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亲亲相隐

    天渐渐黑了, 瓢泼大雨里,赵调搭了棚子,盯着雨中麦苗。听说皇帝来了蓟, 不少才子侠士都想要去一展风采, 搏锦绣前程。

    许多人都让赵调去,赵调没去。

    主之前那一夜,让他看顾好麦田, 那他看顾好。

    第二日雨停了,赵调慌忙去田里检查麦苗, 发现麦苗没事, 他脸上放松之『色』肉眼可见, 一屁股坐向浆湿田埂。

    一夜没睡, 双眼生了不少血丝, 赵调正要回棚里睡上一觉, 忽然听得远处传来大笑,眯眼望去,是一群浪『荡』郎君在路上纵马而奔。汉人重仪表,赵调瞧得他们头上未有冠,便猜是一群十八|九岁的小子。

    这和赵调无关, 他打了哈欠,向棚中去。

    郎君们如狂风过境, 马蹄溅起尘土与泥, 他们大笑着, 有人喊:“看!那儿有田地!”骏马便直直往田里冲来。在赵调微微神这刹那,马蹄用力踏在了麦苗上,啪嗒踩进烂泥里。

    “住手!”赵调目眦欲裂,冲过去一把抓住马龙头, 双足陷进泥里,拖七八步长痕,方才将骏马拉停。

    马上郎君笑容敛去,“哪来的臧获!”一马鞭狠狠抽在赵调肩膀上,“滚开!”

    赵调手背在身后。短刃鞘。他是豪侠,不在乎杀人,只在乎自己受不受辱。然而,雪亮刀身推一半,大拇指又慢慢压了回去。

    他还要给主看着这亩田地,而这些人看上去非富即贵,哪怕他再次用钱财赎死,他们背后的势力也绝不放过他。

    马上郎君又是一鞭子抽过来,赵调脸『色』涨红,死拽着笼头,半步不让。被抽得皮开肉绽。而方半带冷意道:“一些庄稼,乃踩踩了,臧获安敢拦吾!”

    赵调梗着脖子说:“你这事俺去报官,俺也是占理,是你踩踏农田,天子在城中,你再抽,俺带着这身鞭痕,告官去。”

    那郎君笑了,“乃孙敬声,你尽管去告!”

    孙敬声,当朝太子表兄,其母为大汉皇后卫子夫家姊,其父为孙贺,凭军功封为南奅侯,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功臣之后,倘若去告官,能不能告成,还是两说。

    赵调眼中血丝鲜艳了,嘴唇微微动了动,说不话来。

    这人的能量比他想象要大,而他却没什么后台。

    孙敬声面『露』嘲讽之『色』,“还不乖乖让开?乃本来只想尽兴一番便,既然你不识好歹,乃非在这块地撒野不可。”

    赵调还未有反应,便有马蹄声踢踏而来,由远及近,将他一把撞开,冲击如此猛烈,赵调整人几乎飞了起来,狠狠摔在土地上,压歪了好几外麦苗。

    能和孙敬声一起来的子哥,都是纨绔子弟,赵调听见撞开他那人笑嘻嘻说:“敬声与此竖子有何好说?直接掀开便是,他再去告官,哪官敢接?这儿还是燕地,燕王可是太子之弟,他能不给太子面子?”

    孙敬声笑道:“也是,是愚兄糊涂了。”

    赵调躺在地上,一颗琉璃珠子滚了来。

    “主……”

    他好不容易平息了脑子里嗡嗡震响,听见了马蹄杂踏,是孙敬声的同伴过来了。那么多马,全踏进田里,这亩地当于白了。

    不行!

    他动了动手指。

    这块田是主留给他,让他一定要看好的田,他不能让它被毁了!

    赵调脑海里回忆起了窗棂上,一颗琉璃珠不计回报地放在那儿,还有酒楼里,女娥满怀善意一句“我救你,只是因为我觉得,六条命不应该死在这上面,不应该为凑不到金二斤八两而死”,从那起,他发誓,算她是女人,算女人迫于这世道,无法有为,只要他活着,他要追随她,为她效力。

    而现在,他还活着!

    赵调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不能杀人……

    他了过去。

    杀人要被迫逃离燕地!

    不能强硬……

    他站在孙敬声等人面前。

    他强硬不过孙敬声的背景!

    所以……

    “离开这片家田。”赵调挡在马前面,“否则,从俺尸体上跨过去。”

    孙敬声又惊又怒:“你以为我不敢?!”

    “敬声莫气,若杀人,陛下那边不好交代。”另外一位郎君笑了笑,“不如烧了这片田吧。”

    他侧头,理所当然地吩咐同行人:“你们谁带了铜阳燧?今日日头不错,正好方便取火。”

    这人似乎身份也不低。

    孙敬声此叫好。

    在未来,他连汉武帝手里的军费都敢私吞,如今不过是烧一片田,不带怕的。

    赵调依旧一动不动,平静道:“那你们可以把俺一起烧死。”

    燕赵豪侠,重一诺而轻生死。

    “来人!烧!”孙敬声扬着声,矜骄跋扈。

    随行人拿了铜阳燧,要聚火。

    “嗖——”

    长箭在半空中划一道轨迹,终点却明显不在于随行人手腕上,而是他靴尖。不过,随行人还是吓了一跳,铜阳燧摔在地上。

    随之而来,是男人的嗓音,隐约能听几冷静滋味,“你们想干什么。”

    众人看过去,孙敬声缓缓声:“霍去病,你是想像之前『射』杀……”顿了顿,想起刘彻为霍去病『射』杀李敢一事遮掩,寻了李敢被鹿用鹿角撞死的借口,孙敬声紧急改口,“你是想『射』杀我们吗?”

    霍去病是孙敬声的表哥,可惜二人看两厌,见面也不称呼表兄弟。

    霍去病不慌不忙搭上第二支箭,“不。只是警告。”他又慢慢笑了,“警告你们不要『乱』焚农田。”

    “……行。”孙敬声冷眼看着,也忽然笑了,“我们。”

    孙敬声一声令下,其他人远远向着冠军侯拱手,随着孙敬声了。

    “敬声。”远后,有人低声说:“这可如何是好,若冠军侯将此事告知陛下,我们多少要脱层皮。”

    他们的确不怕烧农田,前提是不闹到刘彻面前,寻常候,这些事都被摁下来,由他们私底下解决。但,霍去病可是能直达天听啊!

    孙敬声“啧”了一声,“我去寻太子,莫担心。”

    “太子管吗?”

    “。”

    因为他知道太子在偷偷看《谷梁》与谷梁派大儒批注与品,这些书籍都是他去帮太子寻进宫。而谷梁派,重宗法情谊。

    *

    孙敬声的袖子里,装了几本谷梁注学,手里提的篮子里,装了一些玩意儿,一蚂蚱笼,一套蓝田之石所制棋具,金玉木三套弹弓,还有一卷记载了幻人跳丸、吐火、吞刀、植瓜树、屠人截马之术的竹简。

    尤其是最后那样东西,那可是幻人吃饭手艺,他弄来可废了一番功夫,可谁让小太子此很是好奇呢?

    刘据得之,果真大喜,“劳烦表兄费心了。”

    孙敬声『露』犹豫之『色』,刘据便上钩了,:“表兄这是……发生了何事?”

    孙敬声将践踏农田之事说了,没有避重轻,到最后,似乎一副懊恼模样,“我当也是气上头了,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幸得冠军侯阻,才不曾造成大错。”

    表兄垂头丧气像条犯错狗子,可怜巴巴,刘据便心软了,可又想到这终究是践踏农田,而且,冠军侯很大可能将此事告知父亲,他迟疑着,没有立刻说话。

    孙敬声略微放低了声音,“表弟,帮帮表兄吧,这事若是被姨丈知晓,我……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表弟,表兄,姨丈。

    小太子还年幼,尚不明白什么是言语上的诱导,孙敬声这么一称呼,他几乎立刻被套入《谷梁》中——

    所谓“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儿敬父,弟敬兄,亲者若有过错,该为之隐讳,维护其地位与尊严。

    而他喜欢谷梁,正是认同其中观点。

    刘据心中念头一闪,迟疑之『色』换成了坚定,“此事,据替表兄隐了。”

    孙敬声喜道:“多谢表弟。”

    刘据又正『色』:“但是,表兄日后莫要再踩踏农田了,农人田不易。”

    孙敬声此当然是一口应下。

    刘据便亲自让人带上两头豚,一只鸡,外加五百钱,去见了赵调,代孙敬声向他致歉,说这些钱财是补偿。

    态度让人挑不一丝错处来。

    何况,这些钱财能买五亩地的麦了,任谁来看,都要说这些赔礼诚心。

    赵调没收,只闷声:“我要继续看守庄稼了。”

    ……

    孙敬声得知此事,冷笑爬上脸颊,“算他识。五百钱,能买全他那破地里的麦,尚有余钱。”

    另一边,刘彻得知此事,颇为不悦。

    不悦点却不是孙敬声踩踏农田,太子包庇,而是——

    “手段太稚嫩了,他可去查过那赵调为人?可查过其为何要死守着庄稼?此番放过赵调,不造成隐患?可考虑过,究竟是包庇所获利益大,还是大灭亲所获利益大?”

    霍去病跪坐在一旁,平静地回答:“太子才十二岁,若是事事考虑得失,岂不失了仁?”

    刘彻并不认可,“他是太子,能仁,却不能只有仁。仁是他执政的手段,而不能成为他的『性』子。”

    刘彻不想此多说,遂跳到另一话题,“这些天,可寻到精卫是否留下了神迹?是否寻到精卫入燕地的缘由?”

    “未有所获。”

    不仅找不到神迹和缘由,他们连精卫没在燕地哪一处都没查到,只知道祂曾进燕都蓟。

    刘彻失望,“再加大搜寻力度。若是能借此判断精卫所想,下次与祂遇,便能赢得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