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散伙

    我决不让我要去记录议会辩论的决心冷却下去。这是我马上要动手加热的一块铁块,也是我要趁热打铁的铁块之一。我的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就连我自己也可以问心无愧地加以赞许。我买了一本讲述速记这门高尚技术和秘诀的书(花了我十先令六便士),接着便投入了令人迷茫的大海,只过了几个星期,便把我弄得像要发疯一般。仅仅一个小点,就有千变万化,它在这个位子上是一个意思,在另一个位子上又是另一个意思,两者完全不同。圆圈可以惊人地变化莫测,苍蝇腿似的符号产生莫名其妙的结果,一条放错了地方的曲线,能造成不可思议的影响。所有这一切,不仅在我醒着时,使我大伤脑筋,就连我睡着时,也在我头脑中不断出现。我像个瞎子似的,好不容易才从这些困难中摸索着走出来,掌握了本身就像埃及神庙似的字母,随之而来的又是一连串叫做随意符号的新恐怖。这是我所知道的最不讲理的家伙。举例来说,它坚持要让一个像蜘蛛网开端的东西,做“期望”解释,把笔画的烟火代表“不利”的意思。当我把这些玩意儿牢牢记在脑子里的时候,我发现,它们把别的一切东西,全从我脑子里赶出去了。于是我又从新开始,可是这一来,又把那些符号忘得一干二净了。等我再记起这些符号时,这套速记法里的部分内容又丢失了。简而言之,学这个玩意儿,简直是累得让人心碎。

    要是没有朵拉,我可真的要心碎了。她是我在暴风雨中颠簸的支索和铁锚。速记中的每一笔,都是困难之林中一棵盘根错节的橡树,我要不断地把它们一棵棵都砍倒。我这样奋力学习了三四个月后,便想在博士公堂里口才最出色的演说家身上一试身手了。可是还没等我记下一个字,那位出色的演说家已经在说别的了,可怜我那支无用的铅笔,还在纸上乱画,好像发了羊角风一样;那种种情景,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很明显,这样当然不行。我飞得太高了,决不应该这样继续下去。于是我便到特雷德尔那儿求教。他主张由他念演讲词给我记,快慢根据我的速记能力来决定,有时还得停顿一下。对他的这种友好帮助,我非常感激,我就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几乎是每天晚上,我从博士公堂回家后,我们便在白金汉街的寓所里,召开某种私人的国会。

    有一天,我照常去博士公堂时,看见斯潘洛先生脸色严肃地站在门口,而且自言自语地在嘟囔。他一向常犯头痛病——他天生就脖子短,我始终认为,他的领子浆得太**——所以一开始,我以为他又犯那方面的病了,吃了一惊,不过没过多久,就解除了我的不安。

    我跟他道“早安”时,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和蔼地回答,而是态度冷淡地要我和他一起去一家咖啡馆。当年,这家咖啡馆有个门通博士公堂,这个门就在圣保罗教堂墓地的小拱道里。我遵命行事,心里很不自在,浑身热气四射,仿佛我的疑惧正在冒芽。遇上路很窄时,我让他稍微走在前面一点,这时,只见他高高地仰着脑袋,神情特别使我感到不妙。我心里想,他一定发现我和亲爱的朵拉的事了。

    即使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我没猜出这一点,到了我跟他走进咖啡馆楼上一个房间,发现谋得斯通小姐也在那儿时

    ,我也就不难看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谋得斯通小姐的后面有一个食具架,架上倒扣着几个平底玻璃杯,杯底上放着柠檬;架子上还有两个满是棱角和凹槽的插刀叉的匣子,这东西现在已经不用了,这得说是人类之幸。

    谋得斯通小姐板着脸,僵直地坐在那儿,给我伸过来冷冰冰的指甲。斯潘洛先生关上门,指着一张椅子叫我坐下,自己却站在火炉前的地毯上。

    “谋得斯通小姐,”斯潘洛先生说,“劳你的驾,请你把你手提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给科波菲尔先生看看吧。”

    我相信,这就是我童年时见过的那只手提包,上面有铜扣子,关上时,就像一口咬紧似的。跟手提包一致紧闭嘴唇的谋得斯通小姐,打开了手提包——同时嘴也张开了一点——拿出了我最近写给朵拉的那封满是爱情言辞的信。

    “我相信,这是你写的吧,科波菲尔先生?”斯潘洛先生说。

    我浑身发热。我说:“是的,先生!”听起来,这声音都不像我的了。

    “要是我没有搞错的话,”斯潘洛先生说,这时谋得斯通小姐又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束用最可爱的***扎着的信来,“这些也是你的手笔吧,科波菲尔先生?”

    我怀着极度沮丧的心情,从她手中接过那束信,看到上面写的“永远是我最亲爱的、永远属于我的朵拉”,“我最心爱的天使”,“永远给我带来幸福的人”等等,我满脸通红,低下了头。

    “不必了,谢谢!”当我机械地把信交回给斯潘洛先生时,他冷冷地说,“我不想夺走你这些信。谋得斯通小姐,请你说下去吧!”

    那位貌似温和的人物,沉思着朝地毯上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出了下面一番毫无感情可言的虚情假意的话来:

    “我得承认,对于斯潘洛小姐和大卫·科波菲尔的关系,我引起怀疑已经有一些时候了。斯潘洛小姐和大卫·科波菲尔第一次见面,我就注意他们了,当时给我的印象就不好。人心的邪恶是那么——”

    “小姐,”斯潘洛先生打断她的话,“请你只说事实吧。”

    谋得斯通小姐垂下了眼睛,摇摇头,像是对打断她话头的人提出抗议,然后皱着眉头,板起脸孔,接着说:

    “既然要我只说事实,那我就尽量把话说得干巴枯燥了。也许这件事就该这么说的吧。我已经说了,先生,对于斯潘洛小姐和大卫·科波菲尔的关系,我引起怀疑已经有一些时候了。我时常想法要找到确实的证据,可是没能成功。所以我一直忍着,没有向斯潘洛小姐的父亲提这件事,”说到这儿,她狠狠地朝斯潘洛先生瞥了一眼,“因为我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尽心尽职,往往是没有多少人会领情的。”

    斯潘洛先生似乎让谋得斯通小姐那严厉的丈夫气派给镇住了,像求和似的朝她摆了摆手,请她不要那么严厉。

    “因为我弟弟结婚,我离开了一段时间,待我回到诺伍德时,”谋得斯通小姐接着用一种轻蔑的声调说,“正好斯潘洛小姐探望她的朋友米尔斯小姐回来了。当时我觉得,斯潘洛小姐的态度,比以前更加可疑了。因此我才更加严密地注意起斯潘洛小姐的行动来。”

    天真可爱的小朵拉,竟全然不知有一条毒蛇在监视着她!

    “昨天晚上,吃过茶点以后,”谋得斯通小姐接着说:“我看到那只小狗在客厅里四处蹦跳,还打着滚,呜呜叫着,嘴里叼着什么东西。我

    对斯潘洛小姐说:‘朵拉,你瞧,小狗嘴里叼着什么?哦,是一张纸。’斯潘洛小姐马上伸手到上衣里一摸,跟着突然叫了一声,就去追狗。我拦住她说:‘朵拉,我亲爱的,让我来吧。’”

    哦,吉卜,可恶的畜生,你这坏东西,这么说是你干的好事了!

    “斯潘洛小姐使尽一切办法,”谋得斯通小姐说,“想要贿赂我,又要亲吻,又给我针线匣,还给我小件珠宝首饰——对这套,我当然未加理睬。小狗见我去捉它,躲到了沙发底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用火钳把它赶出来。可即便它被赶出来了,它嘴里还是叼着那封信不放,要把信从它嘴里夺下来,我得冒立即被它咬的危险。它用牙齿把那封信咬得那么紧,我为了夺下那封信,竟把它的整个身子都凌空提了起来。最后我终于把那封信弄到手了。我看了这封信后,就追问斯潘洛小姐,说她手里一定还有好多这样的信;最后终于从她那儿拿到了这沓信,也就是这会儿大卫·科波菲尔拿在手里的这一沓。”

    说到这儿,她就打住了。她一面啪地一下合上了手提包,一面把嘴也闭上了,摆出她宁折不弯的神气。

    “刚才谋得斯通小姐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斯潘洛先生把脸转向我这边,说,“我请问你,科波菲尔先生,你有什么话要回答我吗?”

    当时,我眼前出现的景象是,我的心上人,那位美丽的小宝贝,整夜都在哭泣——她独自一人,又害怕,又可怜——苦苦哀求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原谅她——再三吻她,给她针线匣,给她小首饰,却毫无用处——她这样悲惨痛苦,完全是为了我——这一番景象,早把我能振作起来的一点尊严减少了不少。恐怕有一两分钟工夫,我全身都在颤抖,虽然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来进行掩饰。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先生,”我回答说,“我只能说,一切全是我的错。朵拉——”

    “请你叫她斯潘洛小姐。”她的父亲威严地说。

    “——是听了我的劝诱和说服,”我咽下那个较为冷淡的称呼,接着说,“她才答应把这件事瞒起来的。对此我感到非常后悔。”

    “这全是你的错,先生,”斯潘洛先生一面在炉前地毯上来回踱着,一面说,由于他的领饰和脊椎都太僵硬,说话时,不是单用头,而是用整个身子来加强他的语气,“你做了一件偷偷摸摸、行为不当的事,科波菲尔先生。我请了一位绅士去我家,不管他是十九岁,二十岁,还是九十岁,我是信任他才请他的。要是他辜负了我的信任,那他就做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科波菲尔先生。”

    “我向你保证,我也觉得是这样,先生,”我回答说,“不过,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是不光彩的。说老实话,真的,斯潘洛先生,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爱斯潘洛小姐,都爱得——”

    “呸!胡说!”斯潘洛先生说,脸都红了,“请你别当着我的面,说什么你爱我女儿了,科波菲尔先生!”

    “我要不是那样,还能替自己的行为辩护吗,先生?”我尽量低声下气地说。

    “你要是那样,就能替自己的行为辩护了吗?”斯潘洛先生突然在炉前地毯上站住,说,“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的年龄、我女儿的年龄,科波菲尔先生?你有没有考虑过,破坏了我女儿和我之间应有的信赖,是怎么一种情况?你有没有考虑

    过我女儿的社会地位,我为她计划的前途,遗嘱里要遗赠给她什么?所有这一切,你都考虑了吗,科波菲尔先生?”

    “我恐怕考虑得很少,先生,”我回答说,说这话时,我尽量对他表示恭敬,同时又表示歉意,“不过请你相信我,我已经考虑过自己的社会地位。在我跟你解释这件事时,我们已经订了婚——”

    “我请你,”斯潘洛先生说,说时用一只手使劲往另一只手上一拍,比我以前见到他时更像潘趣——即使在我失望之中,我也忍不住注意到这一点,“别跟我说什么订婚不订婚的事,科波菲尔先生!”

    可是,要我割舍朵拉,割舍自己的心,是不可能的。

    回到家里,我把一切详情都告诉了姨婆,尽管她对我大加劝慰,我还是怀着绝望的心情去睡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心情依然绝望,接着又心情绝望地出了门。那天是星期六,我径直去了博士公堂。

    快走到博士公堂时,我大为吃惊,看到一些带号牌的信差在门**谈,还有六七个过往闲人,在往关着的窗子里张望。我急忙加快脚步,从人群中挤过,见到他们脸上的那副神情,我感到纳闷,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便急忙进了屋。

    只见文书们都在那儿,但是没有人在做事。老提费正坐在别人的凳子上,帽子也没挂起来,我相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

    “出了非常不幸的事了,科波菲尔先生。”见我走进屋子,他说。

    “什么?”我叫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提费大声问道,其余的人也都围到我的身边。

    “不知道!”我挨个看看他们的脸说。

    “斯潘洛先生。”提费说。

    “他怎么了?”

    “死了!”

    我只觉得事务所在旋转,而不是我。一个文书把我给扶住了。他们把我扶到一张椅子上,解开了我的领带,又给我拿来了一杯水。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

    “死了?”我说。

    “昨天他在城里吃的饭,后来是自己赶车回去的,”提费说,“他打发车夫先坐公共马车回家了。他经常这样,这你知道——”

    “后来呢?”

    “马车回到家里,可是他没在车上。马拉着车在马厩门口停了下来。仆人提着灯出去一看,车里没人。”

    “马是不是受惊了?”

    “马并没有全身发热,”提费先生戴上眼镜说,“据我所知,马并没有比走常步更热。马缰绳断了,可是看样子,在这之前一直在地上拖着。全家人立刻都惊起了,他们中有三个就出门沿大路找去,找了有一英里地,才发现了他。”

    “一英里多,提费先生。”一个年轻的文书插嘴说。

    “是吗?我想你说得没错,”提费说,“是在距离一英里多的地方——就在教堂附近——脸朝下趴着,半个身子在大路边上,半个身子在人行道上。他是在昏厥后跌下车的呢,还是自己觉得要发病先下车的呢——甚至当时他是否就已经死去(尽管他已完全失去知觉是毫无疑问的)——好像没有一个人知道。即使当时他还有口气,可也一句话都不会说了。虽然尽快得到抢救,可是已经毫无用处了。”

    我听了这一消息后的心情,简直无法形容。这件事发展得如此突然,而且还发生在一个和我意见完全不相投的人身上,给予我的震惊,可想而知。

    自从这一不幸事件发生后,乔金斯先生一直待在诺伍德,过了几天才来事务所。他跟

    提费在房间里密谈了一会儿后,接着提费朝门外看了看,招呼我进去。

    “我认为这几乎可以断定,”提费说,“我的意见是——他没有立遗嘱。”

    我觉得这真是件怪事,可是结果确实没有找到遗嘱。根据他的文件来看,他好像根本就没想到要立遗嘱,因为没有任何有关立遗嘱的暗示、草稿或备忘录。还有一点使我大为诧异的是,他的事务简直弄得一团糟。我听他们说,他究竟欠了人家多少钱,他已经还了多少钱,他去世时还留有多少财产,极难查清。大家认为,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渐渐地,人们越来越看清了,他在博士公堂里,当时最讲究外表和排场,为了争强斗胜,花钱太多,业务上的收入(本来就不很多)根本不够支出,于是就动用起自己的私产来,即使那份私产原来数量还不少的话(值得怀疑),眼下也所剩无几了。诺伍德的家具都卖掉了,房子也租出去了。提费告诉我说,把死者该还的债还清,再把人家欠事务所的倒账和难账中属他名下的那部分一扣除,那他剩下的财产,连一千镑都不到了。他说这话时,一点也没有想到我对这件事有多关心。

    他告诉我这话时,大约已经是六个星期以后的事了。在所有这段时间里,我受尽了折磨。米尔斯小姐依然告诉我说,只要对我那伤心透顶的小朵拉提起我时,她就一味地哭着说:“哦,可怜的爸爸呀!哦,亲爱的爸爸啊!”我听了后难过得真想杀了我自己。米尔斯小姐还告诉我说,朵拉除了两个姑母(斯潘洛先生两位未出嫁的姐姐)外,就没有别的亲属了。她们都住在帕特尼,多年来,除了跟她们的弟弟偶通消息外,很少跟他有往来。这并不是他们之间吵过架(米尔斯小姐告诉我说),而是由于在朵拉命名的那一天,她们自以为斯潘洛先生应该请她们吃顿饭的,结果却只请她们吃茶点,因此她们就回信说,“为了使双方比较愉快起见”,她们就不来了。打那以后,他们就各走各的路,她们过着她们的日子,她们的弟弟也过着自己的日子了。

    现在,这两位老小姐从她们的隐居地出现了。她们提议,把朵拉带到帕特尼去住。朵拉紧紧搂住她们两个哭叫道:“哦,好的,姑妈!不过请你们带朱丽娅·米尔斯跟我一起去,还有吉卜,也带到帕特尼去吧!”于是,在安葬了斯潘洛先生以后,她们很快就去帕特尼了。

    我怎样才能腾出时间来去帕特尼呢,我可真的不知道。不过我总能千方百计地想出办法来,经常地悄悄去那儿附近徘徊。为了能更好地尽朋友的责任,米尔斯小姐专门记了日记。她有时就在郊野上跟我会面,把那些日纪念给我听。要是没有时间念时,她就把日记借给我看。这些日记,我都怎样深深铭记在心啊。

    在这段时间里,米尔斯小姐和她的日记是我唯一的安慰。能够见到刚刚看到过朵拉的她,能够在她富有同情的日记中见到朵拉名字的起首字母,能够让她弄得我愈来愈苦恼——这是我仅有的慰藉了。我只觉得,我仿佛原本住在一座纸牌搭的宫殿中,现在这座宫殿倒塌了,废墟上只剩下我和米尔斯小姐。我只觉得,好像有个残忍的巫师,在我心上那天真无邪的女神周围,画了一道魔圈,除了那能把那么多人带得那么远的同样有力的翼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能使我进入这道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