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除了法比安驾驶的这架邮政航机以外,另外还有两架背负着共同使命的邮政航机,这几架飞机分别从南边的巴塔戈尼亚、西边的智利、北边的巴拉圭,共同驶向相同的目的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那里,有等待着它们运载邮包的航班,这些邮包将会乘坐着半夜的欧洲航班到它们最终的目的地去。

    驾驶着这三架邮政航机的驾驶员,此时都穿行在黑夜之中,坐在驾驶舱,思考着自己的旅途:他们有的是从雨天中穿梭而来,有的则是从晴空中出现而至,但他们都将会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座大城市降落,结束自己的这趟飞行。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机场里,这整个航线的负责人--里维埃,正在停机坪上不停徘徊着。他看上去面无表情,但其实皮下是紧绷着的神经,而且在这三架飞机到达之前,他估计都会是这个状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远方的信息不断地传回,这让里维埃紧绷着的神经拉得更紧了,他感觉,自己哪怕是有一丝的

    放松,都会马上被命运牵制变成被动战场。但实际上,他现在也处在了被动的位置上,要到他的驾驶员们从黑夜中穿行而出,这一切才会恢复平衡。

    此时,一名工作人员向里维埃走来,他带来了一份来自电讯站的报文:“智利出发的航机发来报告说,已经能看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灯光。”

    “好的,我知道了。”

    果然,不一会儿,这架发来报文的航机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他紧绷的神经似乎可以稍作休息了。黑夜使者还给了他三架飞机中的第一架,但还没结束。就好像诡异莫测又不可捉摸的大海,终于在无数次的潮起潮落之后,把人们落在海里的宝物冲回了岸上。时间在流逝,大海仍在潮起潮落,过一会儿,另外两个宝物也会悉数归还的。直到所有的宝物都回归陆地的那一刻,这一切才算结束。然后,等待着宝物的这一批人终于肯拖着疲惫的身躯去休息。接着,另一批精神抖擞的人们又赶赴前来等待新的宝物。

    里维埃依然在停

    机坪上时而踱步,时而望着外边。他忧心忡忡的已经不是这三架飞机,而是欧洲航班。历史的发展总是这样周而复始的,总是这样,永远没有结束担忧的一天。而这一次,里维埃却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疲劳,他有些惊讶。飞机抵达了目的地之后,绝对不是画上了句号这么容易的事情,也非开启新的篇章那般美好。这都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而已。里维埃对此深信不疑。他突然感觉到这个重任放在他肩头太久太久,久得他没有好好地喘过一口气,舒展一下筋骨。“我已经不再年轻了……”这个念头一产生,里维埃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因为他不曾考虑过这一问题。他的眼神变得忧郁起来,就像深不可测的大海,深藏于内心的温柔回忆不断地涌上心头,那些想象着享受的美好,不断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么真实又触不可及。他总是在尽力地回避去想象那些安逸的场景,习惯性地把它们安排到未来的时间去,等到老了的时候,就可以……

    就好像日程表上一个既定的安排,到了某一天,这一切就会执行,等到这一天的人们就可以尽情地享受着从前想象的一切。但是,安逸是不可能永恒存在的,凯旋也不是总能实现的。所有在黑夜中的飞机,穿破了黑夜,抵达了光明,还是需要继续前行。

    里维埃走到一名监工面前停下。这名监工的名字叫勒鲁,他已经为了飞机工作了四十年,而且还在工作,工作几乎占用了他的时间和精力。勒鲁每天都要工作到晚上十点,甚至是半夜才能离开。里维埃对他笑了笑,勒鲁被时间凝固的脸似乎不能报以应有的表情。他伸出手指着一个方向,那个方向对着一根钢轴:“这里需要松一点才行,太紧了,不过我也已经把它弄下来了。”

    里维埃顺着他手指方向俯下身去,认真地看着那根发青的钢轴。“得通知各个车间,这些机件不能拧得太紧。”说着他把手伸出去,用指尖细细感受着滑丝,然后回头看着勒鲁滞重的脸。时间把皱纹深深地烙印

    在了勒鲁的脸上,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怪异的问题,这个问题让他觉得十分可笑:“问您一个问题,您这一生花在谈情说爱上的时间多不多?”

    “哦!您是说爱情吗,经理先生?可是,你也知道……”

    “我知道。”里维埃摆了摆手说,“您也是一样,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

    “的确如此……”

    里维埃仔细琢磨了勒鲁的回答语气,试图了解这其中是否包含了些许的辛酸--但好在,并没有。勒鲁似乎对自己四十年来完全被工作占据着的生活相当乐在其中,他把钢轴重新拧上去,就像一个木匠,完成了将手中的木板刨光的工作:“好嘞,就是这样子了。”

    “好嘞。”里维埃学着勒鲁的语气回道。他心里也不由得想,我的人生也只能是这样子了吧?

    紧绷着的神经,得不到舒缓的身心,由此而萌生的各种消极念头……里维埃扬起手,把它们一并丢到了身后--来自智利的那架飞机声音越来越大,此时他只剩下一个赶快奔赴前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