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顾东桥书

    【原文】

    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①,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何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何言哉!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注释】

    ①“故先生”一句:王阳明早期曾强调“诚意”的重要性,他所着的《大学古本序》第一句就是:“《大学》之要,诚意而已也矣。”

    【译文】

    来信写道:“近代的学者,只重视外在知识的积累却常常忽略内在道德的修养,知识虽然渊博但非关键所在。因此先生特别提倡‘诚意’的功夫,以针砭病入膏肓的学子,实在是大恩大德呀!”

    你对时弊的洞察如此清楚,那你准备怎么去救治呢?对于我的思想,你几句话就说得很清楚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关诚意的主张,原本就是孔门弟子用功的第一要务,但近代学者却把它看作二流之事,所以,我特意提倡诚意,不是我独自提倡的。

    【原文】

    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传,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①、定慧顿悟②之机,无怪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注释】

    ①明心见性:佛教禅宗的主张,意为让自己心底清澈明亮,待看见自己的真性,就可以成佛,而无须于文字上抠求。

    ②定慧顿悟:定慧,佛教的修养功夫,指禅定与智慧。除去心中的杂念为定,明了事物的道理为慧。顿悟,意为突然之间明白了困惑已久的佛理,一悟成佛。与儒家的“困知”相对。

    【译文】

    来信写道:“只担心先生立论过高,学生用功太过于便捷,后学弟子逐次师传下去,以致产生谬误,难免会陷入佛教明心见性、定慧顿悟的圈套,也难怪世人会怀疑先生的学说。”

    我的关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学说,是针对学者的本心与日常处事,体察探究,实践履行,脚踏实地用功,不知有多少阶段、有多少积累在其中!它正好和佛教定慧顿悟之说相反。听了我的学说的人,有的本来没有成为圣人的志向,又不曾探究它的详细,因此感到疑惑,并不足怪。就凭你的聪明,自然我一说即明,你所说的立论过高,用功过于便捷是怎么回事呢?

    【原文】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①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岐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注释】

    ①近闻:指朱熹的知先行后的观点。

    【译文】

    来信说:“你所说的知行并行,不应当区分先后,也是《中庸》里的‘尊德行’和‘道问学’的功夫,二者相互存养,相互促进,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但是功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之别,就好比知食才吃、知汤才喝、知衣才穿、知路才行走其上。没有未见其物就先见其事的。这也是毫厘瞬息之间的差别,不是说有截然的区别,不是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实行。”

    你既然讲“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那么对于知行并进也不会再去疑惑了。你又讲“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知食乃食”等事例,更显简明易懂。可是你被近来听到的观点所蒙蔽,还没有察觉呢。必定是有想吃东西的心,然后才知道食物,想吃东西的心就是意,也是行的开始。食物味道的好坏,必须吃进口中才能知晓,难不成还没吃进口就已知道食物味道的好坏了吗?一定是先有走路的心,然后才认识了路,想走路的心就是意,也是行走的开始。路途上的坎坷曲折,只有自己亲自走一回才会知道,难不成自己没有走过就已知道路是平坦还是坎坷了吗?“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也跟吃食、行路一样,皆无可疑。若真如你所说,就正是“不见是物而先有事”了。你又讲“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也是你没有洞察清楚罢了。但即便如你所说的那样,知行合一也是断然无可怀疑的。

    【原文】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先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①,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注释】

    ①告子义外之说:语出《孟子·告子上》:“告子曰:‘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的评论见《孟子·公孙丑上》:“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译文】

    来信道:“真知即为能够实行,不实行便不足以称为真知。这是给向学的人指出的切实方法,使学者们务必躬身实行,如此说也是可以的。但若是真将行当作知,只怕人们会专求本心,而失落了万物之理,必定会有偏颇而不通达之处了,这岂能是圣学知行并举的办法呢?”

    知的真切笃实处即为行,行的明觉精查处即为知。知行的功夫本不可分离,只是后世学者分作两段用功,失却了知行的本体,因此才有了知行合一并举的说法。真知即为能够实行,不实行便不足以称为真知。就如你的来信中所说“知食乃食”等可以看出,这在前面已说到过了。这虽然是就救治时弊而发的言论,但知行的本体本来如此,不是随我的意思任意褒贬,妄提观点,求一时的效果。专求本心,遗弃物理,也就是失了本心。万物之理并不在我心之外,在我之外寻求物理,也就是没有物理;遗漏万物之理反求我心,我心又是什么呢?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因此,有孝心就有孝的道理,无孝心也就没有孝的道理;有忠君之心就有忠的道理,没有忠君之心也就没有忠的道理。理难道在我心之外吗?朱熹说“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他将心和理先分后合,未免使学生将心与理分作两物。所以后人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的弊端,就因为不知道心就是理。去心外寻求万物之理,才会有失偏颇,有不通达之处。也就是告子所说的义在心外,因此孟子认为告子并不懂得义。心,只有一个,从心的恻隐来说即为“仁”,从心的合理来说就是“义”,从心的条理清晰来说就是“理”。不可在心外求仁,也不可在心外求义,怎么可以在心外求理呢?在心外求理,就将知行看作两回事了。在我心中求理,方是圣学知行合一的主张,对此,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原文】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①。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夫心之体,**;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唯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②”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夭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已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寿不贰”,是犹以夭寿二其心者也。犹以夭寿二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寿二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唯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③。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④”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注释】

    ①“朱子”句:语出《中庸章句序》:“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

    ②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语出《礼记·祭仪》:“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意为父母把子女完好地生下来,子女要好好地保全身体发肤,等到死时完完整整地归还给父母,这才是孝。

    ③“立德”句: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讲做人的几种境界。

    ④率天下而路:语出《孟子·滕文公上》:“且一人之身,而百功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意为对一个人来说,各种功匠的产品对他都是不可缺少的,如果每件东西都要自己制造出来才能用,这是率领天下的人疲于奔命。

    【译文】

    来信说:“先生对《大学》旧本进行注释时讲,致知是对心的本体的认识,这固然与孟子‘尽心’的主旨相同,但朱熹先生也以虚灵知觉作为人心的本体。然而尽心是由于认识了天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这话是对的。但是据我推测,你之所以说这话,大概是还有不尚明白的地方。朱熹先生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将“存心、养性、事天”看成是诚意、正心、修身,而将“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看作是认识的极致、仁爱的巅峰,是圣人的事。若依我之见,则与朱熹先生恰好相反。“尽心、知性、知天”等,生而知之,并付诸实践的,只有圣人才能够做到;而“存心、养性、事天”等,通过学习才知道,并付诸实践的,是贤人们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等,难以获得知识,勉强能够实践,这是学者们的事。哪里能轻易将“尽心知性”当作知,将“存心养性”当作行呢?你乍一听到我这话,一定又感到非常吃惊了。但这当中实在并无可疑之处,听我给你一一解释。心的本体就是性;性的本原就是天理。能尽其心,是能够将天性发挥到极致。《中庸》里说:“只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能将他的天性充分发挥出来。”又说:“知道天地万物的化育,验之于鬼神而不怀疑,这是知天。”只有圣人才能如此,所以说:生而知之,并付诸实践,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存养本心的人,是没有能尽其本心,因此还须加个存养的功夫;存养久了,不用特意存养而无时不在存养,然后才能进一步谈到尽心。也许“知天”中的“知”,就如“知州”“知府”中的“知”一样,知州就是一州之事都是自己的事,知县就是一县之事都是自己的事,“知天”,是与天为一,融合一体。“事天”就像儿子侍奉父亲,大臣侍奉国君,与天还是分开为二了。上天赐予我们的,是心、是性,我们只能保留不能遗失,只能养护不能损害,犹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一般。所以说,“学知利行”,是贤人

    的事情。“夭寿不贰”,和存养本心的人又有区别。存养本心的人虽然不能尽心,但他本来就是一心向善的,有时会失却本心,只需再加以存养就行。如今要求人不管夭寿始终如一,这仍然是把夭寿一分为二。因为夭寿而分心,是因为他向善的心不能始终如一,还谈不上存养它,尽心又从何说起呢?现在要求人们不要因为夭寿而改变向善的心,犹如说生死夭寿自有天定,我只要一心向善,修养身心以待天命而已,这主要是因为他平时并不知道有天命。事天虽然是把人和天分而为二,但已知道有天命存在,只要恭恭敬敬地顺应天命就行了。说等待天命,其实是还没有认识天命,还在等待,所以孟子说:“所以立命。”“立”,即“创立”的“立”,就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中的“立”。大凡说“立”,就是从前没有,现在才建立的意思,也就是孔子所说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因此:所谓“困知勉行”,那是学者的事情。如今将“尽心、知性、知天”看作格物、致知,让初学者不能不分心,就指责他不能像圣人一样生而知之并付诸实践,这纯粹是无中生有,使人不明就里,疲于奔命。现在,格物、致知的弊端很显然了。你说重视外在知识忽视内在修养,博学又不得要领,这难道不是它的弊端吗?这是做学问的关键之处,在此出错,就会无处不出差错了。这正是我之所以冒着天下人的非议、诽谤、诬陷,不顾身陷囹圄,仍说个不停的原因。

    【原文】

    来书云:“闻语学者,乃谓‘即物穷理①之说亦是玩物丧志’,又取其‘厌繁就约’‘涵养本原’数说标示学者,指为晚年定论②,此亦恐非。”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而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于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欤?其或不可以从之于井欤?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欤?是皆所谓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欤?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欤?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务外遗内,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谓而然哉?谓之玩物丧志,尚犹以为不可欤?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注释】

    ①即物穷理:意为通过接触事物来研究事物的道理。语出朱熹《大学章句》:“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②晚年定论:王阳明作《朱子晚年定论》,收录朱熹一些包含“厌繁就约”“涵养本原”等论点的书信,认为朱熹晚年改变了观点,与陆九渊的观点接近。此说遭到后世的非议。

    【译文】

    来信说:“听先生给学生讲过‘即物穷理就是玩物丧志’,还将朱熹先生晚年有关‘厌繁就约’‘涵养本原’学说的书信拿给学生看,我认为事实恐怕不是这样。”

    朱熹所讲的格物,就是指在具体事物上穷究其理。即用心在具体事物上探求事物原本的理,如此就将心和理一分为二了。在具体事物上探求物理,就像在父母那里探求孝敬的道理。在父母那里探求孝的理,那孝的理在我们的心中呢,还是在父母那里呢?如果是在父母那里,那么,父母去世后,我们不能孝敬了,孝的理不就在我心中消失了吗?看见小孩将要落入水井,就会产生恻隐之心,这个理究竟是在孩子那里,抑或是在我们心中呢?或许不能跟着孩子跳入井中,或许能够伸手拉住小孩,这都是所说的理。这个理果真是在小孩那里,抑或果真出于我内心的良知呢?以此类推,万事万物的道理无不是这样,由此可知将心与理分而为二是错误的。将心与理一分为二,是告子义在心外的观点,这是孟子曾严厉批判的。“务外遗内,博而寡要”,你既然已经明白了,为何还如此说呢?我说它是玩物丧志,难道你以为不可吗?我讲的格物致知,是将我心的良知推广到一切事物上去。我心的良知,就是天理,把我心的良知推广到一切事物上,一切事物就都能得到理了。推广我心的良知就是致知。一切事物得到这个理就是格物。这才算是将心与理合而为一。将心与理合而为一,那么,我前面所说的和我对于朱熹先生晚年定论的看法,就不言自明了。

    【原文】

    来书云:“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昏。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①。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②,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伥伥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毻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注释】

    ①操觚染翰:意为提笔作文。觚,古人书写时用的竹筒。翰,笔。

    ②人一己百:语出《中庸》:“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译文】

    来信说:“人的心体,原本没有不明朗的,但受了气的束缚和物欲的遮蔽,不昏暗的就很少有了。如果不用学、问、思考、辨析等明察天下善恶的起因、真假的判别,就会肆意放纵,它所产生的危害将是难以言表的。”

    你这番话,听起来似是而非。这也许是沿袭了从前的错误学说,这里不能不分清辨明。学、问、思、辨、行,均是所谓的学,很少有学而不行的。例如学“孝”,必须辛苦地赡养父母,躬身行孝,然后才能称为学孝。岂能只在嘴上说说,就可以说是学孝吗?学射箭就必须亲自张弓拉箭,拉满弓以命中目标;学习写字,就必须亲自执笔研磨。天下所有的学,没有不去践行就可以算作学的,所以开始学习之时,就已经是在践行了。笃,就是敦厚笃实的意思。已经去“践行”了,也即敦实笃厚地践行,也就是切实连续地用功。学习必有疑惑,有疑惑就要去问,问就是学,学就是行;问了之后不能无所疑,有所疑惑就要思考,思考就是学,学就是行;思考之后仍有疑惑,这时有疑惑就要辨析,辨析就是学,学就是行。辨析明了了,思考谨慎了,疑问清楚了,学习也有长进了,再加上连续的用功,这就叫作笃行。并不是说在学问思辨之后,才付诸实践。因此,学是就能做成事而言,问是就解除疑惑而言,思是就通晓事物之理而言,辨是就精查细考而言,行是就躬身践行而言。想要分析它们的功用,可以从这五个方面入手。但将它们综合来看,其实就只是一件事情。我的心、理综合而为一个本体,知、行是并进的功夫,这也正是我的学说与朱熹先生的学说不同的地方。如今你特意举出学、问、思、辨来穷究天下之理,却不讲躬身践行。这样反而将学、问、思、辨当作知,而不将穷理当作行。天下岂有不行而学之理?岂有不躬身践行就叫作穷理的道理?程颢先生说:“只穷理,便尽性至命。”因此,必须行仁直到仁的极致,之后才可说穷尽了仁的理;行义直到义的极致,之后才可说穷尽了义的理。达到了仁义的极致,就可以将天性彻底发挥出来。学习如果能够达到穷尽事理的极致,却还没有付诸实践,天下哪有这样的情况呢?因此,不去躬身践行就不是学习,不躬身践行就无法穷尽万物之理。所以,知行必须合一并进,绝不可以将他们分为两件事。万物之理,并不在我心之外,如果非要说穷尽天下之理,或许是由于我内心的良知不足,而非要向外界广求天下之理,以弥补我良知的不足。这仍然是将心与理一分为二了。学、问、思、辨、行的功夫,那些资质愚钝之人,要付出比别人多百倍的努力,终于到了彻底发挥天性、知晓天命的时候,也不过是尽我的良知罢了。难道良知之外,还能增加一丝毫吗?如今,非要执着于穷尽天下之理,却不知归向自己的内心。摒除了我心的良知,那善恶的原因、真假的判别,又如何体察辨明呢?你所谓的“气拘物蔽”,正是被这些说法给束缚和遮蔽住了。如今想要改掉这个毛病,不知在内心用功,却在心外寻求,犹如患了眼疾的人,不去服药调理、治疗,只在外面寻找光明,这样怎么能找到光明呢?不从自己的内心探究天理,难免会有肆意放纵的危险。这类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情况,不能不分辨清楚。你不要觉得我讲得太严厉、太刻薄了。

    【原文】

    来书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穷理,试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闻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纵令静而有觉,稍悟本性,则亦定慧无用之见,果能知古今、达事变而致用于天下国家之实否乎?其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语虽超悟,独得不踵陈见,抑恐于道未相吻合?”

    区区论致知格物,正所以穷理,未尝戒人穷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无所事也。若谓即物穷理,如前所云务外而遗内者,则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道行,九经①之属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尚何患其无致用之实乎?彼顽空虚静之徒,正唯不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遗弃伦理,寂灭虚无以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孰谓圣人穷理尽性之学,而亦有是弊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义,有以“至”字之训者,如“格于文祖”②“有苗来格”③,是以“至”训者也。然“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以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其不以“正”字为训,而必以“至”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邪?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诚、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此所以专以穷理属知,而谓格物未常有行,非唯不得格物之旨,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吾子盖亦未免承沿积习,则见以为于道未相吻合,不为过矣。

    【注释】

    ①九经:语出《中庸》:“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功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②格于文祖:语出《尚书·舜典》:“归,格于艺典。”注曰;“归,告至文祖之庙,艺,文也。”格,至、到。文祖,尧的庙。

    ③有苗来格:意为有苗族人到来。语出《尚书·大禹谟》:“七旬,有苗格。”格,至、到。

    【译文】

    来信说:“先生,您教学生致知、明德,而又劝诫我们不要即物就理,在外物上寻求天理。假如让懵懂无知的人深居端坐,不加以教导和劝诫,就能够有知识有德行吗?即使他静坐之时有感悟,对本性稍有体会,那也是佛家定慧之类的无用之见,难道他真的能够博古晓今、通达事变,对国家的治理有用

    处吗?你说:‘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这话貌似高明独到,不落尘见,但恐怕和圣道还不大一致吧?”

    我说的格物致知,正是为了穷尽天下万物之理,并没有让人们为了穷尽事理,而深居静坐,一无所事。如果把即物穷理说成是前面讲的,重视外在知识,忽略内心修养,也是不对的。懵懂无知之人,若真能够在事物上省察人心的天理,发现本心固有的良知,那么,愚蠢也会变得聪明,柔弱也能变得刚强。最终,他能够立大本、行达道,九经之类,都能一以贯之而毫无遗漏,又怎么会担心没有用武之地呢?那些佛、道弟子,只谈空虚寂静,正是不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发现内心固有的良知,因而抛弃人伦,将寂静无为视为常道,所以他们才不可能治理好家庭和国家。谁说圣人穷理尽性的学说也有这样的弊端呢?心是身的主宰,而心的虚灵明觉,即为人固有的良知。虚灵明觉的良知因感应而起作用,这就是意。有知就有意,无知也就无意。怎么能说知不是意的本体呢?意的作用,必有与之相应的物,就是事。比如,意用于侍奉父母,那么,侍奉父母就是一事;意用于治理百姓,治理百姓就是一事;意在读书,则读书就是一事;意在听讼,那么听讼便是一件事。只要是意作用的地方,总有事物的存在。有这个意,就有这个物,无此意便无此物,事物难道不是意的作用吗?“格”的意思,有作“至”解的,如“格于文祖”“有苗来格”里的“格”,都是用“至”来解释的。但是,“格于文祖”,内心必须虔诚纯孝,恭恭敬敬,对于人间和阴间的道理,无一不晓,这才能叫作“格”。苗人天生愚钝,必须先以礼乐教化,然后才能“格”,因此“格”也有“正”的含义,不是仅用“至”字就能完全解释得了其含义的。比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中的“格”,都是“纠正不正以达到正”的意思,这里就不能用“至”来解释了。对于《大学》中“格物”的解释,又怎么知道它不是用“正”字,而非得用“至”字来解释呢?若用“至”解释,肯定要说“穷至事物之理”才可以。用功的关键在于“穷”字上,用功的对象,在于“理”字上。如果去掉前面的“穷”字,去掉后面的“理”字,而直接说“致知在至物”,能说得通吗?“穷理尽性”是圣人早就定好的教诲,在《易经》中都可以看到。如果格物真的理解为穷尽天理,那么,圣人为什么不直接说“致知在穷理”,却非要转折一下,使语意不完整,导致后来的弊端呢?《大学》中的“格物”和《易经》中的“穷理”,大致意思相近,但略有区别。穷理当中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功夫。所以,说到穷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功夫就全包含在里面了。说到格物,就必然再说致知、诚意、正心,这样,格物的功夫才会完整而严密。如今,说到格物,就说这是穷理,其实这只是把穷理看作了知,而认为格物不包括践行。如此一来,非但不能理解格物的主旨,就连穷理的本义也丢掉了。后世的学者,将知行一分为二,使之更加支离破碎,圣学日益残缺暗淡,其原因就在这里。你因袭这种主张也是难免的,认为我的主张与圣道不相一致,这也算不得什么。

    【原文】

    来书云:“谓致知之功,将如何为温清,如何为奉养,即是诚意,非别有所谓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见而为是说,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宁复有可通乎?盖鄙人之见,则谓:意欲温清、意欲奉养者,所谓意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其温清奉养之意,务求自慊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清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清之节者之知,而实以之温清,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以之奉养,然后谓之致知。温清之事,奉养之事,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必其于温清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清之节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于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温清之物格,然后知温清之良知始致;奉养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后知至。”①致其知温清之良知,而后温清之意始诚;致其知奉养之良知,而后奉养之意始诚。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此区区诚意、致知、格物之说盖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将亦无可疑者矣。

    【注释】

    ①物格而后知至:语出《大学》:“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译文】

    来信说:“先生,您所讲的致知的功夫,就是怎么让父母冬暖夏凉,怎样奉养父母,也就是诚意,而不是另有什么格物,我想这只怕也是不对的。”

    你这是依照你的想法来揣度我的想法,我并没有跟你这样说过。若真如你说的那样,这又怎么讲得通呢?在我看来,想让父母冬暖夏凉、想要侍奉父母,只是意,并非诚意。一定要笃行了让父母冬暖夏凉、侍奉他们的愿望,并且在做的时候自己内心感到满意,没有违心,如此才算是诚意。知道怎样让父母冬暖夏凉、知道如何奉养得恰到好处,这是所谓的知,但不是致知;必须知道怎样做到冬暖夏凉的知识,并且切实做到了使父母冬暖夏凉,这才叫作致知。使父母冬暖夏凉,奉养适宜之类的事,就是所说的事物,还不能叫作格物;在父母冬暖夏凉和侍奉适宜的事情上,完全依照自己的良知去做,没有丝毫不足的地方,这才算是格物。父母冬暖夏凉的物“格”了,然后才知道冬暖夏凉的良知是“致”了;奉养父母适宜的物“格”了,然后才知侍奉父母的良知是“致”了。因此《大学》中说:“物格而后知至。”有了冬暖夏凉的良知,之后使父母冬暖夏凉的意念才会真诚;有了适宜奉养的良知,之后奉养适宜的意念才会真诚。因而《大学》又说“知至而后意诚”。上面就是我对诚意、致知、格物的解释。你再仔细地思考一下,就不会有所怀疑了。

    【原文】

    来书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①。至于节目时变之详,毫厘千里之谬,必待学而后知。今语孝于温清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养志、养口②,小杖、大杖③,割股④、庐墓⑤等事,处常处变、过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然后心体无蔽,临事无失。”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此其所以“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⑥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唯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节目时变”,圣人夫岂不知,但不专以此为学。而其所谓学者,正唯致其良知,以精审此心之天理,而与后世之学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顾是之忧,此正求其难于明白者以为学之蔽也。夫良知之于节目时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时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而天下之节目时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真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尽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清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粗知温清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邪?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⑦,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其余数端,皆可类推,则古人致知之学从可知矣。

    【注释】

    ①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语出《中庸》:“君子之道费而稳。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

    ②养志、养口:典出《孟子·离娄上》。

    ③小杖、大杖:典出《孔子家语·六本》。曾子在瓜地锄草时,锄掉了瓜苗。其父大怒,用大杖将其打昏在地。曾子醒来后,先向父亲请安,又回到屋里弹琴,使父亲知道自己安然无恙。孔子知道后很生气,教育曾子应像大舜侍奉父亲那样,父亲用小杖打时则坦然承受,用大杖打时就逃跑,以免使自己身体受伤,使父亲背上不义的罪名。

    ④割股:春秋时期,晋文公重耳流亡时,介子推曾割大腿上的肉给文公吃。后以割股治疗父母之病为至孝。

    ⑤庐墓:古时,父母亡故后,孝子在墓旁搭建草棚,一般要住三年,以表达对父母的哀思怀念之情。

    ⑥“道在迩”二句:语出《孟子·离娄上》。

    ⑦为无后:语出《孟子·离娄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译文】

    来信写道:“圣道的主旨,人很容易理解,所谓的‘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也能够懂得’。至于某些细节,随着季节时令的变化,常常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必须等学过之后才能理解。现在要在温清定省这些方面谈论孝道,如今谁还不明白?至于舜没向父母禀告就娶妻,武王未葬文王就起兵伐纣,曾子养志而曾元养口,小杖承受而大杖逃跑,割股肉治疗父母的病,为亲人守丧三年等事情,在正常与不正常、过分与不及之间,必须探讨出个是非曲直来,作为处理事情的准则。然后人的心体才能不被遮蔽,碰到事情才不会出现差错。”

    “圣道的主旨容易理解”,这样认为是正确的。只不过后世的学者忽视了这容易理解的道而不去遵循,却把那些难以理解的东西当作学问,这正是“道在你身上而你却向远处寻求,事情很容易而你却要舍易求难”。孟子说:“道就像大路一般,难道很难理解吗?人的缺点在于不遵循而已。”愚夫愚妇和圣人一样具有良知良能。只不过圣人够致良知,愚夫愚妇则不然,这正是两者的不同之处。具体细节的随时变化,圣人对此哪有不知道的,只不过圣人不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圣人所说的学问,只是保存发挥自己的良知,以此精察心中的天理,这与后世的学问大不相同。你不注重保存发挥自己的良知,而对一些细节念念不忘,这是你将很难理解的东西认作学问的弊端了。良知相对于随季节时令变化的某些细节而言,就好比规矩尺度对于方圆长短一样。季节时令的变化难以预测,就像方圆长短的变化不可穷尽一般。因此,规矩尺度一经确立,方圆长短也就显而易见了,而天下的方圆长短也就不可胜用了。若果真能够达到致良知的境界,那么那些细节的随时而变也就一目了然了,而对于天下所有不断变化的细节就可以自如应付了。差之毫厘以致谬以千里,若不在我内心良知的细微处去探查,那你怎么能够做到学以致用呢?这好比不按照规矩尺度就想确定天下的方圆长短。这种乖张谬戾的看法,只会终日劳累而无所成。你说“在温清定省上讨论孝,有谁不知呢”,但真正知道的人却很少。若是说粗略地懂得一点温清定省的礼仪,就说能够致孝的良知,那么只要是知道国君应当仁爱百姓的人,就都可以说他能致仁爱的良知;但凡知道臣子应该忠诚的,都可以说他能致忠诚的良知,那么天下有谁不是能致良知的人?由此可知,“致知”必须付诸实践,没有实践就不是“致知”。知行合一的本体,不就愈加清楚了吗?舜不禀告父母就娶妻,难道是在舜之前就已有了不告而娶的标准,因而使他参考了经典或是请教了别人,才这样做的吗?还是他根据心中的良知,审度轻重之后,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周武王未葬文王就兴兵伐商,难道是武王之前就已有了不葬而兴兵的先例作为准则,因而武王可以参考某部经典或是请教了别人,才这样做的吗?还是他根据自己内心的良知,审度轻重,不得已才这样做?如果舜真的不担心没有后代,武王也不是急着拯救百姓,那么,舜不禀告父母而娶妻,武王不葬文王而起兵,就是最大的不孝和不忠。后世的人不愿尽力致其良知,不在处理事情时细察天理,反而空谈一些反常之事,并固执地认为这就是处事的标准,以求遇事不出差错,这样就差得太远了。其他的事都可依此类推,因而,古人致良知的学问,从这里就能够明白了。

    【原文】

    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①‘前言往行’②‘好古敏求’③‘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④‘好问好察’⑤,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⑥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

    然唯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已尽。“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德性岂可以外求哉?唯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察”,唯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注释】

    ①多闻多见:意为通过多闻多见增长知识。语出《论语·为政》。

    ②前言往行:语出《周易·大畜》卦辞:“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意为君子应该多了解古代前贤的言行,以积蓄自己的德性。

    ③好古敏求:意为喜欢上古的文化,勤奋学习。语出《论语·述而》。

    ④博学详说:语出《孟子·离娄下》:“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意为广泛地学习并详细地解说,等到融会贯通之后,再回头来简略地叙述其精髓大义。

    ⑤好问好察:意为喜欢请教别人,并且喜欢体察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言谈,以便能了解民意。语出《中庸》。

    ⑥“盖有”二句:语出《论语·述而》:“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译文】

    来信说;“您认为《大学》中的格物,只是求此本心,还勉强能说通。至于六经、四书所讲的‘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如此等等,都明明白白地指出在处事中寻求,在辩论中获益,功夫的节次是不可紊乱的。

    格物的内涵,前面我已经详细地讲过,你觉得牵强附会的地方,我不必再多作解释了。至于说到“多闻多见”之类,都是孔子针对子张说的。子张好高骛远,认为多闻多见才是学问,而不能反求内心,因而心存疑惑,他的言行里就难免有怨悔,而他所谓的见闻,正好滋长了他好高骛远的毛病。因此孔子的话不是教子张做学问,而是要纠正他多闻多见的毛病。孔子曾说:“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这与孟子说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意思相近。这表明人的德行的良知并非源于多闻多见。至于孔子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说只寻求见闻的细枝末节,只是第二义的事情罢了,所以孔子又说“知之次也”。把见闻方面的知当作次要学问,那么主要的学问是指什么?在这里,我们可以完全窥测出圣人致知用功的地方了。孔子对子贡说:“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如若知识真的在于多闻多见,那么,孔子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欺骗子贡呢?一以贯之,不是致良知是什么?《易经》里也说:“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若是以积累德性为主,则对前人言行了解很多的人,不也是积累德性吗?这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好古求敏”,就是喜欢古人的学问而勤劳敏捷地寻求我心之理。心即是理,学习就是学习本心;寻求就是寻求本心。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好古并不是如同后人那样,以广记博诵古人的言辞为好古,那只是切心追求功名利禄这些表面的东西。至于“博学审问”,前面也已有过阐述。“温故知新”,朱熹也将它归为尊德性的范畴。德性岂能在心外寻求?知新必须通过温故,温故才能知新,这又可作为知行并非两件事的有力佐证。“博学而详说之”,是为了重返简约,如若不是为了重返简约,那“博学详说”到底是指什么呢?舜喜好询问观察,仅是用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使道心至于至精至纯的境界。道心就是良知。君子的学问,何时离开过践行,废弃过论说呢?但践行与论说,都是知行合一的功夫,也正是致其本心的良知,而不像世上那些以口耳之学为知的人那样,把知行当作两件事,这样才会有用功分先后的说法。

    【原文】

    来书云:“杨、墨之为仁义①,乡原之乱忠信②,尧、舜、子之之禅让③,汤、武、楚项之放伐④,周公、莽、操之摄辅⑤,谩无印证,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常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建辟雍、制历律、草封禅,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此则可谓定论矣。”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以少释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汉儒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则幽、厉之世,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明堂之制未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⑥,其治乱何如邪?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⑦,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

    【注释】

    ①杨、墨之为仁义:杨,即杨朱,字子居,又称阳生,战国时魏人,主张为我,近似于义。墨,即墨翟,战国时鲁人,墨家的创始人,提倡兼爱、非攻,反对儒家“爱有差等”,近似于仁。

    ②乡原之乱忠信:语出《论语·阳货》。乡原,指不讲原则、八面玲珑的好好先生。

    ③尧、舜、子之之禅让:古代部落首领的职位传贤不传子,尧禅让于舜,舜禅让于禹。子之为战国时燕王哙的相国,后哙让位于子之,事见《史记·燕召公世家》。

    ④汤、武、楚项之放伐:商汤放逐夏桀于南巢,周武王讨伐商纣于牧野,项羽杀义帝而自立为西楚霸王。

    ⑤周公、莽、操之摄辅:周公在周成王年幼时摄政,待成王成年后还政于成王,为后世典范,事见《史记·周本纪》。王莽以外戚居大司马,杀汉平帝,立孺子婴,自摄其政,后篡位,改国号新,事见《汉书·王莽传》。曹操讨伐董卓,迎立汉献帝,自任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子曹丕废献帝,建魏国,事见《三国志·魏志》。

    ⑥武帝肇讲于汉,而武后盛作于唐:汉武帝时曾与大臣们议论立明堂之事,武则天曾毁乾元殿而立明堂。

    ⑦泮宫:西周时诸侯设立的大学。

    【译文】

    你来信说:“杨朱与墨子的仁和义,乡原的近乎忠信,尧、舜以及子之的禅让,商汤、周武王、项羽的放逐与杀伐,周公、王莽以及曹操的摄政,概而论之都是无从考证的,我们又将何去何从呢?况且对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还不曾鉴察区别,如果国家想要建明堂、建学校、制历律、行封禅**,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论语》里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共行事之实也。’这可以说是定论了。”

    你所讲的杨朱、墨翟、乡原、尧、舜、子之、商汤、武王、项羽、周公、王莽、曹操等人,他们各自的区别,和前面说的舜和武王的情况相当,可以类推。对于古今事变,你心存疑虑,前面讲述良知时,已经用规矩尺度打了比方,在此就不赘述了。至于建明堂、建学校的事,似乎应该讲一讲。但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暂且拿你举的事情加以辨析吧,或许能够稍微减少你的困惑。关于明堂、学校的记述,最早见于《吕氏春秋·月令》和汉代学者的注释中,六经、四书里未曾作详细记载。难道吕不韦、汉代学者的知识比三代圣贤的知识还要渊博吗?齐宣王时,明堂还有未被毁掉,由此可知,幽王、厉王时,周王朝的明堂都是完好无损的。尧、舜远古之时,铺草为屋顶,垒土为台阶,明堂之制未必完善,但并不因此而妨碍他们治理天下。幽王、厉王时的明堂,依然是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期的老样子,但对于乱世毫无裨益。为什么呢?这不正好表明,能以怜恤他人的仁心施行怜恤他人的仁政,即便是茅屋土阶,也仿佛是明堂;以幽王、厉王的心来行幽王、厉王的**,虽有明堂,也只是**实施的场所。汉武帝时,重新探讨明堂的事,武则天时,也曾大建明堂,他们治理国家的效果又如何呢?国君的学校称作辟雍,诸侯的学校称作泮宫,都是根据地形来命名。但是,夏、商、周三代时的学校,均是以讲明人伦为主,至于它外表像不像璧环或者它是否建在水边,都不重要。

    【原文】

    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①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②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③。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④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羲和历数之学,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尧、舜之知而不偏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⑤而无所忒。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

    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

    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唯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唯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听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未及乎拔本塞源⑥之论也。

    【注释】

    ①声为律而身为度:意为大禹是标准的完人,他的声音是音律的标准,身长是尺度的标准。语出《史记·夏本纪》。

    ②“君子所贵”三句:语出《论语·泰伯》:“曾子言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笾为竹制器皿,豆为木制器皿,笾豆之事指祭祀礼仪中的具体小事。存,此指掌管、安排。

    ③“命羲、和”四句:意为尧命令羲氏与和氏,恭敬谨慎地遵循上天的意旨行事,观察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情况,目的是制定和颁行历法。语出《尚书·尧典》。

    ④“在璇玑玉衡”二句:语出《尚书·舜典》:“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意为舜观测北斗星的运行,以排列七件政事。天璇、天玑、玉衡,北斗七星中的三颗。七政,指日、月、金、木、水、火、土。《尚书·大传》则认为“七政者,谓春、夏、秋、冬、天文、地理、人道”。

    ⑤推步占候:推算历法,占卜天象。推步,推算天文历法。占候,观察天象变化以测吉凶。

    ⑥拔本塞源:意为拔除树根,堵塞水源,比喻从根本上破坏。语出《左传·昭公九年》。

    【译文】

    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制定礼乐,必须有中和之德,只有以声为音律,以身为尺度的人,才能制礼作乐。至于乐器细节上的技巧,则是乐工和祝史们的工作。因此曾参说:“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主要是为了让人们把握好时间;舜“在璇玑玉衡”,主要是为了“以齐七政”。这些都是切实争取以仁爱百姓之心行养民的仁政。制定历法、掌握时令的根本,也正在于此。羲氏、和氏在历法和数学方面的才华,皋陶和契不一定赶得上,大禹和后稷也未必能有;正如孟子说的“尧、舜之知而不偏物”,即使尧、舜也并非全知全能。但是,到现在,依照羲、和二人的方法,世代修习,即便是有一点小智慧的人、鄙陋的占卜术士,也能推演历法、卜算天象而无差错。难道是这些有点小智慧的人反倒比大禹、后稷、尧舜还要贤能吗?

    封禅之说,更是无稽之谈,这都是后世奸佞之徒献媚讨好,夸大其词,以此惑乱君心,浪费国力。这种欺天骗人、无耻之极的卑劣行径,君子不屑于谈论,这也正是司马相如被后人耻笑的原因。然而,你却认为这是儒生应当学的,只怕有些考虑不周吧?

    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只因他们是“生而知之”。然而朱熹在《论语集注》里说:“‘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礼乐名物等,若果真与成圣的功夫有关,那么圣人也必须学了之后才能知晓,如此圣人就不能说是生而知之了?说圣人生而知之,是专就义理而言,并不是就礼乐名物而言,礼乐名物之类与成圣无关。之所以说圣人是生而知之的,仅指义理,而不是就礼乐名物而言;学而知之的人,也应该只是学这个义理罢了;困而知之的人,也应该只是在困难中学这个义理罢了。当今的学者学习圣人,对于圣人所知的,他们不通过学习而知道,却反而去学习圣人所不知道的来当作学问,这不是将向圣人学习的方向迷失了吗?所有这些,都是就你感到困惑的地方加以阐释的,至于拔除病根、堵塞其源头这一根本问题,还没有谈到。

    【原文】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

    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唯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①。唐、虞、三代之世,教者唯以此为教,而学者唯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②,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唯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

    学校之中唯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唯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唯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功、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佣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③之愿,唯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唯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注释】

    ①“舜之命契”六句: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圣人有忧之,使契可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②启明如朱:语出《尚书·尧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嚣讼,可乎?’”

    ③仰事俯育:语出《孟子·梁惠王上》:“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育妻子。”

    【译文】

    人们还不明白拔除病根、堵塞病源的主张,却让人们学习圣人,将会日益感到复杂艰难,最后沦落为禽兽夷狄,还满以为修习的是圣人的学问。不懂拔本塞源,即使一时理解我的学说,最终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问题接踵而至。我就是不停地呐喊,甘冒一死,也丝毫不能拯救天下。

    圣人之心,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他看全天下之人,无内外远近之分,凡是有气血能呼吸的,都如兄弟儿女一般,都给他们安全感,并去教养他们,以实现他万物一体的心愿。天下普通人的心,一开始与圣人没什么不同,只是后来被私心所迷惑,被物欲所蒙蔽,为天下的大心变成了为一己的小心,通达的心变得狭隘,人人怀着私心,甚至还有把自己的父亲、儿子、兄弟像仇人一样看待的人。圣人对此深感忧虑,因此推及他融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学说来教化世人,使他们都克制私欲,去除物欲的蒙蔽,以恢复他们原本相同的本心。这就是圣人教化的主旨,就是尧、舜、禹三代所沿袭的“道心唯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它的具体内容,就是舜命令契的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伦而已。唐尧、虞舜与夏、商、周三代,所教的就是这些内容,所学的也是这些内容。在那个时候,人人都没有不同的意见,家家都没有不同的习惯,安于这些的就是圣人,勉励自己的就是贤人,而违背这些的,即使如丹朱一样的聪明,也会被当作不肖之徒。下至田野市井里农、工、商、贾等地位卑贱之人,都会纷纷学习这些,而且仅仅把修养德行当作首要任务。为什么?因为那个时候大家没有庞杂的见闻,没有繁复的记诵,没有泛滥芜杂的诗词章句,不用追逐功名利禄,只是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信任朋友,以恢复他们本来就相同的心体。这就是人性中本来就存在的,而不是从外界假借而来的,又有谁会做不到呢?

    学校以培养人的德行为任务。而人们才能的差异在于,有的人擅长礼仪音乐,有的人擅长政治教化,有的人擅长水利农事,这就需要依据他们所成就的才能,在学校中进一步培养。依据才能让他任职,方可能让他在自己的职位上终生不会更改。用人者只知同心同德,使天下百姓共同安定。只注重他的才能是否与职位相称,而不因为身份的高低而分轻重,不以职业的种类而分贵贱。被任用的人也只知道同心同德,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如果自己的职位和自己的才能相符合,那么就算是一生从事繁重的工作也不感到辛苦,安于卑微琐碎的工作而不会感到低贱。在那个时候,天下人人都高兴,互相把对方当一家人看待。那些才智低下的人,就会安于农、工、商、贾的本分,勤勤恳恳,互相为对方提供生活必需品,也不会有攀比、虚荣的心理。那些才能超群的人,例如皋陶、夔、后稷、契等,就出仕为官,各自发挥自己的才能。天下就像一个大家庭,有的人经营衣裳、食物,有的人经商互通有无,有的人制造器具,大家集思广益,通力合作,共同完成赡养父母、教养子女的意愿,生怕自己做事怠慢,因而特别重视自己的职责。所以后稷勤于稼穑而不会因为自己不知道教化而感到羞耻,而是把契的善于教化当作是自己善于教化;夔专于音乐而不会因为自己不知道礼仪而感到羞耻,而是把伯夷的通晓礼仪当作自己通晓礼仪。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心纯净明亮,具有与天下万物融为一体的仁爱之心,所以他们精神顺达、志气通畅,没有你和我之分,人与物之别。就像一个人的身体,用眼看、用耳听、用手拿、用脚走,都是为了满足自身的需求。眼睛不会因为自己听不见而觉得羞耻,当耳朵听声音的时候,眼睛一定会辅助耳朵;脚不会因为不能拿而感到羞耻,当手去拿东西的时候,脚也一定会向前迈进。由于人全身元气周流,血液畅通,即使是小病和呼吸,感官也能感觉到,并有神奇的反应,其间有不可言喻的神妙。圣人的学问极容易极简单,容易通晓和实践,容易学习和成才,正是因为它的目的在于恢复心体所共有的东西,而没有涉及知识技能。

    【原文】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昌;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听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②之事业而止。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③,处郡县则思藩臬④之高,居台谏⑤则望宰执⑥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夒、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

    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注释】

    ①管、商、苏、张:管,即管仲,名夷吾,春秋时人,帮助齐桓公成为第一个霸主。商,即商鞅,公孙氏,名鞅,卫国人,亦称卫鞅。在秦国实行变法,使秦国国力大增。苏,即苏秦,战国时洛阳人,游说六国合纵拒秦,一度身佩六国相印。张,即张仪,战国时魏人,任秦惠王相,以连横之说策动六国与秦交好,分化瓦解六国的团结,以便各个击破。这四人均有杰出的治国才能。

    ②五霸:春秋时五个称霸的诸侯,指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一说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

    ③铨轴:吏部要职。

    ④藩臬:指藩司和臬司。藩司,明清时置提刑按察司,主管一省的司法。

    ⑤台谏:御史台与谏议大夫。

    ⑥宰执;唐朝时以中书省长官中书令及门下省长官侍中任宰相,为真宰相。其他官任宰相的,则加同中书门下三品、中书门下平章事、参知政事等名,统称为宰执。宋代则以同平章事为宰相,其他如参知政事、左右丞及枢密使、副使则称执政官,合称宰执。

    【译文】

    自从夏、商、周三代衰亡之后,王道衰微而霸术昌盛;自从孔、孟二圣死了之后,圣学晦暗而邪说横行。传授知识的人不再以传授圣人之道为根本,学习知识的人也不再以学习圣人之道为目的。那些施行霸道的人,偷偷地用与先王相近似的东西,假借外在的技能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私欲,天下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尊崇他们,于是圣人的圣道就荒芜阻塞了。世人相互效仿,整日妄求富国强兵的学说、倾轧诈骗的谋术、攻打讨伐的计策,一切欺天罔人、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功名利禄的手段,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之流,多得无法计算。长此以往,斗争掠夺,祸害无穷,使得这些人沦落为夷狄禽兽,就连霸道权术也无法再推行了。

    世间的儒士们感慨悲伤,搜寻圣王遗留下来的典章制度,在焚书的灰烬中修补拾掇,他们用心良苦,就是想挽回先王的圣道。然而圣学的失传已经很久了,霸术的流传已经积淀很深了,即使是贤明睿智的人,也难免不被霸术所沾染,他们为了圣学的发扬光大,对圣学做出的讲解修饰,也只能增强霸道的力量,而圣学则再也觅不到踪迹了。于是解释古书的训诂学,只是通过传播来获取名誉;记诵圣学的学问,是显示知识的渊博;辞章的学问,只是通过奢靡的文字来追求外在的华丽。像这样纷纷扰扰、竞相争斗的人,不知有多少。千蹊万径,不知何去何从。天下的学者好像进入了杂戏场,嬉戏跳跃、争奇斗巧、争妍谄笑之人,都从四面八方涌出,令人前瞻后仰,应接不暇,以至于耳聋目眩、精神恍惚,日夜沉浸其中,就像丧心病狂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回到自己的家一样。那时君王们也都被这些学问弄得神魂颠倒,终生致力于无用的虚文,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它说了些什么。偶尔意识到这类学问的空洞浅薄、虚妄荒诞、支离破碎,便想发奋自强,用实际行动做些事情的人,全身心地投入,尽己所能,也只不过是为争取富强功利的霸业罢了。

    圣人的学说日渐遥远晦暗,追功逐利的习气也是越来越趋于下流。其间虽然曾经有被佛、道两家的学说所迷惑的人,但佛、道学说最终也没能战胜世人追功逐利的心;虽然有人曾拿群儒的观点来折中,但是群儒的论说最后也无法攻破人们追功逐利的想法。大概到了今天,追功逐利的流毒已经侵入骨髓,积习成性,有数千年之久了。人们互相夸耀知识,互相倾轧权势,互相争夺利益,互相攀比技术,互相竞争名声。他们做官,管理了钱粮还想管理军事和司法;管了礼乐又想占据吏部要职;郡县里做官又想到省里任主管大官;位居御史台和谏议大夫的又盯着宰相的要职。所以,没有某方面的才能就不要担任某方面的职务;不通晓某方面的学说就不要去谋取某方面的声誉。然而记诵的广博,恰好助长了他们的傲慢;知识的丰富,正好使他们能够行恶;广博的见闻正好使他们肆意诡辩;华丽的文采正好掩饰住他们的虚伪。因此,原本连皋陶、夔、后稷、契都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却连刚开始学习的读书人都想要通晓它的理论、研究它的技巧。他们打着的招牌何尝不是“我想成就天下人共同的事业”,然而追溯其本意,不过是用这个做幌子来实现他们的私心,满足他们的欲望。

    哎呀!凭着像这样的积习,凭着像这样的心态,又讲求像这样的学问,因此当他们听到圣人的教化时,自然视之为累赘;他们把良知看作是不完美的,把圣人的学说当作是无用的,也是理所当然!

    唉!儒生们生在这样的世道上,怎么去追求圣学、怎么去谈论圣学呢?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想要成为学者,不也是太过劳苦繁重、太过滞待危险了吗?唉,可悲呀!所幸的是天理存在于人的内心,终究是不可泯灭的,良知终有一天会重见光明。听了我正本清源学说的人,一定会哀伤感慨,愤然而起,就像决堤的江河一样势不可当。如果不是英雄豪杰,无以期待他们愤然而起,我还有谁可以指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