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续

    一生为辽事,粉骨亦何辞

    天上月分明,看来感旧情。当年驰万马,半夜出长城。锋镝曾求死,囹圄敢望生。心中无限事,宵柝击来惊。

    在狱中已有三月,想来外面正是过年的时候,京师的百姓是否因了我入狱,而交相庆贺?

    这些日子以来,独坐狱中,回顾了这一生走来的路,想我原不过是三甲进士,且入榜之时已过中年,若非战事,运气好的话做到知府,也就到头了。

    我这一生啊,成于一个“狂”字,亦败于一个“狂”字。入京会试之前,便立下宏愿,此生若为官,定要为国为民造福一方!人之贵,贵在懂得生存之意义,满腹诗书,一腔热血,若无所成就,对不起先生教诲,对不起父母双亲,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会试之时,恰逢明军与后金军战于萨尔浒,酒馆中一番狂言,引得御史侯恂留意,种下了今日之果。

    我是有野心的,但是我并不在意荣华富贵、高官

    厚禄,我在意的是驰骋沙场,在战场上呼风唤雨,成就不凡之业绩。然而,世间之事,万缕千丝,环环相扣,进入了官场,便是掉入了名利场。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有时我的无心之举,竟会牵动官场的各方势力。

    是我傻吗?也许在有些人眼里,我就是个冒进的、无知的,一如热血青年般不谙世事的书生;而在另一些人眼里,我则是急功近利、一心只想出头的逐利之徒。

    初到辽东时,便与王在晋龃龉,公然犯上,反驳他的策略,且越级上疏,要让朝廷驳回王在晋的策略,认可我的意见;后又杀祖大寿的部下徐涟、杨呈秀等人,整肃军纪……其时,按照世俗的观点,我人微官小,上面定下什么策略,你跟着做就是了,看到贪墨之事,摇摇头也就算了,归根结底,关你何事?

    然而我以为,当时之行为,狂虽狂矣,并没做错:国家之大事,关及大明之福祸,百姓之安危,死

    生之事,岂容半点马虎?见了错失不言,看了贪污不管,视百姓若无物,弃民生于不顾,尸位素餐,倒不如辞官不做,免得误国害民。

    我要么不做官,做了就要做好,不说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朝廷,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就是我的野心,至少在那时,我的野心是单纯的,未掺杂任何物质,以至于努尔哈赤发兵来攻,所有人都退守山海关的时候,我依然坚持独守宁远,哪怕全城只剩我一人,亦要与此城共存亡。

    宁远一战,成败得失姑且不论,但打出了明军的威风,让大明着实扬眉吐气了一番,也因此给我带来了荣誉,熹宗皇上(天启帝)封我为辽东巡抚。

    巡抚乃一省之长官,封疆大吏,我从没想到区区一位三甲进士,能做到这个职务,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慢慢地变了,变得骄狂。

    权力是什么?法器也,没有它便无法呼风唤雨。我从兵部职方司主事做起,

    一步一步爬到巡抚的位置,非常明白权力是什么,但我从不曾想过通过权力为己牟利,哪怕时至今日,来日无多,我亦是初心未改。只不过当时到了巡抚的任上,我的野心更大了,想要掌管整个辽东。

    与满桂、王之臣闹不和,不是世人眼里的争权夺利,不过是我容不下不同意见。我明白要想平辽,必须指令通达,上下一心,不容许有任何不利于辽东的人和事存在,斩毛文龙便是出于此因。

    不过,我必须承认,权力能使人变得浮躁。宁锦一战,阉党作梗,论功行赏时,未能得到应有的封赏,我便告病辞官,离开了那一片我为之奋斗的土地。其实,人走了,我的心依然留在辽东,时刻挂念着它的安危。在回乡的那段日子,看似过着平静的生活,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此生已无法与那片土地割离了。

    至崇祯帝召见,于平台面圣时,我的心何其激动,不仅重回朝中,还被擢为

    蓟辽督师,位极人臣,从此之后,我将真正地掌管辽东!我的命运亦真正地跟辽东绑在了一起!

    从皇上的言行举止中,可以看出他对我是极其信任的,见他一脸的愁容,听他言语间对辽东的担忧,身为臣子,感同身受。当时想,既受隆恩,我便有责任为主分忧,一时热血上涌,说出了那句“五年平辽”的狂言。

    后来想想,君臣之间,毕竟非兄弟义气,皇上再怎么宠信,他始终是一国之君,君臣有别,岂能以大话劝慰?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从当年平台召对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今日之结果。

    年前,孙承宗曾来狱中探望,问我后悔吗,我笑着摇了摇头,无悔!

    锋镝曾求死,囹圄又怎敢望生?在辽东的那些年,我向死而生,时时刻刻准备着为国捐躯,以成全这一生之夙愿,今虽下狱,招来非议,亦没有实现平辽之愿,但至少我轰轰烈烈地活过,痛痛快快地哭过,无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