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气的人才读到神话
柏杨 / 文
科技给我们开拓另一个想象空间,但先人留下的神话,可能更凸显人性的幽微。
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就像每个孩子都曾向妈妈提出过一个问题:“我从哪里来的?”妈妈给孩子的答案尽管不同,可是背后的事实只有一个。而神话的构成,比妈妈答复孩子问题的空间要大到无限。正因为如此,神话作为一个民族想象力的呈现,往往取决于这个民族的DNA,就好像什么样的土壤会决定生长出什么样的树、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一样。天地太神奇,宇宙无限奥妙。神话,是这块神秘大地孕育出来的奇葩;神话,是人类对于威力无
穷的大自然赋予我们神奇现象的自我诠释与理解,也是人类思考人生观的形象化。
西方人的神话不但展现了西方的文化,更具体展示在他们的文学、艺术、音乐、建筑上。***及《圣经》的关系亦一样,神话构成他们文化的根基。在这些西方神话的丰富想象中,英雄、美人的高贵浪漫行径;英雄被迫害、美女落难在劫难逃的命运,都曾经多么激发过我渴望追求理想的青春的心。这些曲折离奇、惊险跌宕的故事情节,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开始摸索写作时,简直是令我最兴奋的写作激素之一。
我来自穷乡僻壤的河南乡下,在没有受正规教育的孩提时期,
只能听到姑姑、阿姨说的口耳相传的神仙故事,什么九天玄女的神秘治疗能力、阎王爷惩罚坏人的地狱酷刑……还真没听过英俊男子、婀娜仙女的浪漫恋爱。后来听说到《封神演义》里的人物,例如姜子牙辅佐周武王成就王业、大封三山五岳及群星列宿众神,乃至日后读到的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哪吒剔骨还肉于父母……发现我国的神话,无论在质和量上都无法和西方的神话相比。若论文字书写,如以《荷马史诗》为确有其人与其着而论,《封神演义》的写作也远远落后了西方至少二千三百年。而我最痛心的是《封神演义》里的人物,往往和权势阶级挂钩,
姜子牙甚至因为辅佐君王有功才有资格封神、修成正果,这真是最令我觉得煞风景的情节。
中西方的神话虽然都经过口说耳传的阶段,对后世文化影响的程度却十分悬殊。我常常把这个现象解答于儒家的不语怪力乱神而只注重升官发财、成就人间富贵的实用哲学。这一个方向的引导,使我们民族的思考力受限为单调的一元。面对人性复杂而多层次的各种现象,往往用善恶两极的二分法来解释,不但简化到枯燥的地步,从教化的功能来讲,也缺乏说服人心的力量。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已来台,当时是中国台湾典型的文化沙漠时期,日据时代留下来的写作精
英,在时代的夹缝里不是因为政治的因素而被折损,就是因为日本殖民时代普遍施行日语教育而使华文文学界仍是一片荒芜。尤其那时中国台湾实施思想言论钳制,西方的思潮接触不易,中国大陆作家的作品,例如鲁迅的《故事新编》不但列为禁书,一旦被发现私藏,还会被冠上“匪谍”,甚至会遭到判死刑的命运。
今天资讯发达,阅读可以无远弗届,科技给我们开拓另一个想象空间,人可以用数码、纳米虚拟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但先人留下的神话,可能更凸显人性的幽微,所以我说:“有福气的人才读到神话。”
(发表于《**月刊》二〇〇五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