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王安忆 / 文

    在斯德哥尔摩时，曾经去米勒花园博物馆。卡尔·米勒斯是瑞典当代雕塑家，已经去世，在他后几十年里，买了这座临海花园住宅。其中包含他车间样的工作室和收藏室，他热衷于收藏古希腊与古罗马的艺术品，所谓艺术品，其实大多是一些雕塑的残片，完整的作品很少见。当然，经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辉煌的古代还能留给今人多少余烬呢？他的作品亦是经现代观念处理过的古典主义，人和动物多表现出一种向上升腾的企图。我

    倒是比较喜欢看他的素材，一些素描、速写、草图，有很大部分是描绘煤矿工人的劳动体态，多少给这座过于纯美的花园添加了一点粗糙却有力量的空气。

    这所花园住宅坐落在海岸边。瑞典的海就是如此平凡，就像溪湾一样温和平静，还有家常。你随处可见一泊碧水，却就是海了，米勒花园临海，这一日天气又好，海和天都有一种凝固的蓝，阳光则又将这蓝通透，简直有些飞溅开来的意思。园子里的白细沙地和雕塑的青铜，色泽异常饱和，在某种

    程度上减低了阳光的锐利，却增添了质地的细密。阳光下的北欧风景，总有那么一些不真实，就像人工的光和色。而建筑与花园呢，也有着一股小巧稚气的趣味，使人怀疑它们的实用性。尤其是当人去楼空之时，你真的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有过兴许还相当激烈的人和事。

    米勒花园，除了展览和收藏以外，还开放了一些私人空间，让人们对这位艺术家获得更多的了解。在艺术家的活动场所里，常常会出现一位女士，是米勒的女秘书。她的办公桌、她的

    打字机、她的书柜、她屡屡出现在介绍文字上的姓名，然后，还有她的一间带厨房、浴室的卧房，房间的装饰在简明的北欧风格中略掺有一些洛可可的华丽情调，流露出女性气质，还有这位女士丰富的个性色彩。最引人注目的是圆桌上一大束鲜花，盛在透明玻璃瓶中，硕大的杂色的花朵，绚丽极了。

    在住宅的一侧，有一间偏屋，展出着米勒斯妻子的一些画作。画幅的尺寸中等偏小，题材是人物肖像和风景，肖像中有一些是她的亲眷，侄子、侄女什

    么的，水粉为多，笔触非常细腻，色彩薄透，画风相当甜美。你可想见，她是如何仔细和耐心地一点一点画下。窗外是鲜艳的海景，特别有亮度，所有细节都整洁有序地排列在视野里。身边是热烈蓬勃的另一种生活，这住宅里的主体，并没有她的份儿。她其实不具有绘画的才能，甚至，也许都说不上有什么兴趣，可是，这一笔笔的，就好像编织女工做她的活计，敞亮中变得格外空旷的时间便流淌过去了。

    （发表于《**月刊》二〇〇三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