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少年
“上天总会给你两三次机会,你把握住了,命运也就改变了。”
父亲抽着烟,沉思着对我说道,坐在饭桌对面的我悻悻地点着头。工作以后,回老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能有机会和父亲这样聊天实属不易。小时候,父亲也很忙,在外面东奔西跑,陪伴我的时间也是少之又少。印象中,他像是一片大海,沉默寡言,却深不可测,偶尔伴随着烟雾吐出来的一两句话总能让人印象深刻。
上天总会给你两三次机会,父亲对我说这句话可能因为现在工作有了着落,心里的一种安慰吧。我也窃以为,这是对自己凭能力找到工作的一种夸奖,因为父亲从不夸人,简单的一句“嗯”,就包含了所有的感情。
我出生在一个农民的家庭,爷爷奶奶都是老实的农民,初一十五在神龛前烧香,许得最多的愿就是希望子女平安健康,改变命运这种事,他们从没想过,他们认为在农村挺好。身为大儿子的父亲却是个倔脾气,下地干活,刚抡了两下锄头,就累到不行,扔下锄头跑到城里,发誓要干出一番事业。开加油站、租服装店、跑大卡车……虽然也赔赔赚赚,但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终究是在城市立住了脚,成家立业,有了孩子。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让大家把户口本上交做学籍注册。我从家里拿来户口本,一本鲜红色户口本在同学们的黑色户口本中显得格外抢眼。
“李泽鹏,为什么你的户口本是红色的呀?”
“因为他是农村的。”
“哦哦哦,李泽鹏是农村人,李泽鹏是农村人。”
同学们嬉笑着跑开,留下一个落寞的我。回家后,我委屈地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却告诉我,农村人不丢人,只要你成绩好,没人看不起你。
可第二年,当我们再交户口本的时候,父亲已经把农村户籍的红本换成了非农户籍的黑本。这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份的改变,这一次是父亲帮助我的。
一个小城的少年从来没有想过能离开这座小城,没有现在互联网时代对外界的信息联通,没有现在的少年对花花世界的向往憧憬,小城少年的人生是没有目标的,好好学习仅仅是为了让父母开心,因为家里从来没有大学生,父母也自知教育能力不足,上大学并不是他们对我的期待,高中毕业没有好学校,开个出租车、做个小生意是他们对我人生的规划。
安土重迁是老一辈人的想法,但传统的父亲也这么想,前不久,姑姑告诉我,父亲在家略显寂寞地说:“不是不让他学,学好了就跑远了,要是学不好,在眼下开个出租车,也能顾住自己的生活。”思想的枷锁是束缚人最重的镣铐,可能从小城走出来的少年和我有一样的感受,人生命运的转变就来源于一次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也许这样想会打开潘多拉魔盒,终究一发不可收拾,小城少年厚积薄发的能量在此刻爆发,而命运给我的第一次机会恰恰是让我接触了播音主持专业。
不知道是自己太幼稚,还是受家庭的影响,以高分考上省重点后,我竟以为这就是学业的终点,全然不知还须考大学,更不用提专业、艺考、播音了。山西的教育
资源并不算好,我刚上高中时,文化课还不错,班级第三,后来又去了重点班。但即使是重点班,能靠自己实力考到外省的同学,也只有全班前二十名。不知道是因为高手太多、压力太大,还是父母口中的“不好好学习”,我的成绩下滑越来越明显,这样的成绩入不了老师和家长的眼,在学校里我成了不受重视的透明人。
我想考出去。少年们总是幻想着外面的生活,想去高楼林立的大城市穿西装打领带,想去更大的舞台展示自己的才华。我也不例外,在一座小城生活了十几年。虽然一切安好,但总是想寻求改变。家里的亲戚从来没有出过这座小城,从外面回来的朋友总会给我讲着那些新鲜的事、好玩的人。
看着《职来职往》那些Boss和应聘者,我会幻想,未来的一天,我能从名校毕业,登上这样的舞台去展现自己,甚至成为那些Boss,用自己的思想影响更多的人,用自己的能力去改变世界。深夜,我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脑袋里寻求改变的想法越来越多,身上燥热起来,手攥紧了拳头,我要考出去,证明自己,也给家人更好的生活!可是以现在的成绩想要考出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还好,上天总是怜悯那些意志笃定的人,也总会给年轻的我们很多机会,人们总说“年轻不怕失败”,想来正是因为年轻有更多可以选择改变的机会。想改变什么时候都不晚,向着自己向往的生活去改变,更是一种幸福。我庆幸自己当年有考出去看看的信念,让我如今过上了和大部分儿时玩伴不同的生活,到全世界旅行,见各行各业的智者,说自己想说的话。感谢年少时的那份信念,让上天给我一次改变的机会。
一天,妈妈得到消息,学习艺术能够降分考大学。
妈妈问我:“想去台前还是幕后?”
我说:“台前。”
简单的对话后,我的人生开始改变,我踏上了播音专业的求索之路。
一切道路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但是如果有更多的信息参考,就能够避免走弯路。这也许就是大小城市间人们的视野不同的原因,而小城市的父母见得少,给孩子做选择就更盲目。
我们当地有一家综合性艺术学校,舞蹈、音乐、表演、播音全能学,大班制教学,一班一百多人。因为不了解,妈妈认为学生多就是教学质量好,也因为选择少,没有其他学校可以对比,我就在这所学校开始了专业学习。
大班教学表面看是因为学校好,所以学生多。其实,播音专业讲究传帮带,小班教学,最好是一对一,偶尔上大课才有学生间的专业交流。但那所学校所有专业都有,学生们就窜来窜去啥都学,最后啥也学不精。长此以往,这个学校的老师也就越来越不认真教学,对外说学专业,其实就是在玩,老师带着我们一起玩,吃饭、唱歌、排练、演出,根本不知道播音到底在学什么。
一个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就像笼子里放出的鸟,一切都是新鲜的,连呼吸都是自由的。当时口中的热爱专业,其实是因为不用上课。可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在这样的学习中,文化课下滑是意
料之中的事,于是我自己安慰自己:没关系,播音专业只需要三四百分就可以上大学。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这样的境况下去学播音,认为这是上大学的捷径,认为学习不好就可以学播音,诚然有很多这样的低分学校来录取学生,但学生毕业出来也没有更好的出路,反而错过了学习一技之长,耽误了前途。而这样的状况在当年的小城中以各种方式流行,少年们自然不懂,以为暂时的自由就是天堂,可实际上只是一根甜筒,暂时甜蜜,最后吃完手会一团糟。最可怕的是父母大都不了解艺考的玄机,不能给孩子把关。
很庆幸,因为热爱播音专业,后来我换了老师,在自己执着地坚持下,辗转到了北京学习,终于在名师指导下,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让专业能力飞速提高,并最终考上中传,留在***工作。可以说热爱改变了一个小城少年的命运。
但是,当年一起学习的伙伴却没有这样幸运,因为专业不过关,没有被学校录取,家长埋怨不好好学习,从此再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在家里的安排下高中毕业后去当货车司机或下井挖煤。命运的抉择让人唏嘘,但更让人唏嘘的是一种不公平隐隐欲出。
因材施教,是教育者最大的期望,孩子的文化课学不好,也许有艺术天赋,学习艺术后成为大家;也许有动手技能,转入高职,获得稳定工作。但因材施教的前提是信息的流通,得让家长知道孩子到底适合什么,在大城市,显然具有这样的信息优势,家长们无论从广告还是周边朋友都可以获得更多信息,来帮助孩子选择正确的人生。这就是大城市和小城市的信息差异。
现在大城市的父母很早就带孩子出国旅行,拓展视野,从小学英语、学特长。某次活动,主办方配了4个小主持人,台下聊天时,她们告诉我,自己有很多特长,舞蹈、唱歌、主持,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参加小主持人比赛呢,女孩说,她只参加唱歌比赛,不喜欢语言类比赛,只喜欢主持,不喜欢朗诵。这样的回答让我惊讶,五六岁的小孩居然知道自己喜欢主持,不喜欢朗诵,怕是很多播音专业大学生在毕业时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综艺还是新闻。
这样的差异虽古已有之,但让我这样一个从小城出来的少年经历,还是会感慨命运的垂怜。小城少年拥有的能量是无穷的,就等待着一个机会来改变命运,这些少年的祖辈,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人,一辈又一辈的积累,让少年们拥有着冲出世界的欲望。相信吧,小城的少年,上天总会给你两三次机会,你把握住了,命运也就改变了。
很多像我一样改变了命运的小城少年,来到大城市,呼吸着钢筋水泥的味道,环视着玻璃幕墙的耀眼,努力学习着这座城市,但总免不了胆怯。
大一刚到北京的我,被一个同乡师哥叫出来吃饭,算是带我认识这个华丽的大北京。同行的还有师哥的朋友,在央视实习,长相俊朗,一口标准的播音腔,不时说着马上要在央视出镜的事情。这样的师哥在我面前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一路上,我坐在出租车后排,不
敢说一句话,身体坐得笔直,笑呵呵地看着两个师哥聊天。为了显得轻松,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其实早已攥出了汗。
“哎,你知道吗?那谁特别过分,在老师面前表现得和兔子一样,俯首帖耳的,却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我气不过,就和他顶了两句,差点打起来。”央视师哥说道。
“你别理他,小人得志,觉得能去实习就了不得了,还不知道最后结果呢。我跟你讲,这就是小城市来的,骨子里带着一股小气劲儿,生怕别人抢走他什么。你看看他现在牛得连女朋友都敢骂了。”同乡师哥说。
我心里想着,我以后一定不能和别人争抢什么,一定不能有小气劲儿,否则一定会被别人说这是小城市带出来的,可扭头一想,同乡师哥也是小城市来的啊,怎么能这么说小城市的孩子呢,也许他在大城市融入得比较好吧。
虽然不知道师哥们口中的那位人品如何,但我却有些理解,那般的努力可能是没有退路了,也许阿谀奉承,也许俯首帖耳,只是没法拼爹。“只能靠自己”这五个字怕是小城少年心中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以至于少年来到大城市去改变命运,以至于少年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以至于少年成了别人口中的不合群。
来到朝阳大悦城,同乡师哥骄傲地告诉我,这个滚梯是亚洲最长的滚梯。我抬头望望电梯,又看看师哥,呆呆地点点头。这滚梯确实很长,走在上面万一没站稳掉下来一定很危险吧。这条滚梯多像是小城少年到大城市的努力之路,一步站不稳就要遍体鳞伤地回到原点。还能再站起来吗?那得看他的意志了吧。
两年后的一天,陪同学过生日,喝醉了的我,从这部滚梯上滚了下来,没死,也就站起来了。
在这部长长的滚梯上,两个师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然,央视师哥扭头对同乡师哥说:“哎,好久没吃DQ了,我要去吃DQ,我请你啊。”
“瞧你那点出息,一个DQ还想到不行,我可不要你请我吃DQ,请吃哈根达斯还差不多。”同乡师哥道。
我怯怯地问:“师哥,什么是DQ啊?”
同乡师哥怕是被央视师哥听到,赶紧用老家话告诉我:“DQ你都没吃过?就是冰激凌!”
到了DQ柜台,我第一次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名,原来冰激凌还有这么多名堂,可这提拉米苏、火山熔岩、暴风雪都是啥呀,为什么不是草莓、蓝莓、芒果味呢?看着旁边的顾客拿着一根甜筒裹了一层巧克力,心想这样的吃法确实精妙,巧克力是热的,冰激凌是凉的,用冰激凌蘸一下巧克力瞬间变硬,这样的口感肯定不错。正准备说要一个同款,同乡师哥看出了我的疑惑,说:“你不会点吧,那就跟我一样吧。您好,两个小杯抹茶杏仁。”
“好的,您的抹茶杏仁好了,大杯倒杯不洒……”
“师哥,他最后说的是什么啊?”
“他说,倒杯不洒,就是说,冰激凌在柜台上就算倒过来也掉不下来,掉下来就给你重做。”
“那要是出了柜台呢?”
“出了柜台人家还管你啊,你是不是傻?”
吃着小杯抹茶杏仁,我五味杂陈。
后来我学会了点
DQ,但我只吃小杯抹茶杏仁。
再后来,我们的小城有了DQ,我去尝了,总觉得味道和北京不一样,不过,有了DQ,那座小城市就变成大城市了吧。
小城少年终究是回不去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几年后渐渐改变了自己,变得文明而懂礼。
与华谊时尚的老板推杯换盏,和上市公司的老总称兄道弟,在大明星的朋友圈下点赞留言,跟师弟师妹分享自己的奋斗经验……少年时的愿望终于达成了,但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也许是愿望达成后暂时的失意,也许是怀念起那遥远的故乡。既然愿望已经达成,不如回去吧!
“回不去了!”
同乡的高中同学在她的毕业设计展上回答我,因为家乡订不到她需要的美学杂志,看不到她喜欢的名师画展,做不了她钟爱的设计作品,所以她想回也回不去了。
大三的我还不懂这样的境遇,一个柔弱的女孩子,顶着家里传统婚姻的压力,在外面租着一单间,努力用自己的艺术力把小屋变得精致,在朋友圈晒着丰富的生活。但出租屋外昏暗的走廊出卖了她的朋友圈,每当深夜回家,怕黑的她还得小跑几步,进了房门,拍拍胸脯来压惊。
就是这样的生存状态,站在自己的毕业设计前,头顶的光打在脸上,她显得那么幸福。我走的时候,她蹲在那里瞪大了眼睛整理着自己的毕业作品。这就是她回不去的原因吧,因为梦想不能将就,梦想需要更大的舞台。
知乎上问:为什么大家生活如此差劲,还不逃离北上广?《奇葩说》讨论你要大城床还是小城房?这样的话题每每都是爆点,因为我们都是小城少年。
除了梦想,少年们还为了家人。走出小城不只是少年的梦想,更是父母的期望。也许你住在10平方米的地下室,但你工作在几个亿的SOHO办公楼;也许你做着不起眼的工作,但你身处世界五百强的企业。少年的每一步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在父母眼里,他是一个优秀的、从不失败的少年,而回去,就意味着失败,所以不能回去。
同事说,远隔千里,她可以和父母说一句:“我很好,今天还接了一笔大单。”挂断电话,低头就吃泡坨了的方便面。但父母却能在家乡骄傲地告诉别人我女儿在北京工作。
当少年的愿望达成后,却发现自己仍很普通,没了冲动,无所适从,但是你又回不去了,可能这就是小城少年综合征。
为了梦想,为了家人,你发现自己回不去了,但又陷入了瓶颈。其实,少年,回头看看,你已经走出很远,走出了父辈祖辈一辈子都走不出的距离,你应该为自己鼓掌。既然回不去,那就好好干,我们心中还有梦想,我们梦中还有家乡。人是有能量的,厚积薄发的你从小城市来到大城市,并且扎根立足已经用尽了力气;可是别怕,起码我们和大城市现在是统一起跑线了。再次积蓄能量吧,这是小城少年最擅长的,然后再次闪耀发光。
同乡学设计的同学,毕业后去了法国读研,让梦想登上更大的舞台。曾经住着地下室的同事也用公积金付了首付,住上了新房。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