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黑夜中,电话铃响了,秘书走了过去,是法比安的妻子。
每当到了法比安返航的那个夜晚,她就开始默念着时间,估测着飞机的进程。“这会儿,他该从特雷利乌出发了……”然后,她在自己的默念中睡着了。不一会儿,她又会在自己的默念中醒来:“哦,他应该在圣安东尼奥附近了,嗯,那城市的灯光也许在向他招手呢……”然后,她接着会站起来,走到窗户旁,看着外边的黑夜:“真糟糕,这么多云,他该困扰了。”
整个夜晚,月亮的方位一直在改变着,就像一个牧羊人在放牧一样。她不停地在默念着,默想着,睡着了,又醒来了。她想着,他的身边还有那么些星星,还有月亮在守护着他。接近午夜一点时分的时候,她就会感觉他的气息在靠近:“他应该已经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附近了,他快到了。”
然后,她就会起身来,到厨房里去,准备好热饭菜,泡好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在空中飞行了这么久,一定冻坏了。”于是,她看到他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去拥抱他,用她的体温融化他在夜空中的冷:“你一定冻坏了。”“还好,不是很冷。”“赶快过来喝一杯热的咖啡暖和暖和吧!”
又到了午夜一点的时刻,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咖啡在壶里冒着热气,她的眼睛放在电话上,等待它的响起。
话筒那边传来了声音,她问道:
“请问,法比安抵达机场了吗?”
秘书有些惊慌:“您是哪位?”
“我是西蒙娜·法比安。”
他感觉自己的手有点握不住话筒:“您请稍等一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赶紧把话筒拿给了办公室主任。
“哪位?”
“西蒙娜·法比安。”
主任的手似乎也面临了同样的问题:“啊!夫人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忙吗?”
“我想请问我的丈夫法比安抵达机场了吗?”
主任沉默了。沉默的时
间越长,只会越糟糕,他迅速简洁地回答了一句:“还……没有。”
“啊!发生了什么事?是误点了吗?”
“是的,是误点了。”
接着又出现了沉默。
“误点了,法比安驾驶的飞机误点了。”主任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重复了一遍。
“啊!”电话那边的声音,有说不出来的苦楚。
误点这样的情况并不稀奇,的确是比较常见。但如果……但如果,误点的情况一直持续着……
“那么,那么他能什么时候抵达机场呢?”
“哦,对不起,这我们也不知道,我回答不了您的问题,实在对不起。”
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对着一堵墙自言自语,说出去的话和回复来的话,内容一模一样。
“请您告诉我,确切地告诉我!法比安现在在哪儿?”
“他在哪儿?这个……这个请您稍等一下……”
这种欲言又止的话叫她难以忍受。她看不到那堵墙,却感受到了它横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那后面是什么她也无从得知。
过了一会儿,墙那边又出现了回应:“法比安在晚上十九点过半的时刻,从科摩多罗出发。”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天气太糟糕了。天气会耽搁飞行的进程,是这样的。”
“啊!糟糕的天气……”
她看着窗外,那轮高悬于空的月亮,多么闲然自得,只是自顾自地照在这布宜诺斯艾利斯!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神来抓紧话筒,说道:
“十九点三十分起飞,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可是,从科摩多罗到特雷利乌根本要不了两个小时!这么长时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难道就没有发回过任何信息吗?”
“发回信息,这个……恕我直言。您看这天气,您也知道的……他发回的信息几乎听不清。”
“这天气,这天气!”她显然已经恼了。
“您看这样行不行,一旦我们收到任何信息,我们就马上通知您,好吗?”
“你们
!你们什么消息都没有!”这位少妇的声音已经略显嘶哑了。
“就这样吧,实在抱歉,夫人,我要挂电话了。”
“不!别挂电话!请给我接经理先生!请……”
“可是,”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下,“经理先生正在开会,他无暇顾及……”
“不行,请一定要让经理先生接电话!我要跟经理先生谈谈!”
办公室主任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请您稍等一会儿……”
接着,他走向里维埃的办公室。“经理先生,”里维埃抬起头,他接着说,“是法比安夫人的电话,她要找您。”
“终于还是来了啊!”里维埃心里想着,“叫我万分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悲伤的剧情中,总要少不了叫人泪眼婆娑的画面。他想要抹去这些画面,就像在医院的手术室外一定要阻止进入的病人的母亲和妻子。大海中漂泊的小舟即使遭遇了不幸也不容许岸上的人感情用事,感情用事没有任何作用。
但他还是示意办公室主任:“把法比安夫人的电话接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颤抖着、无气力的声音,里维埃立刻明白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交谈不会起什么实质性作用。
“法比安夫人,请听我说!你需要马上冷静下来!误点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们也常常会遇到长时间收不到信息的情况。”
他感觉到了自己站在了一个僵持的谈判场上,要谈判的问题不只是个人的悲痛,还有这个行动本身存在的问题。即使谈判桌对面看上去只有法比安的妻子,她身后却还站着生活的另一层含义。话筒另一边的那个遥远的、微小的、似乎一不注意就会被风吹走的小声音,这声音中包含着怨气,充满了不满,夹杂着忧伤。
而里维埃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默默地听着,抱以同情之心。但行动与个人的幸福本就是一对矛盾,势必会产生顾此失彼的后果。而她的世界里,她正在失去她原本所
拥有的东西,她要抗争,为了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的桌子前,原本应该有的灯火明亮,有着对他人的有所期盼,这个世界应该有的是希冀、美好和念想。她只不过是在为自己原本该拥有的一切而站到这个谈判桌上,她没有一点错。而他,也不存在有错,然而站在谈判桌这边的他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他的眼里出现了一个画面: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柔情的灯光,那光照在他脑海里酝酿着的真理上,看到了无情的阴影。
“夫人……”
她已经听不进他的任何话。他看到了她在谈判桌的那边,无力地挥舞了一下自己柔弱的拳头,然而什么都打不到就无力支撑自身了,她跌倒在了地上。
有一回,他们在检查一个伤员的情况,这是在正在施工的桥梁附近。当时,一个工程师问了里维埃一个问题:“因为这样的事情把脸伤成这样,值得吗?”
里维埃明白他说的这样的事情指的是什么。走过这座桥的人,会为了可以少走点路而同意把别人的脸弄个面目全非吗?然而,桥的施工仍然会继续。工程师继续说道:“公众的利益是由无数的个人利益组成的,所以它不能去牺牲个人的利益。”
“你说得没错,但是,”过后,里维埃这么回复他说,“虽说人的生命是宝贵的,但你没发现吗?在我们进行着这样那样的事业时,总能感觉到一种比个人生命更加宝贵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
里维埃的脑海里飞过了那架下落不明的飞机,感到了一阵揪心。不管是怎样的行动或是事业,就算只是修建一座桥梁,都会在不经意中破坏掉某些人原本平和的世界。里维埃忍不住问自己:“那究竟是什么呢?”
“这些人,”他继续思索着,“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否则原本可能应该沐浴在幸福中。”他又看到了那家中亮着的灯,那灯下的桌子和坐在桌子前的脸庞。“我凭借什么……能
叫他们离开那里?”他究竟是凭借怎样的理由去夺取个人的幸福?法律的首个律条不就是要保障人民的个人幸福吗?而他却把它们夺走了。
虽然终究有一天,时间会把那灯光、那灯光下的桌子、那桌子的人带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任何人都无法避免衰老和疾病,这些个人幸福也会被破灭,而且更加残酷无情。但是,有一些东西,那些东西需要拯救出来,而且这工作需要消耗的时间无法计量。或许,或许他的工作正是在做着这样的事情,把人的这一部分东西拯救出来吧?否则,行动本身就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了。
里维埃隐隐约约感到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在指引着他。那比幸福、比爱都要来得重要。“光有爱是没用的,它不能做主导力量!”这种力量也和爱一样是一种温柔,但它是有别于爱的温柔。他脑海里出现了这么一句话:“把他们指引向不朽之路……”这句话是从哪里来的呢?“个人的追求是无法长存的。”
接着,他好像看到了古代神迹太阳神庙,那**于高山之上的建筑。若是没有这座建筑见证着,那神秘的古代印加文明要怎样被现代人所熟知呢?这个古老的文明用这建筑重重地驻扎在了现代人的心里,就像一面旗帜似的标杆在那里。“究竟那些古代的领导者们是怎么做到的?用的什么样的理由,来驱使他的人民在这样一个地方建造了一个这样的建筑物,迫使人民竖起这暗示着不朽的丰碑呢?”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晚上,市民们总会在乐池旁逗留着。“幸福、美好、快乐,束缚、枷锁、围墙……”他的脑海里思绪万千。也许,那古代的领导者们并不关心他的子民们的忧愁痛苦,却对人的生命有着怜悯之情。却不是在同情个人生命的消亡,而只是叹息人类在历史沙海中的渺小。于是,他要带领着他的人民,让石块堆叠起来形成建筑,让那沙河再也无法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