一九四四年，战争最惨烈的阶段，**因为家境艰难，中止了他一生仅有的两年学校教育。与大部分乡下儿童一样，虽然只有七岁，已经负担起家计，成为家庭中劳动的一员。
**童年的主要工作是牧牛。牛，成为他此后亲密的生活伙伴。
在台湾，和中国长江以南大部分地区一样，水牛是农家最常见的牲畜。从汉墓壁画中可以看到，当时所蓄养的多为黄牛。唐代的韩滉以画牛闻名，他的《五牛图》画的也都是黄牛。南宋以后，水牛才大量出现在中国的绘画或雕刻中。
**童年好几年的牧牛生活，使他对水牛的造型姿态有了深刻的了解。以后，他大量以水牛为主的杰出作品，反映了他个人的生活体验，而以水牛耕作也是中国广大南方水田地区的共同传统。
三、工艺店的小学徒
一九五二年，**十五岁，受到邻近乡里一般习惯的影响，选择木雕为谋生的行业。他到苗栗镇，拜在宏光轩李金川师傅的门下，做了三年学徒，接受严格的民间传统木雕工艺训练。
唐宋以来，文人艺术壮大，成为主流，逐渐与民间工艺分途。民间艺术师徒相承，虽然形式、技巧渐趋公式化，没有唐以前丰富的现实精神，但仍保持着一贯拙朴、厚实的面貌。
清末变革，使中国延续将近一千年的文人艺术也面临挑战。齐白石便是从民间工艺出发，以民间艺术中丰
沛的生命力来复活清末萎弱的文人绘画。齐白石十五岁拜师学雕花工艺，三年出师，长时期从事民间艺术工作。**所走的完全是同样的过程。对于他们两人的成就，这三年民间工艺的训练都是功不可没。
四、从因袭到创作
**出师以后，在苗栗靠木雕工艺生活，他这一时期所雕的都是因袭旧公式、千篇一律的神佛像。
这时候，一九五六年，远在台北学院中的画家以“五月画会”和“东方画会”为主，大量引介西方现代主义的造型理论，是台湾文艺上****的重要时刻。当年执大旗的健将，大约都在一九七○年前后移居欧美，目前留在台湾的几乎绝无仅有了，但他们对台湾的影响却深远巨大。近几年台湾文艺上的“乡土运动”，试图重建民族风格，正是针对前一时期风尚的自然反应。
一九五九年，二十岁刚出头的**，靠外销工艺赚了些钱，见识也提高了，开始厌弃公式化的造型，自己创造新的题材。他第一件尝试的作品是“二十四孝”中的“乳姑不怠”。这件作品虽不是很成功，却预示着一个学徒出身的木雕匠，因为有了创造的意念，要往更高的层次发展了。
一九六一年，新婚的**替蹲在海边通宵玩沙的妻子雕了一座像，定名为“玩沙的女子”。以生活中现实的人物做对象，自然不能再套传统工艺的老模式，**终于结束了他的工艺时代，把内心对新婚妻子的无尽钟爱，形象地刻凿了出来，仿佛要人们一起来赞美这人间朴素、恬静、真挚的情爱。
从一九六一年到一九六七年，有六年之久，作品刚成熟的**，因为生意失败，又中断了他的创作。他和家人离开家乡，**中县大甲一间木雕外销店工作。老板要求苛刻，工作繁重，**只有一味重复生产劣质的木雕外销品，创作上受了很大的窒碍。
五、**北去
一九六八年，三十岁出头的**，又攒了少许钱，辞掉了工作，希望重新创作。他从艺术杂志上片断地读到一些台北学院的艺术消息，对那些读来似懂非懂的理论和图片上的抽象造型，有了好奇和向往，便毅然与妻儿到了台北。当时台北雕刻方面主要的活动人物是杨英风，**带着自己的作品，毛遂自荐，拜在杨先生门下，开始了他另一个崭新的创作阶段。
**受到当时台北学院艺术变形抽象观念的影响，创作了与他的前期作风截然相反的作品。这一段时期，他的作品虽然并不成功，但是抽象造型的观念，拓宽了他民间工艺公式化的狭
窄视野。此后，他所努力的，就是在民间工艺的公式化和西方现代造型过分主观的极端之间，求取平衡，糅合两者的长处。**的努力，不但使他成为近三十年来台湾最优秀的艺术家之一，也替中国目前西方学院艺术与民族传统艺术的结合展示了一个乐观的前景。
六、同心协力
一九七○年以后，**用圆雕与浮雕相糅合的技法，创造了不少优秀作品。他早年的民间工艺训练，使他的作品一直倾向于浮雕或高浮雕，并非立体的圆雕。基本上，中国的雕或塑，由于配合建筑形式的关系，大多数不是背面靠墙壁，就是根本刻凿在山壁上，只具备造型的三面。**受西方雕刻影响以后，开始注意圆雕的立体性，但仍然保留中国雕塑的特色，在他处理人脸的眉眼细部或衣纹、纽扣时，常常袭用传统线刻浮雕的技法。
这时期**喜用质地坚实紧密的黄木做材料，刀痕大量留在造型上，给人的感觉不再是木的松，而是坚石或钢铁的凝重。
一九**年，**创作了他这一阶段最出色的作品《牛车》，他也称之为《同心协力》。
这件作品描写人和牛努力合作，把负压着重木的板车推上斜坡去。全部以樟木雕成，造型表面保留的刀痕和被撕扯开的木纹材质，仿佛是牛身上干结在皮毛上的泥块，使主题内在的潜力扩张开来。
造型上，**发挥了他卓越的敏感力。整件作品75厘米长，75厘米高，主要的视觉从后边推车一人的脚跟开始，向左边上升到板车顶上堆得最高的一块巨木的顶端，再向下斜降到因为用力而低垂得和地面接触的牛头，整个形成一道近于半圆的抛物线（BA）。抛物线隐含的实体是一个三角形（BCA），这是最能传达“重压感”的几何形状，**使我们强烈地感觉巨木的重、工作的负担。然而，这重量、这负担，却又因为在抛物线向前流动的暗示下，说服我们要相信，人和牛有能力把这沉重的负荷推送上坡。此外，左端向上斜升的地面（DA）和向下斜降的牛颈线条向一点（A）集中，给整个作品一个非常确定的方向暗示，这些都帮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从作品中感觉到劳动者辛勤、顽强而乐观的精神。那是**自己，也是中国人民百世不移的品质。
十六世纪，意大利的米开朗琪罗结合希腊英雄主义和新柏拉图哲学的理想色彩，创造了浪漫的英雄形象，正如米开朗琪罗所说：“艺术天生是贵族的！”他的英雄，都似烈焰一般熊熊燃烧，使人不能逼视。
来自台湾乡间的**则为广大的群众生活造型，刻画劳动者内在的顽强乐观。他的作品传给我们如土地一样可亲的东西，这里面没有英雄的倨傲，没有天才的不驯，而有无限的谦和、宽大与勤奋。
七、不断突破与超越自己
一九七六年三月，**在台北举行了第一次个展，得到空前成功。三十年来，台湾的艺术界活动，很少能像这次展览那样引起艺术圈以外一般人的注意。**没有学院的束缚，加上民间的厚实基础，使他的作品能以朴实的面目与大众相见。大众不必经由深奥晦涩的艺术理论，很容易就从作品的本身得到了感动。在现代艺术愈加专业化、与大众生活脱节的情形下，**的成功是突破艺术窄小视野的可贵经验。
**第一次个展成功，使他不断被大众传播介绍，一年中得了无数奖，家里忽然挤满了访客，其中不乏台湾十分活跃知名的艺术家或学者，生活秩序和内容都起了极大变化。在穷苦的乡间生长，没有学校教育的背景，**一直用他乡下人的本色来生活，那种质朴、憨厚、亲切而不做作的性格，与他的作品是完全相合的。但是，此后生活中接触的人，不再是他早年一起当学徒的师兄弟、在一起喝酒讲粗话亲如手足的童年伙伴，而是与他的出身背景都十分不同的知识分子。不断要求超越自己的**，开始学习他们的语言，学习他们的生活方式，学习他们的价值标准，他的生活和创作都发生了变化。
一九七六年，**去了欧洲，走前我们送他，在一起喝酒，他有点醉了，举着酒杯说：“我要征服国际艺坛！”这句话是台湾学院艺术家常常喜欢说的。我静静地看着这个性情天真的优秀雕刻家，心里虽有点担心，却知道这是**必须经过的考验。
以后两年里，**几次离开中国台湾到欧洲、日本学习或举行个展。我们很少联络，偶然我还会跑到他在板桥的家。那里从路口开始，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材。**说，这些木材被太阳晒，被雨淋风打，要烂的就烂掉，剩下的就会是雕刻的好材料。我喜欢看他工作，熟练而准确的手，一凿一凿打在材质上，那专注而不停歇的工作，使瘦小的他也仿佛焕发着光彩。
这一段时期，他主要的作品以太极拳的姿势为主题，所谓的“功夫系列”。我个人并不太喜欢他这一时期的作品，也许由于过分在造型上经营，使得内在的情感减弱了很多。但是，对一个才四十岁的艺术家，这两年的摸索、反省、思考、尝试，当
然是必要的。这一阵子，不断在造型上的反复试验，纵然产生了无数并不成功的作品，然而，会从这里面琢磨出下一个阶段更新的伟大作品来。
一九七九年年初，**在台北举行第二次个展，又回到水牛的主题，一系列作品表现了台湾农村耕作的各期景象。虽然一些现代艺术家对其作品多有诟病，认为**太落伍，舍弃了抽象造型，又搞起水牛来，与国际艺术水准太脱节，但是，还是受到了一般观众的广泛赞美。
**目前刚完成一件巨大的作品，本身有十二尺高，加上七尺的台基，描写一个消防警察在火灾中奋不顾身地抢救儿童。这件作品用保力龙（一种松软的塑胶）做模。现在已完成，只等翻铜了。由于保力龙的质地不同于木材，**又面对了新的挑战。他做了许多装木柄的电热丝，用来锯切保力龙，产生的线条很特别。**对这些非常敏感。他说这种大片锯开的面，产生的质感与面的关系，很不同于木雕。一个认真而不断超越自己的艺术家，就是这样敢于突破自己！
八、从乡土出发
这件作品，结合了**前期的朴实，与“功夫”系列作品造型的简化经验，我想可以说是**一九**年《同心协力》以后另一个创作的高峰了。
在中国辽阔的疆域上，台湾是汉民族新开发的一片天地，在中国的近代史上，它也扮演着一个十分特殊的角色。在学院教育受到外来全面的影响，以“国际性”来排斥“民族性”之时，民族的根潜藏在民间，并未受到斩伐，等到风雨飘摇的西化狂飙过去了，乡土文化又自发地从各个角落生长起来，使人惊讶汉民族文化传统强韧的生命力。
**是这个全面的乡土文化运动中典型的例子。他从台湾民间来，把他的特质贡献给学院，让学院艺术除了西方的训练之外，还能从自己本民族的传统中汲取养分。下一个时期，新的优秀的中国艺术造型，一定是在这两者的结合下诞生。这样的中国艺术造型，才能够贡献于世界其他民族，为一个完美的世界***做准备吧！
从乡土到民族，从民族到世界，这是一个比较可行的文化发展途径。虽然，要有很大的信心和耐力，就像**的作品，遍布了刀斧凿打的疤痕。近代的中国文化，不也是这么伤痕累累吗？然而，未经锤炼的，又如何能坚实呢？
**在一九八○年二月将首次在中国香港举行个展，仅以此为贺，并祝成功。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发表于《**月刊》一九八〇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