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后面的报务员递过来了折了四层的纸条。法比安接过了它,心里默念着:“这应该是好消息吧?”

    他咬咬牙,打开了那纸条,然而上面的内容却让他更加沮丧:“与布宜诺斯艾利斯不能建立联系,接触不了发报机,它会产生火星。”

    但比起沮丧,法比安更多的是恼火。他想马上回复过去,但是那样一来,握着操纵杆的手就得腾开来写字,让周围的气流趁机取得优势--涡流的力量马上把这重达五吨的钢制飞机托起,飞机在摇摇欲坠。

    法比安只得放弃这种危险的举动。他抓住操纵杆,竭尽全力往下压,把气流取得的优势压制回去。

    飞机终于又没那么摇晃了,他深吸了口气。他心里想着:“要是报务员胆敢把天线收回,哪怕是因为出于对雷暴天气的担忧,只要安全着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揍个鼻青脸肿。不管怎样,一定要与布宜诺斯艾利斯取得联系,就好像那城市再多么遥不可及,也能把他们从这黑暗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现在的情况已经是看不到一点星光,哪怕是一个单独被落在野外的农居的灯火也看不见--虽然说即使看到了也不能起什么作用,但就算是这样,能够

    看到那样的星光,至少能够说明了身处于陆地区域--所以说,一个回音对他来说多么重要,哪怕只是一声。他挥舞着自己的拳头,希望背后的那个人能够从红光中看到,能够明白他心中这悲哀的执念,然而对于背后的那双眼睛来说,只看到了那底下混沌成一片的一切,没有任何光亮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空间。

    飞行员迫切需要一点人的声音,不管说的是什么。他心里想着:“只要有个声音能够告诉我该怎么做,告诉我该盘旋还是该往正南的方向飞,都可以,我都会一一照做……”

    在这片辽阔的空间里,一定会存在着突破口的吧?他的同事们就在这团黑泥浆的另一边,他们能够看到这突破口在哪儿的吧?他们站在地图前面,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他们博学的知识、聪慧的脑袋,一定能够画出那个突破口的所在地。而身处这团黑泥浆中的他,只感受到了涡流对他的阻挠,黑夜对他的束缚。这两者不时就联合起来,一齐给予他一个措手不及的袭击。那灯光下的人们,不会因为这黑泥浆放弃给他们抛来救命的缰绳,他们定然不会,他们一定会发来这样的来电:“请把航向转到二百四……

    ”然后他就会按照指示来执行。

    但他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他感觉到飞机也在抗争。每当他在使飞机向下飞行时,发动机都会抖动得异常厉害。整架飞机也在发抖,它生气了,然后法比安就要使出全身力气来控制住它。他的脸几乎都要贴到陀螺仪上去才能看清,因为他已经陷入到了天地还尚未分开时期的混沌去了,不知道天在何处,也不知道地在何处。

    方位指示仪的显示变动得厉害,他已经没办法去修正它。他觉得自己被方位指示仪欺骗了,采取了错误的飞行措施,高度在一点点地下降,一点点地被黑暗的沼泽吞噬着。

    这时候,他看到了高度的读数:“五百米。”他心里明白,这附近的丘陵高度也是五百米。他已经感受到了丘陵上叫人晕头转向的气浪在向他袭来。这里一切的泥石山丘--哪怕是最小的石块都可以将他置于死地--似乎瞬间齐齐而起,向四面八方散去,如同群魔乱舞般在他四周盘旋着。

    法比安做了一个决定,不管怎样都要下降,哪怕会撞上地面。不过要这么做,还得躲开丘陵。他决定将手中仅剩的照明弹放出去。照明弹放了出去,然后绕行了一圈,最后似

    乎找到了一个平原,然而它接着跌落在了上面却失去了光--那是一片海。

    他感到了无限的绝望:“完了。我已经修正了四十度,可居然还是漂移的状态。这一定是遇到旋风了。陆地究竟在哪儿?”

    他在往正西方的角度转去。他想:“我现在手中已经没有照明弹了,这只是在徒劳送命。”这天迟早要来的,可是他身后的同伴……“天线肯定叫他撤回了。”

    然而法比安不再生气了。他现在只要稍微一松懈,他、他身后的同伴,他们就要一起坠下死亡的深渊,如同一颗缥缈的沙粒般。他的手里握的已经不仅仅是操纵杆,是他的同伴的生命和他的生命。

    他的手不由得发颤了。

    四周的涡流就像一个个重锤,敲得飞机左右晃动,方向盘也晃得厉害,法比安死命地抓着方向盘,稳定住它,否则照这样下去,操纵电线迟早会被锉断。他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手上来,以至于手都麻木了。法比安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他试图去转动手指,然而那手指头好像只是连在他身上而已,真正的根系不知道跑哪去了。双臂以下的部分变成了一副与他隔绝的皮囊,弹性全无。他奋力地去唤醒它们:“

    我们要并肩作战力挽狂澜的啊!”

    他不知道这样的信念能否被这麻木的手感知。他只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能和他感同身受,因为它产生了痛觉,这说明方向盘还在晃动着:“这样下去不行,方向盘会滑出去的,我的手会让它跑掉的……”

    他突然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和手分开了。不,应该说,手的根系被别的什么东西控制住了,而这种不知名的力量将会操纵着他的手,然后把他双手奉上。

    原本他还是能奋力一搏的,寻求各种能够突破的机会。所谓的天定论根本不会起什么作用的吧?只是人的内心难免会自己造出一个来束缚住自己:因为内心一旦向对手屈服,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就不会再有气力弹跳起来,只能瘫坐在地上,任由失败摆布。

    在那刹那之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那黑泥浆出现了点点星光,就像捕兽夹里放置的鲜美肉块。

    他内心又何尝不知道那不过是个陷阱呢?从前也有人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几点星光,于是就义无反顾地朝它们飞去,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好像被星星带走了一样。

    但是,他实在太渴求光明了,他忍不住要朝那星光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