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已知身是客

    刘再复 / 文

    每次读李后主的“梦里不知身是客”后,联想到自己,便想改一个字,即改为“梦里已知身是客”。

    爱因斯坦在临终之前,嘱咐他的家人在他的墓碑上只要写上“爱因斯坦到过地球一回”。这位伟大的科学家经历了人生之后,只觉得自己曾到地球做了一次客人,过客而已,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伟大贡献”,生怕人们忘记他。

    大致是受鲁迅“过客”精神的影响,我也早就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名匆匆的过客,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但确知自己是个漂流的过客,连在梦里也知道自己是个客居他乡的

    路人,从未有过“喧宾夺主”的非分之想。

    到美国、到瑞典,担任的是访问学者、客座教授,到中国香港也是客座、客席,我喜欢这种名称,它正好符合我的本分、本色。

    十几年前在中国大陆,头顶各种桂冠,难道就不是客人吗?那时我在梦中也觉得是个客人,知道桂冠与躯壳早晚要灰飞烟灭,灵魂早晚要离开这个地方,或二十年后,或四十年后,或六十年后,总是要离开,总要走进已知的坟墓和未知的远方。所谓故乡、故园,也不过是暂时的寄寓之所,所以曹雪芹才告诫人们不要“反认他乡是故乡”。到了香港才一个月,

    已有好几位朋友问我,以后还回大陆居住吗?我回答说,可能回去,但回去只是客人,即使埋葬在那里,也只是客人,只是来过地球一遭的客人。这虽然没有“主人翁”的思想,不太有出息,但也有好处,这就没有“占有”的欲望,更没有主宰他人的兴趣。当一个过客,还想占山为王、占地为霸吗?当然不会。这才悟到:不想当高楼大厦和其他各种权力大厦的主人,才有自由。倘若连一座小屋也不想占有,就更自由。五年前我的北京小屋被劫走之后,真觉得什么债也不欠,最后的负累也放下,自由多了。虽然从此在故国再也没有

    安居立足之地,但也不气馁,过客本来就没有立足之地与常住之所。“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这句禅语,到了此时才算明白。

    也许因为确知“梦里已知身是客”,日子便轻松得多。既然是过客,便没有过去的包袱,也没有未来的包袱,时间仿佛只有“现在”维度,最重要的是当下的思想、文字、责任、心灵状态。在《独语天涯》中,我写过这样一段话:“时间把所有的人都变成过客,把万物万有包括最辉煌的人生都变成暂时的存在。意识到时间更改一切的力量,人才会认真地抓住现在这一刹那,把现在这一刹那视为唯一的实

    在,把理想视为延长这一刹那和美化这一刹那的梦。”没有昨天与明天的包袱和顾忌,也就没有那么多世故与心机,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该骂就骂,用不着迎合与俯就,用不着和他人争夺鲜花与掌声。客人最知道没有不散的筵席,最知道好就是了,了就是好,最知道此时此刻创造精神价值与享受自由权利的重要。

    爱因斯坦最后的遗嘱说明他确切地了解“过客”乃是人的宿命,难怪他生前要说“只追求真理,不占有真理”,也就是说,只管耕耘,不管收获。耕耘属于现在。可见,过客虽然轻松,但并不轻浮。

    二○○○年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