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神兵旋至指挥失误

    崇祯二年十月初,赵率教从锦州传来军情,说是皇太极正起兵往西。何可纲讶然道:“莫非皇太极又去征蒙古了?”

    “应是如此。”袁崇焕眉头一动,道,“按理说,西边的蒙古,东边的朝鲜,这东西二翼无论哪方出事,我军应予支援,方可保大局无虞。奈何朝廷不允,如之奈何?”

    祖大寿道:“现如今我军大部分都在辽东,是否应该向蓟州调兵?”

    “短时间内应该无须多虑。”皇太极用兵之诡异,非常人所能料及,袁崇焕对于当前形势显然是低估了,说道,“即便是蓟州吃紧,从山海关调兵过去,也是来得及的。”

    按照袁崇焕的推测,蒙古部落虽也害怕后金之威,但还不至于引兵入关,当后金的先锋。只要蒙古还是心向大明,那么蓟州就不会出现大问题。按常理推论确是如此,只要蒙古部落不向着后金,皇太极入关后就会腹背受敌,绝难以深入。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兵者诡道也,皇太极在这方面着实有过人之处。十月二十六日晚,八旗军加上蒙古二旗,两兵两路,齐头并进,同时朝龙井关、大安口发动攻势。

    时辽东从山海关到宁锦,城高墙固,军队器械也是齐全,然而蓟州一带则是另一番模样,城不固而兵不精。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一则是朝廷财力有限,把大部分银子用在辽东后,已无法顾及西边重镇;另一方面,袁崇焕作为蓟辽督师,免不了有疏于防范之责任。

    后金两路大军陡然强攻,明军仓促应战,号称长城雄关,只三日之间,诸多隘口被破,龙井关、大安口相继失守,南下大门轰然开启,后金铁骑犹如潮水,疯狂涌入,途中所遇明军,几乎一触即溃。后金军一路竟势如破竹,兵锋直指京师。

    袁崇焕接到军情,心胆俱裂。当年离京时,平台召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在崇祯帝面前说要五年复辽的话语,亦是犹在耳际。雄心如火,却被兜头泼了桶冷水,这样一个结果,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辽东未复,敌之铁蹄已突入关内,直指京师,他要如何向皇上交代,还有什么脸去见皇上?

    “督师!”何可纲急匆匆地走进来。他的喊声拉回了袁崇焕险些出窍的灵魂,忙道:“快,速命祖大寿、赵率教带兵急往山海关,听凭调遣。”

    何可纲急道:“宁远到山海关有两百里地,从锦州到山海关四百里路,再从山海关去遵化支援,怕是来不及啊!”

    “那就让宁远、锦州方面的兵马先后赶过去。”袁崇焕明显慌了,道,“我们先去山海关,无论如何要阻止后金南下。”

    袁崇焕尚未到山海关,皇太极则已打到了遵化城下。此城一破,后面就是蓟州、通州、京师。紫禁城内登高望远,可隐见兵火狼烟,大明朝陷入了自土木堡之后的又一次巨大的灾难。

    崇祯帝下旨,京师全城戒严,命时任大同总兵的满桂率兵北上支援,又急召被罢黜的孙承宗入京,共商军情……崇祯帝的这一系

    列举动,表现出了对袁崇焕的失望,说好的五年复辽,说好的断不令敌越蓟西,现在人家都打到京师来了,你做何解释?

    却在这时,京师传来了令崇祯帝更加吃惊的消息,此消息直接击溃了崇祯帝的防线,亦间接改变了大明的命运……

    话分两头,皇太极、多尔衮计谋进行得十分顺利,袁崇焕星夜疾驰,速度虽快,可是后金大军席卷入关的步伐也不慢。就在袁崇焕抵达山海关后不久,就传来了遵化沦陷的消息,这个意味着,后金距京师只有两百多里路了。

    袁崇焕急疯了,事已至此,他就算豁出性命去,也必须阻止后金南下的脚步,不然的话,铁蹄踏破京师,他将成为千古罪人。待祖大寿的主力到了之后,他率何可纲、祖大寿等将出关,急往救援。然而一路过去,他始终没有追上皇太极的脚步,于是在山海关以南便形成了这样一个局面:后金势如破竹,一城一城地攻克,袁崇焕所率的军队则在后面追赶,两军始终没有正面交锋。

    如此局势,在军事上也并不奇怪,一追一赶,何奇之有?然而放在政治上,却是值得玩味了。

    为什么后金入关会如此顺利?为什么辽东的袁崇焕会毫无防范?为什么明军始终未与后金交锋,任由人家一城一城地突破……太多的问题,太多的疑惑,随着后金铁骑南下逼近,京城内除了人心惶惶之外,还有一种声音,即真正引后金入关者,乃是袁崇焕。

    说袁崇焕引后金入关的言论在民间传开后,一时舆论如潮,很快便流入了内廷,钻入了崇祯帝的耳朵里。

    崇祯帝半晌作声不得。

    是的,噩耗传来,他对袁崇焕的确极为失望,但从没想过袁崇焕会背叛国家。想朕对袁崇焕是那样的信任,几乎是有求必应,即使是私自斩杀毛文龙,朕亦是宽宥而未追究,在蓟辽军务上,朕几乎是给了他绝对的权力和自由,他有什么理由背叛?

    “这不可能!”崇祯帝不敢相信,却又心痛如绞,“他有什么理由投敌?”

    这样的结果,正是温体仁等人想要看到的。周延儒不失时机地道:“皇上,事已至此,袁崇焕不可再信也。”

    温体仁道:“袁崇焕叛国之理由十分充分,皇上明察。”

    崇祯帝看向二人,问道:“是何理由,予朕说来。”

    温体仁道:“五年复辽,痴人说梦罢了。此人自以为是,盲目自大,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后又自知无法兑现,便引敌入关,以便逼皇上签城下之盟,与后金休战和好,那么他五年复辽谎言就无须兑现,好趁机脱身免罪啊。”

    崇祯帝一听,似乎明白了。当初听袁崇焕说五年复辽时,他心头也有过疑惑,抵御尚且困难,何谈复辽?只不过当时没想那么多,只当他是神勇可嘉,答应了他提出的所有条件,如今想来,真的是有问题的。

    周延儒见崇祯帝沉默,又道:“皇上,除去通敌,袁崇焕所犯下的罪孽也是极为深重。自其赴辽,所耗饷银以千万计,那可都是

    百姓的血汗钱,是皇上节衣缩食支配与他的,可从如今的局面看来,他所倚重和标榜的关宁锦防线如同虚设,实是误国误民,纵使百死亦难辞其咎。”

    崇祯帝终于愤怒了,他不愿意相信袁崇焕投敌,可是一桩一桩事实摆在面前,又叫他不得不信。正值此时,殿外有人报说孙承宗到了,崇祯帝急忙宣他进来。

    孙承宗在外候旨的时候,已隐隐听到有人诬陷袁崇焕,因此进去面圣时,面色如铁,须发戟张,至崇祯帝面前时,也没说话,“咚”地重重拜倒于地。这着实把崇祯帝吓了一跳,道:“卿何故如此?”

    孙承宗道:“我皇圣明,值此大变之际,不可妄信谗言,应以大局为重。无论袁崇焕有罪无罪,等退敌之后再作计较。”

    “谗言?”温体仁不由得怒了,他是有私心,京师所传的谣言就是他通过姚宗文放出去的,但他是忠心的,绝非什么所谓的奸臣,因此红着脸道,“你的意思是,议论袁崇焕便是于国不利吗?”

    “都到什么时候了?”孙承宗扭过头去,沉声喝道,“人家都打到京师来了,我们还要内斗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崇祯帝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当下亲自扶了孙承宗起身,问道:“眼下当如何防御可保京师无忧?”

    孙承宗道:“臣入宫前,接到前线军情急报:袁崇焕已入蓟州,昌平总兵尤世威驻密云,大同总兵满桂驻顺义,宣镇总兵侯世禄驻三河,分兵防守,层层接应,只是赵率教星夜赶至遵化外围时遭遇后金军埋伏,力战而亡。”

    崇祯帝听得各营各将分边防守,心下稍安,但听说赵率教战死时,亦不免伤怀。

    孙承宗道:“皇上,蓟州一带须有人统筹指挥,请皇上下旨,给袁崇焕调兵权。”

    崇祯帝愣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周延儒身上瞟去,此刻他确实开始怀疑袁崇焕是否叛国,但又生怕这是党争所致,一时拿捏不定。孙承宗生恐有人再行谏阻,又道:“此时犹豫不得,请皇上下旨,再信袁崇焕一次,臣亦将亲往通州,与袁崇焕遥相呼应,共同作战。”

    崇祯帝这才下了决心,道:“依卿所言。”传旨给袁崇焕调度各镇援兵之权,严令死守蓟州,不得越蓟一步。就是你死也得死在蓟州,绝不能让后金的大军到京师来,而且,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得入京。

    此话抛开崇祯帝情绪化的成分,从军事上讲,也并非没有道理,蓟州是京师西北之重镇,蓟州一失,京师焉能无恙?

    同样的一句话,在不同的人眼里却能理解出别样的意思。袁崇焕接到圣旨时,心下略为宽慰——皇上对他还是信任的。敌军既已入关,那就索性让他们进来,皇太极长途奔袭,粮草接济困难,在明军的围追堵截之下,就算不死,也能让他们脱层皮去。

    于是重新分兵部署。让前总兵朱梅守山海关,参将杨柳春守永平,游击满库守迁安,都司刘振华守建昌……昌平总兵尤世威守诸陵,宣府总兵侯世禄守三河,

    保定总兵曹鸣雷守蓟州。分派停当,袁崇焕自己则率大军,以祖大寿为前锋,要亲自扞卫京师,保护皇上的安全,扞卫大明的江山。

    袁崇焕热血上涌之际,于无形之中再次犯了大忌——世道人心,诡变莫测,很多时候一番好意,会让人视作其心叵测,作乱犯上。

    袁崇焕此举,姑且不论这是违逆上意,未按崇祯帝的旨意行事,真正要命的是,在后金骑兵步步紧逼的情况下,未将明军拧作一股,集中攻击一处,却将兵力分散于各处。强弱交锋,明军本无优势可言,再将兵力分散,不啻雪上加霜。在后金铁骑的冲击之下,岂堪一击?这究竟是在作战,还是引敌深入,逼崇祯帝签城下之盟?

    祖大寿作战经验丰富,显然也意识到了利害,不免担忧地道:“督师,此时不按圣命死守蓟州,反而带兵去京师,怕是会授人以柄,与己无益。”

    “国将不国,还考虑一己之利做甚?”袁崇焕激动地道,“蓟州的将士无法与关宁军相提并论,从眼下的形势看,无法挡得住敌军南下,如果不做好保卫京师的准备,后果不堪设想。”

    祖大寿闻言,着实吃了一惊,他是要把战场移到京师去!不,换句话说,是要把京师当作宁锦来死守!

    祖大寿不得不承认,袁崇焕的战术危险之至,但是死守京师要比当初守宁锦更为容易,后金军毕竟是深入大明国境,战线长、粮草供给不易,还有被明军合围的风险。这种时候明军怕,皇太极更怕,把京师当作宁锦来守,看似危险,其实是最稳妥的打法。

    袁崇焕能守得住宁远、锦州,从常理推断,他更有把握守住京师。

    可是,别人会如此想吗,朝中那些纸上谈兵的大臣会如此认为吗?真移师去了京师,倒是不怕后金军,怕只怕人言可畏啊。祖大寿看着袁崇焕,沉重地道:“督师,抗旨去京师,无异于单骑走敌营,恐是有去无回。”

    袁崇焕叹了口气,道:“无须多言,倘若皇上真要以抗旨罪治我,待驱逐敌军、保京师无虞后,本部院领罪便是,绝不累及弟兄们。”

    祖大寿不由红了眼,他以前是有些看不惯袁崇焕的行为的,盲目自大,狂放不羁,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可是在生死攸关之际,他不得不佩服袁崇焕这种向死而生的气节。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在他的眼前,个人的信念和国家的命运已完全融作一处,浑然把一己之生死置之度外。既然三军主帅不顾生死,作为手下的将领,还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想到此处,祖大寿大声道:“督师不怕死,弟兄们还怕什么,漫说是京师,刀山火海咱也去了!”

    深秋的夜风吹来,已有些浓浓的凉意了,袁崇焕则神情大振,喝声:“走!”率领三军,径奔京师。

    凌晨时分,奔至通州,孙承宗听得袁崇焕已至,吃惊不已,黑着脸急步出城去见。袁崇焕见到这位亦师亦友的老者时,欣喜不已,当场屈膝拜倒于地,口称:“学生袁崇焕见过恩

    师!”

    孙承宗冷哼一声,痛心地道:“你来做什么?”

    袁崇焕看着他的脸色,愣了一下,道:“敌军铁蹄所向披靡,我军断无法挡,学生是想索性引他们进来,在京师与他们决一死战。”

    孙承宗望着眼前这张热情洋溢、至情至性的脸,身体倏然微微战栗起来,伸出手将袁崇焕扶起,蹙着眉头道:“元素,你可知如此做的后果吗?”

    袁崇焕点了点头,断然道:“引敌入境,不遵圣旨,都是杀头的罪。可国难当头,如果不做好保卫京师的准备,前方一城一城地败下来,士气丧失,将无斗志,京师岂能保全?”

    “你打赢了宁远、宁锦之战,我自是相信你能打好京师守卫战的。”孙承宗道,“可京师不是宁远,也不是锦州,它并非一座城,乃是国本所在,是非之地。莫要忘了,辽东的将帅很多并非败于后金,而是倒在了朝内的党争。你若还认我作老师,便听我一句劝,留得有用之身,去扞卫边疆,保我大明无忧。”

    “京师若被攻陷了,守边疆何用?”袁崇焕知道孙承宗是为他着想,但是身为一方大员,他不能不替国家着想,心中一急,语气便也强硬起来,道,“请恩师放我过去。蓟州各地一旦失守,敌之大军拥至通州,此城必也难守,我必须赶在此前,抵京防御。”

    孙承宗仰头吸了口气,这世间容不得至情至性之人啊。那么自己该不该保护此人,将他强行留在通州呢?

    孙承宗不由犹豫了起来。如果袁崇焕真被弹劾入狱,甚至为此被杀,还有谁能去守辽东,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如他这般一心一意为国尽忠?

    一阵蹄声若惊雷一般传来,晨光熹微之中,前方尘头大起,一支队伍正疾速往地这边奔来。

    孙承宗转目间,一名士兵来报,道:“禀大学士,满桂、侯世禄败退,三河、诸陵、玉田皆不可保,我军陆续西退。”

    袁崇焕急得连连跺脚。不一会儿,满桂、侯世禄陆续赶到,两厢见了,也无心思叙别后情绪,俱望着孙承宗,等着他下命令。

    孙承宗眼下也不得不承认袁崇焕的思路是正确的,如果京师有失,他们都将成为千古罪人,在这种重要的历史关口,个人之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去吧!”孙承宗沉声道,“扞卫京师,保卫我大明江山的重任,就交托到你们身上了。”

    袁崇焕神色一振,翻身跨上了马,回头再看孙承宗时,只见他满头的银发,以及一脸的沧桑,不觉有些不舍:此一去还有再相见的机会吗?

    “保重!”袁崇焕两手一拱,将千言万语尽付于此二字,执鞭催马,直奔京师。

    十月十七日,袁崇焕率兵抵达京师的广渠门外。城上的明军高喊道:“城下何人?”

    袁崇焕跨马走出几步,道:“我乃蓟辽督师袁崇焕,快开城门,放我等入城,便于据城而战,抵御敌军!”

    袁崇焕话音甫落,本以为他们会立即打开城门,接迎他们入城,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三军将士都惊异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