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快乐
丰子恺 / 文
从无始到无终,时间浩荡地移行着,本无所谓快慢。但在人的感觉上,时间划分了段落,似觉过得快些,同时感到爽快;混沌地移行,似觉过得慢些,同时感到沉闷。这好比音乐,许多音漫无分别地连续奏下去,冗长而令聪者感觉厌倦;若分了乐章、乐段、乐句,划了小节,便有变化,而令人感觉快适了。
自然的时间划分,是寒暑与昼夜,一寒一暑为一年,一昼一夜为一日。但由寒到暑,由暑到寒,微微地逐渐推移,浑无痕迹。人类嫌它冗长散漫,便加以人工的划分,把一年划分为四季,十二个月,以求变化。阴历的月虽以月亮的一圆一缺为标准,但月亮的圆缺在实际上毕竟没有怎样重大的影响,
初一的白昼与十五的白昼并无分别。阳历的月就不管月亮的圆缺了。故十二月只能说是人工的划分。一个月有三十次昼夜,人类又嫌其冗长散漫,再加以更细的划分,以七天为一个星期。这样一来,日子过起来爽快得多。转瞬又是星期日,来了四个星期日便是一个月。假使没有星期的划分,一个月中同样的昼夜,反复三十次,岂不厌倦?所以家居的人时常感到沉闷,度学校生活的人便觉星期飞快地过去。在地理书上看到一年中有几个月的长昼与长夜的两极地方的情形,谁也同情于他们的生活的沉闷。
但在昼夜一日一来复的温带上的生活中,一昼夜之间没有划分,仍嫌其冗长。便把它平分为十二时,或二十四小时。又
把一个小时分作六十分,一分分作六十秒。本来混成一气的时间,现在就被切得粉碎而部署为许多节段了。这样一来,人的度日就有了变化而不觉其畏。像学校的生活,一个上午划分为四个时间,一个时间内又划分为五十分钟授课,十分钟休息。上课复休息,休息复上课,不知不觉之间,一上午过去,午膳的钟声已经响起了。小学近来改用一刻钟或半个小时为一课,划分尤为琐碎。儿童生活兴味旺盛,不能忍耐长时间的连续。给他们把时间这样细碎地划分了,他们便觉变化繁多而不嫌其长,因而读书也有兴味了。古昔生活悠闲的诗人春昼无事,静观默坐,便谓“日长如小年”。患失眠症的人觉得长夜漫漫。坐牢监的人
度日如年。但生活繁忙的人只觉“光阴如箭”“日月如梭”。这虽是叹惜时间度送太快的话,其度送之时,翻着日历写信、看着手表吃饭、抱着闹钟睡觉,只觉时间的经过变化百出,应接不暇,因而发生兴味,不觉沉闷之苦。这好比听赏节奏复杂而拍子急速的音乐,因其变化丰富,听者就不嫌乐曲之长。
可知时间划分越细,感觉上过去越快,生活上兴味越多。故“快”就是“乐”,合起来就是“快乐”,生活的快乐称为“快活”。人生一方面求寿命之长,一方面又求生活过去之快,两者看似矛盾,而其实无妨。因为这是在实际上求寿命之长,而在感觉上求生活过去之快。人工的时间划分,便是在感觉上求生活过去之
快的一法。
新年,也是在混沌的寒暑推移中用人工划分出来的时间的段落。虽然根据太阳绕日的周期而定,然并不完全正确,阴历尤多参差;且在日子表面看来,大晦日与元旦并无什么差别,所以也只能说是人工的划分。有了这划分,年的界限便判然,人的生活便觉爽快;有了这划分,人就可在元旦这一天的早上兴致盎然地叫道:“新年开始了!”“恭贺新禧!”“发财,发财!”好像从这一日起,天上换了一个新的太阳。
新年应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期间,应该说些快乐的话。但想来想去,也只是由时间划分而来的这一点,此外没有别的快乐可说,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候!
(发表于《**月刊》一九六七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