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明治十一年，香西正雄、小林牧太还有中妻之宗，三个人正聚在一处闲谈。五月初，春光正浓，夕阳斜斜地挂在他们的宿舍屋顶上。
香西正雄来自石川县，是当地福井家族的后代，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小林牧太是山口县人，是山口县荻家族，已经三十一了，比香西刚好大十岁；中妻之宗今年二十四岁。三人都是四等巡查，今天刚好不用值守，正好忙里偷闲，一起聊天。
“我们如今这么潦倒，其实都是那些朝廷重臣的错！他们没有公正无私地办事，都是因为他们！否则，像西乡隆盛、前原一诚，还有江藤新平这样的英才就不会白白牺牲了！”香西义愤填膺地说着。
“说得对啊！要是西乡隆盛、前原一诚、江藤新平还在世，我们哪里会是区区四等巡查啊！我们这会儿肯定都是警部了呢，搞不好都已经是警视了！”小林也出声附和。
香西这才发觉自己说得太严肃了，脸上挂上了尴尬的笑容。
“难道不是吗？要是朝廷里都公平公正些，我们怎么会被埋没在这种破地方？凭我们的才华，不管是大臣还是参议，无论哪个职位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啊！”
“怎么说呢，就是命不好啊！我们也就是一群平民百姓，还能怎么办？只能这样当巡查，每天日晒雨淋，住在这种破地方过日子。再看看那些当官的，哪个不是肥头大耳，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兜里的钱多得花不完。”
“这跟钱没什么关系，我觉得还是香西说得对，当巡查哪有什么前途？还记得思案桥的事吗？那个警察刚结婚，妻子还怀着孩子呢，他就被强盗给捅死了。我们搞不好什么时候也要被人背后捅刀呢。”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妻开口应道。
香西听了他的话，愈加激动了。
“这就是掌权者的问题！都是因为他们，才会发生这样的惨案啊！不管怎么样，我们总得想个法子扭转一下这个世道啊！”
中妻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香西的热血让他觉得对方像个小丑。
“还记得土佐的勇士吗？要不然，我们也和他一样去刺杀吧！把最可恶的岩仓还有大久保全都杀了！”
“对对对，就是那两个王八蛋！”
“别说这样的话！要是被什么路过的人听见了去打个小报告，我们可就要丢饭碗了。”谨慎的小林慌张起来了，赶紧阻止了他们。
小林说得没有错，香西的话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一旦被有心人听到，那绝不是丢饭碗就能解决的，搞不好会搭上小命。
正在义愤填膺地说着话的两个人听见了小林的警告，立刻安静了下来。气氛一下子变冷了，小林开口道：“时间还早，不然我们去汤岛神社玩玩吧，虽然没几个钱，不过去看看美女什么的也不要钱啊！”
香西没搭话，好像前面的话题还没让他说够。
五月的时候，香西被调到了第二分局，平时在永田町值守。二十号的那天，香西那天正好休息，差不多十点的时候，香西往原本的宿舍走去。
香西从来就不是一个爱早起的人，平时轮休的时候，他总要在宿舍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但是今天，他突然十分惦记小林，起身去找小林去了。
“小林！”
香西推门而入的时候小林已经醒了，只不过还赖在床上，靠在枕上看着报纸。
“出什么事了，突然就跑来了？”
“也没啥事，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好，那我先起床吧！”小林掀开被子准备起来，却被香西按住了。
“别急！”香西一屁股坐在地上，“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看了，真是厉害啊！”
“那个‘惩奸状’你看了吗？”
“看到了啊！”
“你怎么想？”
“这个嘛……”
两个人开始讨论起这个报纸上的大新闻来了。这新闻其实发生在五月十四号，那一天，一个刺客给报社写了一份“惩奸状”，他在纪尾井坂暗杀大久保利通。
“真是个勇士！”
“是啊……”小林淡淡地应声。
“这份惩奸状写得这么慷慨激昂，不知道是不是岛田一郎写的？”
“可能是吧。听说西乡隆盛和他相识，文笔应该很不错吧。”
实际上，这份惩奸状是岛田的朋友睦义犹写的。
香西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了报纸。
“这惩奸状写得真是棒！尤其是这里，我念给你听，”香西摊开了报纸，朗声读道，“此人居高位，负要职，本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谋万姓之福，匡万世之正，尽忠职守，鞠躬尽瘁，公正严明，以通上下之路。而今尸位要职，不善经营，为一己之私欲，闭目塞听，贪婪谄媚……”
小林听了几句，赶忙起了床：“虽然写得文绉绉的，不过大意和你那天说得差不多啊。”
“那天？哪一天？”
“不就是你、我还有中妻一起休息的那一天嘛，你说了一大堆坏话，后来还是我劝你别说了。后来还想出去玩玩什么的，可惜又没有钱。”
“哦，好像是……”
“你看这文章写的，不就是你那时候说的吗？”
“嗯？”
“哼！你要是书读得多，一样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来！到时候就享誉全国了！”
“现在当这个巡查真的是没意思，每天风吹雨打的……”
“现在政局不稳，每天晚上都不能好好睡觉，这个暗杀的案子就在你们区出的，你一定忙坏了吧？我可是快要累疯了。”
“对啊，不过怎么说呢，我总觉得这事跟我也算是有点关系，所以精神还挺好，倒不觉得有多辛苦。”
“嗯……暗杀大人物可比普通人之间的打打杀杀复杂多了，那可是国家大事啊！”
“对，再看这文章写的，就完全能知道刺客的心思了，”香西继续念下去，“……罪魁祸首乃是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川路利良，而三条实美更是罪大恶极，所做之事罪大恶极……”
小林听了这一番话，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把自己的被褥收了起来。
香西刺客已经念完了报纸上的文章，转头看着小林。
“小林，你怎么看？”
“这个嘛……”
“我是觉得，现在的大人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家其实都心里有数啊。”
小林这么一说，香西顿时没了话。
小林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洗脸：“我先去洗把脸吧！”
“好。”
小林走出房间去洗脸，香西也沉思起来。
八月十五那晚，香西、小林，中妻三个人一起去新稻本。那天早一些的时候，小林和中妻一起去了香西的房间。香西把自己的好酒都拿了出来招呼他们，喝了一圈后，大家觉得不够尽兴，便干脆结伴去京町，到妓院馆“菊茑”去，最后才跑到了新稻本。
其实，还在香西房间里的时候，三个人就已经喝了很多酒。到包间里的时候，三个人都已经醉醺醺的，但是一想到晚上十一时还要去轮班，又不敢躺下睡觉。香西坐在地上，不停地告诉自己：“别睡别睡，要上班呢！”可是他喝了不少酒，又累得很，很快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此时的天气闷热无比，香西早就满头大汗，慢慢地就睡了过去。
当香西惊醒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此时已经快要天亮。
香西一把拿起手表看了一眼，已经是深夜一点了，吓得他赶紧揉了揉眼睛，手表上清楚地显示，离一点还差五分钟。
“就算是现在跑回去也来不及了！完蛋了！要被裁掉了！”
香西转身望了望自己的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咦，人呢？”
香西松了一口气。幸亏没有人，自己刚才那副慌张的样子没有被人看见。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旷了工，丢饭碗是在所难免了。
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香西！”
推门而入的正是小林，香西听见小林的声音顿时像看见了救命稻草。
“我迟到了，这可怎么办？”
小林也正在犯愁：“不知道啊！”
两个人坐在屋里发愁。
“那中妻去哪儿了？”
“他？大概早就回去上班了吧。”
“真是过分！居然都不叫醒我们！”
“是啊！但是现在光靠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
“可是他这么做确实是很过分啊！”
“是啊，所以中妻这个人都没什么朋友。不过我也不打算说他了，我已经决定了……”
香西忽然沉默，然后举起水壶狠狠地灌了几口，对小林说道：“以后怎么办？”
小林此时点着了烟袋，抽了几口，说道：“我已经有想法了。”
“有什么想法？”香西追问道。
“我，想要改革一下日本！”
“这是要成为岛田一郎吗？”
“是啊，你怎么想？”
“我跟你想得一样！我们这种普通人，每天稍微休息一下就会丢饭碗，那些大人物每天游手好闲却一点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前途！这样的朝廷有什么用？第一个要革除的就是大近警视川路！”
“你真的打算暗杀大人物？”
“没错！”
两个人都激动起来。
“好！我们说干就干！”
“好！”
门外忽然传来了咳嗽的声音。香西刚才点的那个姑娘从敞开的房门外走了进来。
转眼到了十月份，香西刚吃过中饭，正歪着
头读着报纸。饭桌上是一盆新鲜的小菊花，花朵盛开着十分讨喜。服务员把餐具收拾好刚走，又转头过来说道：“有人来找您了，河内先生。”
此时的香西化名叫作河内多门，自从那一天他和小林喝醉了旷工之后，就干脆在妓院里喝起花酒来，直到同事来找他们，才慢吞吞地回去了。几天之后，他们就被革职了。香西搬到了一个老熟人的家里，然后在银座附近的一家“西本旅店”里租了一个小房间。
“是谁来了？飞鸟？”
“是的，这次来的除了飞鸟先生之外还有一个人，以前也来过几次。”
“知道了，让他们来吧。”
香西其实一直在等着他们，服务员下楼将两位客人领了上来。
“你们终于过来了啊！”
原来，飞鸟其实就是小林。另一个则是小林在九月份认识的人，名叫太田园三，因为志趣相投，便介绍给了香西认识。
“我们不能再这么耗日子了，赶紧行动吧！”香西忽然严肃地说道。
小林先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安全。
“没错，所以我们才来和你商议计划，对吧太田……哦不，园田。”
园田就是太田园三的化名，他来自爱知县，长着一张干巴巴的脸。
“确实，我们此行就是想和你一起商议一下我们的行动。我和飞鸟已经商量过了，先将伊藤和川路击杀，你觉得呢？”
香西沉思了一番，其实他的心里有别的想法。
“我倒是觉得，岩仓老贼才是最大的祸害，我们还是先把他除掉吧。”
“那……那不如我们分开行动？我和飞鸟去暗杀伊藤和川路，你去暗杀岩仓！”
小林快速地思考了一番：“这样不妥，我们人少，分开行动的话力量更加薄弱，还是应该统一行动。还记得熊吉上次带了十多个人去暗杀岩仓的事吗？那么多的人去，到最后不还是失败了吗？当初岛田一郎一行也有六七个人一起前去暗杀呢，但还是没有成功。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召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然后再选择目标下手。”
商议了许久，三个人终于达成了一致：暗杀岩仓。
园田点了点头，问道：“既然目标定下了，那么武器呢？”
香西思考了一番，回答道：“我觉得用手枪不错，就算我们人少，有枪总归是安全的。”
“这个嘛……”园三皱起了眉头，“我觉得带着枪出发太惹人注意了，毕竟手枪还是得有点技术或者运气，没有打中的话可就没机会了啊。用刀的话你们觉得怎么样？”
三个人聚在一起商量许久，直到傍晚，飞鸟和园田才离开。香西开始拿出纸笔写起东西来。园田告诉他们，在名古屋一带还有很多义士，只要把他们召集起来，人手就足够了，但是还得写上一封信才好。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香西了。
香西拿出了一张破旧的报纸，就是一份“惩奸状”。他打算参照这文章来写。
十二月十八日，天气已经愈加寒冷。香西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服务员走了进来，顺口问道：“河内先生
，您是在写什么情书吗？”
香西虽然脾气差，但是外表却十分老实，因此总有不熟悉的人会跟他开开玩笑。
“我写情书给谁啊！还不是给家里的老头老太写信嘛！”
香西的父母都在老家，他们早就听说自己的儿子丢了饭碗，现在在外面不干正经事，便写信来让他早点回老家去另谋他业，香西只好写了一封回信过去。
“不是情书？哦，对了，您有客人呢！”服务员忽然想起来似的，开口说道。
“是那两个客人吗？”
“对对。”
其实香西并不想见他们，但是他们已经到了门口，自己可就没有办法再躲了。他原本打算再多写几行字的，如今却被弄得心烦意乱，怎么也写不出来。
园田先进了屋，香西抬头见他已经进来，便怏怏地将纸笔放到一边。最后一个进来的小林十分兴奋，两眼放光。
“河内！我们的机会来了！”
机会当然不是别的，自然就是暗杀的机会了。
香西此时却满脑子都是家书，一点兴趣都没有，随口应了一声。
前段时间，园田带着香西写好的信去了名古屋。可是，他一直待到月底，也没有招募到一个勇士跟着回来参加这个计划。香西有点怀疑园田的办事能力，于是，暗杀岩仓的激情也一下子被扑灭了。
“你应付什么？听我说！明天，岩仓要去小石川，这可是大好的机会啊！你说对不对？园田？”
“是是是！”园田使劲地点头，“如此大好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我们明天就行动吧！武器你们准备了吗？”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武器，香西的短刀，还有在商店买的“二人夺”。
“既然武器都准备好了，那我们还差一份惩奸状！这个嘛，就用你上次写的那一封信吧，你再重新抄写一遍就可以了。”
香西此时一点都不想去写，也不想去暗杀岩仓，可是他却没办法开口说。
“好吧！”
“那就这样吧，明天下午一点，你把你的武器还有抄好的信拿过来集合！”
说完之后，小林便和园田离开了。
这天夜里，香西在房间里写了两封信，他想要阻止大家去暗杀岩仓，打算把这信都交到他们的手里。
天很快就亮了，香西开始抄写惩奸状。虽然已经不打算再去暗杀，但是不管怎么说，已经答应了他们就要做到。可是如今他已经没了干劲，到了约定的集合时间时，他才写了一半。香西只能叹了口气，带着写一半的惩奸状和短刀去集合。
园田暂住在横纲附近，香西到了的时候，小林早就在那里等了。
“你的‘二人夺’呢？”
“等会儿出发的时候再带上。”
香西让园田帮忙把剩下的信抄完，然后让小林写了一个封面。完成之后，三个人出发往朝柳原前进。但很快三个人的美梦就破碎了—一大拨侦探警察已经埋伏在路上。最后，香西和小林从士族被贬成平民，被判五年牢狱。
而那个太田园三，如今却依旧逍遥自在。根据报纸的报道，这个园三，其实就是一个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