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科摩多罗的电讯站里,再也没收到任何来自飞机的信息,但在距离一千公里之远的贝兰卡港,却在二十分钟后收到了飞机的信息:
“飞机在下降,已经进到了云层。”
之后,位于特雷利乌的电讯站截到了这样的信息:
“……什么都看不清。”
短波的传播就是这样。往往在那个地方截到了,在这个地方还是什么都没有收到。然后,无声无息地,没有缘故地,所有的东西都变了。
这架下落不明的飞机,对于地面上的人来说,它所在的空间和时间已经和他们隔绝开来,它在无法感知的次元里,没有任何回音。
是能源已经用完了吗?或者,飞行员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恰好平稳地落到了地上,而没有遭遇到不测呢?
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指令:“问他这个。”
在无线电监听站里,各种金属、仪表和线路遍布着这个房间,就像是一个实验室。正在工作的人们,身穿白色的大褂,一言不发地俯着身子,他们在密切关注着一个实验的进行。
他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仪器,然后凭借着它们去搜寻那躲藏在天空中的音符,就像金矿的勘探者一样。
“没回音?”
“没回音。”
那天空没有给出任何回音,或许它把那些字眼藏了起来,这些字眼不是单纯的字眼,如果飞机能够侥幸再次回到这有着繁星的天空中,或许它就能捕捉到这些字眼,这些唱着生命之歌的音符。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像身负重伤的士兵,血在一滴滴地从鲜活的生命里流出去。每一秒的流逝都在否定掉一个可能。现在,这一刻都停不下的时间在摧毁着,就像它在那过去的两千年做的事情一样,一点点地吞噬着一座庙堂。它无孔不入,将那庙堂由内到外,同时从外至里,将庙堂的每一块石头都啃噬坏。但现在,它变得更加可怕,它不再浪费上千年,每一秒对那黑夜中的飞机的袭击,都似乎
凝聚了几千年的力量。
这每一秒的时间都在流逝中带走了一些东西。
再也不能听到那人的声音,那人的笑。空气中只留下一片死寂,每个人的心都沉甸甸的。这心跟着那时间,变得越来越沉重,快叫人喘不过气来,就好像潜入了越来越深的海洋,周围的压强越来越大,潜水员被压得越来越扁。
这一片死寂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又四十分了。”那个声音停住了,每个人都知道,那已经超过了汽油所能支持的最长时间。
接着,那声音低了几个分贝:“他……飞机已经……”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突然,所有人的舌头都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那是苦咸的一种味道,淡淡地从舌尖处散开,淡淡地渗入到血液里,好像一场马拉松终于到达了终点。
但是没有人欢呼,只有人哭泣,好像是结束了某件事。某件什么事,谁也说不出来,只是感到了一阵的恶心。那各种各样的金属、仪器之间的那一张张木然的脸,蒙上了一层悲哀的色彩,他们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于一堆废墟之中。这镍、这铜、这压力计,这导管线路没有做到它们被希望做到的事情,就像一堆散落在树下的落叶。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黎明的到来。
时钟再跨过去一个幅度,这个国家就会迎来东方的日出。这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就像等待在渔网旁边的渔夫,除了把渔网拉上岸,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们只要用力地把渔网拖上岸。但网到的是些什么,谁也不知道。
里维埃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绷着的神经似乎缓和了一些。也许,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的海员,就不会再有对噩运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感觉了。他吩咐了底下的人,让他们去报告了警察局。
这时候他已经不能做什么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就算是发生了丧事,生活还是要继续,事业还是要前行。
里维埃叫来了
罗比诺,吩咐道:“通知北部的中途站:巴塔戈尼亚班机抵达时间无法估测,它的邮件将会由下一趟的欧洲航班去运载,欧洲航班将准备起飞。”
他的身体在向前倾着,双手撑着办公桌。罗比诺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以后正准备离开,突然被里维埃又叫住了,看起来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罗比诺。”
“还有什么吩咐吗?经理先生。”
“您发完电报以后,就去拟一份通知,”他的表情严峻,“严禁把转速提到一千九百转,不能再让他们随便折磨发动机。”
“我知道了,经理先生。”
他的身体向前倾的角度更大了,突然他很想自己好好地待一会儿。
于是,他向前摆了摆手:“行了,就这样吧,去做吧,伙计。”
这突然将两个人拉到同一地位的称呼,叫罗比诺有些害怕。
似乎因为心变得沉重也变得十分缓慢。这艘轮船被停在了大海之上,原计划会在凌晨两点起飞的欧洲航班,已经被推迟到白天。办公室里还有人留守在岗位上,表情呆滞,但现在这个时刻,留守在岗位上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航行调度的通报仍在陆续不绝地从北部地区的各个中途站发来,那上面满满的都是“晴空”“无风”这样的词语,有着明月的晴空万里,没有一丝风吹过的夜晚,让人想到的是有着一片如水的白月光和随处可见的石头的沙漠。
罗比诺走到办公室主任的桌子前,拿起桌上摆放着的卷宗,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行为,但是也容不得他多想,因为办公室主任就站在了他的对面,脸上写着不满和傲慢,佯装着恭敬的样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他的前面,似乎在昭示着些什么:“您要过问我自然不能阻止,但这毕竟是我的……”
身为一个下属,表现出来的这副姿态真叫督察员介怀,但是他也没什么正当的理由感到不快,只能愤愤地离开办公室主任的桌子。办公室主任
看都不看他一眼,神态自若地把卷宗拿回自己的手里,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早应该辞退他。”罗比诺看着大摇大摆的办公室主任这么想道。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又像先前那样,慢慢地踱步在各个办公室之间,一边思索着那个不幸的事故。这个事故的后果可能是使得某些政策失败,又是一件丧事,他感到步伐更加沉重了。
他又想到了经理先生,“他还自己一个待在那里呢……”然后他又想到了经理先生对他说的那句:“伙计……”他从未见过里维埃这样,似乎快要被击垮了。罗比诺觉得里维埃先生有些可怜,他心里想着,要不要安慰一下里维埃先生呢,即使是委婉地表示一下同情也好。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在歌颂着这种崇高的思想感情。
于是他打定主意,走到里维埃的办公室门口,用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但是没有回应。四周太安静了,他不敢再大声,只好用手推开门。
里维埃仍然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罗比诺走了进去,他定住脚,看着里维埃,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看着的不是他的上司,而是一个平等关系的朋友。他又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中士,要在一个烽火连天的战场中找到他受伤的将军,然后躲避着左右的飞弹流火一起撤退,接着又会在流放的途中成为了患难与共的兄弟。
“无论结果会怎样,我始终都站在您这一边支持着您。”这话在他喉咙里打转着,但没有走出他的嘴,他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当他真正站到他受伤的将军前面时,他却不敢表示出什么了。眼前的将军虽然受了伤,但他依然带着将军的威严,叫人望而生畏。那句在罗比诺喉咙里打转的话,无一字不表现出他对将军誓死追随的决心。
他抬起头,看到了眼前的人,那个人的头是低垂着的,那头上的头发已经带了花白的颜色,这花白的头发下的
脸满是愁容。这愁容满面的脸后,是一颗多么痛苦的心啊!罗比诺再也不能等了,终于,他张开了嘴巴:“里维埃先生……”
那低垂着的头听到了声响,抬了起来,看着他,有些疑惑,也有些惊讶,因为他刚才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没注意眼前已经有一个站了好一会儿的人。没有人知晓他的世界,那世界里的他又是什么感受。
里维埃看着罗比诺,什么话也没说,似乎不打算知道他的来意,只是久久地盯着他看。罗比诺没有把喉咙里那剩下的话往外掏,因为他此时此刻只感到了万分窘迫。里维埃看着他,似乎在微笑着,那笑里带着的是一种不易察觉到的揶揄。罗比诺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脚也在不安地轻轻地摩挲着地面。里维埃其实明白眼前这个人的好意,但却不知怎么只感觉到了他的愚蠢。
罗比诺脑袋里的那些中士、将军、烽火连天的战场和相濡以沫的兄弟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大片的空白。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又好像变得很短,因为里维埃的姿势始终没有发生变化,眼睛也一直在看着他。他把手放到了后面,改变了一下姿势,或许可以缓解脚的不安感,而这过程中,里维埃的视线始终没有挪开过。
他突然说出了一句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话:“我是来听候您的指令的。”
不过这句话却倒是正中下怀了。里维埃拿出怀表,说道:“现在是凌晨两点钟。再过十分钟,亚松森航班就会抵达。吩咐下去,让欧洲航班的机组人员准备好,两点十五分出发。”
这个惊人的消息马上就被带到了各个办公室,夜航仍要继续。
接着,罗比诺走到办公室主任的面前说道:“请把刚才您手上的那份卷宗拿过来。”
办公室主任脸上的傲气已经荡然无存,他把卷宗带到罗比诺的办公室,罗比诺却对他说:“麻烦您再等一会儿。”
于是他就只能等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