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草

    1

    在我看来,吴安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习惯低着头微笑,眼睫微颤,似冷风里蝴蝶停驻过的细草。抬起头来,眼波温柔流转,红唇娇艳嫣然,一开口却是一句让人头皮发麻的脏话。

    “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吴安妮冷冷地问。我脸一红。

    那一年我们16岁,刚刚认识,便成为了好朋友。她指着自己右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兴致勃勃地说:“7岁的时候被我哥烫的,用那种火钳……”

    我看着她那道疤,皱紧了眉头问她:“还疼吗?”

    她收敛起笑容,冷淡地回答道:“这算什么,早就不疼了。”说着便自顾自地翻看起身边一堆花花绿绿的漫画书来。

    吴安妮一直是这样一个人,因为害怕温度,便抗拒任何暖意。

    我们坐在教学楼光秃秃的台阶上,谈着遥远的过去与未来,谈着厌憎与热爱着的一切,谈着所有冷冰冰的现实和火热的理想。她恶狠狠地对我说:“有一天我一定会离开这里,哪怕就是爬,我也要爬出去。”

    这话听起来很冷酷。

    那时我们出生的小城,时值春天,潮湿的风带来些毛绒般的柳絮,在天上四处飞。我愣愣地看着她,问:“那你想去哪儿?”

    “随便,随便去哪儿,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一年后,17岁的安妮离开这座小城,去了陌生的城市。

    2

    2009年我去省会城市念大学,安妮到火车站接我,两年没见她更瘦了,顺直的黑长发变成了栗色的**浪,一闪一闪的眼睫毛依旧很美。她嚼着口香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男孩说:“就他,我男朋友。”

    我费力地拖着行李箱跟在他们身后,安妮回头瞅了我一眼,踩着尖细的高跟鞋噌噌走到我身边,麻利地撸起袖子,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行李箱,一边大步流星地向

    前走去,一边嚷嚷着:“你还是跟豆芽菜似的,有气无力的,快快快,出租车等着呢。”

    我心里一阵温暖。初见安妮的时候我又瘦又矮,她总是戏称我是根豆芽菜。

    安妮将我送到学校,安置妥当后,又拖着我来到小吃街吃了一顿火锅。她用橡皮筋高高绾起那头蓬松的卷发,露出光亮的额头和洁白的脖颈,大汗淋漓地涮着羊肉卷,闷声说:“还是你有出息,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小城市考出来了……”

    她男朋友很少说话,也很少吃东西,只顾低着头玩着手机里的小游戏。

    我轻声问她:“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哈,老样子,混日子呗……”安妮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突然夸张地瞪起双眼,大呼小叫道:“我最喜欢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吃火锅了,真过瘾!”

    我后来便很少见到安妮,约她出来见面,她总说自己很忙。我知道她和男朋友一起做小生意,也知道他们的感情并不太好。后来我问她,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分手,她茫然地摸了摸右脸上的伤疤,说:“我17岁的时候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手里只有两件衣服和一顿饭的钱,他是我在这个城市里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我第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我想抱抱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她嫌弃地别过脸,声音闷闷的:“别这么肉麻。”

    大二那年的冬天,他们还是分了手,安妮拖着重重的行李箱来跟我道别。我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她的掌心冰凉似铁。

    “安妮,你别这么冲动,你好不容易在这座城市里扎下了根,你完全可以选择在这里重新开始,何必去另一个城市呢?”

    安妮摇摇头,瘦削的脸庞缩在宽大的湛蓝色的围巾里更显苍白,她笑了笑,淡淡地说:“我敢肯定,我的根不在这儿,我猜着,它或许在某个我不认识的地方

    。”

    那夜火车轰隆轰隆,慢悠悠地行驶过一个个沉睡中的村庄、城市,一块块农田,一座座大山,一棵棵站立成永恒的光秃秃的树木……

    3

    2014年我去上海,安妮再一次来接我,她长发飘飘,一身黑色风衣,妆容精致无比。我看呆了,安妮伸出手指戳戳我的额头,皱眉道:“呆子,看啥呢?”

    她嘬起红唇,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里“啧啧”有声:“你个小豆芽菜和当年一样土!”

    说着,她又习惯性地夺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出租车上,安妮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滑过右脸颊,得意地问道:“看不出来了吧?”

    我仔细看了看,兴奋地点点头:“一点都看不出来了,好神奇!”

    安妮撇撇嘴:“神奇啥啊,多涂点粉底就行,回头我送你一瓶,你也得好好拾掇拾掇你那张脸。”

    晚上,我瘫在阳台上的躺椅中,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呆呆出神。安妮端着一杯红酒,倚着门,不时抿一口。我回过头来看她,她刚洗过的长发湿漉漉地散了下来,卸过妆的脸干净通透得像一块玉,右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从嘴角一直延续到耳后。

    我轻轻说:“安妮,你一直是个大美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这么觉得。”

    安妮的脸突然微微红起来:“废话。”

    安妮来上海的头几年吃了一点苦,这个城市繁华的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冷漠无情的程度亦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她一开始去外滩的咖啡馆里当服务员,时间久了便认识了几个友善的外国朋友,英语口语能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攒了一点钱后,她报了大学函授的课程,一边忙着赚钱养活自己,一边还要抽出时间学习。

    “那几年我天天吃不饱穿不暖,整天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些让人烦得要命的英语单词,”

    安妮抱怨了起来,“早知道当初就该和你一样好好学习……”

    我叹口气:“安妮,我一直很羡慕你呢,你一直勇敢又洒脱,记得16岁的时候你跟我说,要趁年轻将这花花世界一一逛过,如今你正慢慢实现着梦想,而我还得到处奔波着挣钱生活呢……”

    安妮放下了手里的红酒,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眼神晶亮,口气第一次温柔了起来:“其实我一直相信,努力生活的人不会被辜负。而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

    我信了安妮的话,彻底地安下心来。一夜好梦,第二天我便开始了艰辛漫长的求职旅程。

    安妮如今在一家知名企业做着外贸业务员的工作,拿着不菲的工资。她虽然学历不高,却一直敢闯敢拼,一路凭着亮眼的业绩杀出了重围。

    不久后,我顺利找到了工作,当晚,我们围着一锅咕噜噜的小火锅一起庆祝这个好消息,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天南地北地瞎侃着。

    安妮突然泪眼婆娑地对我说:“这么多年,我终于攒够钱了……”

    我从未见她哭得这般伤心过,轻轻拍着她的背,耐心地安慰起她来。

    她的手心里死死攥着一张银行卡,泪水如珠,只不断地絮絮叨叨:“我终于攒够钱了,我终于攒够钱了……”

    只有我知道,她攒的是整容手术的钱。那道疤跟随了她一辈子,她从来不提,不代表她不在意。被亲哥哥无意中烫伤的那一天,也是她父母离婚的那一天,大人们都在愁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在意她的伤势,见她疼得大哭不止的样子,心烦意乱的父亲甚至狠狠地踹了她一脚。

    后来,母亲带走了哥哥,而父亲则去了广州打工,将受伤的她扔给了身体不好的奶奶。她脸上的那道烫伤长满了脓水,慢慢地结成了痂,变成了一道永远不会脱落的丑陋的疤。

    后来

    ,奶奶去世了,17岁的她第一次离开了家乡。

    4

    我从未想过,安妮有一天会回到家乡。我们将经历又一次的告别,而我,是那么希望她能够留在这个繁华的都市,继续陪我一起欢笑着漂泊,一起痛快地流浪。

    安妮淡淡地说:“我以前以为我的根在远方,原来它一直在那座小城市里。”

    “你甘心放下这几年你亲手打拼得来的一切吗?”

    安妮垂下眼睑,口气依旧很平静:“我不甘心,一点都不甘心,可是又能怎样,眼睁睁地看他待在老家臭死、烂死?”

    这个“他”,是安妮的父亲。他中风瘫痪前给安妮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苍老而虚弱,过去的凶悍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说自己很想念安妮,很希望能够见她一面。安妮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怔了几秒钟,突然默默流下泪来。

    这些年来,除了按时打钱,她跟父亲几乎没有一点联系。半个月后,安妮却接到了老家医院打来的电话,医生告诉她说,她的父亲突发中风,病情比较严重,急需家属看护……

    安妮选择了放弃整容手术,拿着这笔钱回家照顾病危的父亲。在机场的时候,我和安妮拥抱告别。温暖的黑色羽绒包裹着她瘦削的身体,她双目清亮,素面朝天,右脸上的伤疤看起来是那么美,整个人像极了风中一朵清雅的百合。

    “生活是那么漫长曲折,它永远不会辜负努力的人。不管何时再见,想必我们都不会对彼此失望。”

    安妮微笑着朝我眨眨眼,潇洒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有很多姑娘,她们生来如百合一般清雅,如玫瑰一般火热,却又如野草一般坚韧。她们如茉莉一般散发着浓郁的芬芳,如向日葵一般追逐着明媚的阳光,却又如仙人掌一般遍身是刺。她们是带刺的姑娘,却依旧能够温暖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