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德八戒

    【原文】

    郑太子华言于齐桓公,请去三族而以郑为内臣,公将许之,管仲不可。公曰:“诸侯有讨于郑,未捷,苟有衅,从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绥之以德,加之以训辞,而率诸侯以讨郑,郑将覆亡之不暇,岂敢不惧?若总其罪人以临之,郑有辞矣。”公辞子华,郑伯乃受盟。

    苏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辞子华之请而不违曹沫之盟,皆盛德之事也,齐可以王矣。恨其不学道,不自诚意正身以刑其国,使家有三归①之病而国有六嬖②之祸,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孟子盖过矣。吾读《春秋》以下史而得七人焉,皆盛德之事,可以为万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为万世戒,故具论之。太公之治齐也,举贤而上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弑之臣。”天下诵之,齐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周史筮③之,其奔齐矣,齐懿氏卜之,皆知其当有齐国也。篡弑之疑,盖萃于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废之,乃欲以为卿,非盛德能如此乎?故吾以为楚成王知晋之必霸而不杀重耳,汉高祖知东南之必乱而不杀吴王濞,晋武帝闻齐王攸之言而不杀刘元海,苻坚信王猛而不杀慕容垂,唐明皇用张九龄而不杀安禄山,皆盛德之事也。而世之论者,则以为此七人者皆失于不杀以启乱,吾以谓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败亡,非不杀之过也。齐景公不繁刑重赋,虽有田氏,齐不可取;楚成王不

    用子玉,虽有晋文公,兵不败;汉景帝不害吴太子,不用晁错,虽有吴王濞,无自发;晋武帝不立孝惠,虽有刘元海,不能乱;苻坚不贪江左,虽有慕容垂,不能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杨国忠,虽有安禄山,亦何能为?秦之由余,汉之金日,唐之李光弼、浑瑊之流,皆蕃种也,何负于中国哉?而独杀元海、禄山!且夫自今而言之,则元海、禄山死有馀罪,自当时而言之,则不免为杀无罪。岂有天子杀无罪而不得罪于天者?上失其道,涂之人皆敌也,天下豪杰其可胜既乎?汉景帝以鞅鞅而杀周亚夫,曹操以名重而杀孔融,晋文帝以卧龙而杀嵇康,晋景帝亦以名重而杀夏侯玄,宋明帝以族大而杀王彧,齐后主以谣言而杀斛律光,唐太宗以谶④而杀李君羡,武后以谣言而杀裴炎,世皆以为非也。此八人者,当时之虑岂非忧国备乱,与忧元海、禄山者同乎?久矣,世之以成败为是非也!故夫嗜杀人者,必以邓侯不杀楚子为口实。以邓之微,无故杀大国之君,使楚人举国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谓为天下如养生,忧国备乱如服药:养生者不过慎起居饮食,节声色而已,节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药于已病之后。今吾忧寒疾而先服乌喙,忧热疾而先服甘遂,则病未作而药杀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药者也。

    【注释】

    ①三归:指娶三个姓氏的女子。

    ②六嬖: 齐桓公所宠幸的六个姬妾。

    ③筮:占卜,卜卦。

    ④谶:指迷信的人以为将要出现的预言征兆。

    【译文】

    郑国的太子华请齐桓公除去郑国的泄氏、孔氏和子人氏

    三大家族,郑国愿意成为齐国的内臣,齐桓公将要答应郑太子华的时候,齐国的管仲则认为这样做不行,不能答应郑太子华。齐桓公说:“诸侯也曾讨伐过郑国,但是都没有获得成功,唯恐再有间隙,答应他的要求,也没什么不可以吧?”管仲回答说:“大王如果用德来安抚笼络,再找出一些教训他的理由,进而率领诸侯去讨伐郑国,那么郑国瞬间就会灭亡,哪里敢不惧怕您呢?如果总是以罪人之身去面对他,那么郑国就有理由了。”于是齐桓公拒绝了郑太子华的要求,郑伯也接受了盟约。

    苏轼说:很了不起啊,管仲这是在帮助齐桓公啊。拒绝子华的要求,又没有违背“曹沫之盟”的约定,这是德行高尚的事情啊,如果真能如此,齐国可以称王于天下了。然而,他不学道啊,作为国君没有正其身,在国内建立刑罚制度,使得国内娶多个姓氏女子成风,宠爱女子成性而招致祸患,所以齐桓公并不能称王与天下,且被孔子看不起。

    但是,孔子给齐桓公的评价也是很高的了,说:“齐桓公多次聚集诸侯,并没有凭借战争之力,这是管仲的功劳啊,这就是仁啊,这就是仁!”孟子说孔门之徒,没有记载齐桓公、齐文公的事情,这是为了掩盖他们过失,忽略了事情的原貌啊。我读《春秋》以来的史书,有七人,都是从事大德之事的啊,他们的行事方式可以作为后世的法则,但又有八人,却不是这样,他们的行为应该让后世引以为戒,因此,对于历史事件、认为要具体谈论,不能一言以蔽之。姜太公治理齐国的时候,在用人唯

    贤方面很值得推崇。周王认为“后世必定有篡权犯上作乱的人”的言论被天下传播,齐国大概是知道的。篡权犯上的事应该是从田敬仲开始产生的吧,周代史官占卜得出田敬仲将投奔齐国,齐懿氏占卜问卦也认为,田敬仲将有投奔齐国一事。篡权弑君的疑虑,大概都聚集于田敬仲身上了,但是齐桓公、管仲并没有因此而废除他,仍然要封他做卿,没有高尚的德行那是怎么能够做得到呢?

    因此,我认为楚成王尽管知道晋文王必将称霸也没有杀了重耳;汉高祖知道东南必有动**没有杀吴王濞;晋武帝并没因听说齐王攸的言论而杀了刘元海;苻坚信任王猛但是没有杀慕容垂;唐明皇尽管重用了张九龄但是也没有杀安禄山,这些都是德行高尚的行为。但是世间的言论都认为这七个人必须杀掉,不然就会引起祸乱,我却不这样认为。

    这七个人都有自己败亡的原因,但这个原因不是不杀他们。齐景公如果不是制定了繁杂的刑罚制度、深重的赋税规章,即使有田氏相助,齐国也不能免除被侵占的命运;楚成王如不是重用了子玉,即使有晋文公的征讨,也不至于兵败;汉景帝如果不杀害吴太子,不重用晁错,即使有吴王濞,也不会发生混乱;晋武帝如果不立晋惠帝,即使有刘元海,也不至于出现叛乱;苻坚如果不是贪恋江左之地,即使有慕容垂,也不会有叛乱;唐明皇如果不重用李林甫、杨国忠,即使有安禄山,他又能有什么作为呢?秦朝的由余,汉朝的金日,唐朝的李光弼、浑瑊等人,都是外国异族,怎么能够背负得起中国的

    建设使命呢?而唯独要杀害刘元海、安禄山。以现在的视角看,刘元海、安禄山是死有余辜,但是从他们生活的年代来看,他们是被无辜杀害的,哪里有天子杀无罪之人而不得罪于上天的道理啊?在上位者失去基本道德,那么路人岂不都成敌人了,天下英雄豪杰哪里还敢响应他啊?

    汉景帝因心里不痛快而杀了周亚夫;曹操以孔融名气太大而将其杀害;晋文帝听信钟会关于嵇康的“卧龙”谗言而将嵇康杀害;晋景帝因夏侯玄的名气太大而将其杀害;宋明帝以王彧的家族势力太大而将其杀害;齐后主听信谣言而将斛律光杀害;唐太宗听信谶兆而将李君羡杀害;武后听信谣言而杀了裴炎。世人都认为这样的做法是不可取的。

    这八个人被杀,当时是以忧患国家防备战乱而被杀的吗,就像为国家不陷入混乱而将刘元海、安禄山杀掉一样?时间久了,世人都以成败来论断是非。因此,喜欢杀人的人,必将以邓侯先前不杀楚文王为借口。以邓侯的行为,无缘无故地将大国的君王杀害,使得楚国以举国之力来和邓侯结仇,邓侯的灭亡岂不是更加迅速了?

    我认为治理天下就像养生,忧患国家防备战乱就像服药,养生在于注意饮食起居,不要过度纵欲,追求声色享受,适当地节制欲望,而这种小心谨慎只能在身体没有发病之前有效;一旦发病了,那就该服药了。如果我现在因担心受风寒而得病就先服用乌喙,担心患上热疾就先服食甘遂,那么可能还没有得病,我已经被药毒死了。以上所说的这八个人,都是因为没有病而服药,被药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