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到村子里去,照例要穿过铁路,见到解冻后的泥沙从铁路两侧陡坡深沟流下去,如此罕见的壮观,对我来说,不啻是一种莫大的惊喜,虽然自从铁路发明以来,想必用合适的材料新建的铁道路基也大大增加了。那材料就是沙子,粗细程度不同,而且异彩纷呈,通常还要掺上少量泥土。当霜冻在春天——乃至于在冬天融雪的日子里出现时,沙子开始像火山熔岩似的从铁路陡坡流下来,有时还穿透积雪而流了出来,泛滥于往昔从没见过沙子的地方。数不清的小溪流纵横交错,展现出一种混合的产物,部分服从水流的规律,部分却遵循植被的法则。沙子往下流淌的时候,看上去就像多汁的树叶或者藤蔓,而且往外喷洒出一堆堆软浆,竟有一英尺或者一英尺多深,你在俯看时会觉得它们很像某些苔藓,有锯齿状的、有条裂状的、有鳞甲状等菌体;要不然你
就会想起珊瑚、豹掌或者鸟爪、脑子、肺叶或者肠子,以及各种各样的排泄物。这真的是一种奇形怪状的植被,它们的形态和色彩,我们看见过,在青铜器皿上有所仿造,这么一种建筑学上常见的叶饰,要比叶形装饰、菊苣、常春藤、藤蔓,或者其他植物的叶子更古老、更典型;在某些情况下,也许将注定成为未来地质学家难解的一个哑谜呢。整个深沟给我印象很深,仿佛它是一座岩洞,连同它的钟乳石全都呈现在阳光之下。这些沙子真的是丰富多彩,令人赏心悦目,包括各个不同的铁的颜色:棕色的、灰色的、淡黄色的,以及淡红色的。这么一大块的流沙达到路基脚下的排水沟时,就平铺开来,形成了浅滩;个别的小溪流失去了它们的半圆锥形状,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平坦、越来越宽阔似的,如果说还是很湿漉漉时,便会汇合在一块儿,最终形成一
块几乎平展展的沙滩,但依然丰富多彩,煞是好看,你还可以从中看出植物的原始形态的痕迹;最后,它们到了水中变成了堤岸,就像河口上形成的那些沙洲似的,那些植物的形态终于消失在湖底粼粼波纹中。
整个堤岸高度从二十英尺到四十英尺,有的时候,堤岸的一侧或者两侧,都被一大块、一大块这种叶饰;或者说,春天里常有细沙开裂的缝隙所覆盖,往往长达四分之一英里。这种沙子叶饰之所以引人注目,就在于它冷不丁就跃入眼帘。我在路基的一面看到的是毫无生气的侧面——因为太阳总是先照在一面的——另一面却是在个把钟头以内造成如此丰富多彩的叶饰;我不由得深为感动,仿佛奇怪地意识到,我已站在创造了世界和我的那个艺术家的实验室里——来到了他仍在继续创造的现场,看到了他正在路基那边大显身手,而且精力异常充沛
,使他的鲜活构思随处可见。我觉得好像自己跟地球的内脏更加接近了,因为这种流沙所形成的叶状团块,倒是跟动物的内脏一模一样。从这些流沙里头,你会发现一种有植物叶子的预感。难怪大地常常依托叶子为其形,并以这样的理念劳其神。叶子早已认识到这一法则,据此成果丰硕。悬挂在枝头的叶子,在这里看见了自己的原型。不管地球也好,还是动物也好,它们的内部都有一张湿润的、厚实的“叶子”。这个词儿特别适用于肝、肺和脂肪叶(它的希腊文字为λειβω,英文为labor,拉丁文为lapsus,是“漂流”,或者“向下流淌”、“流逝”的意思;λοβοs,拉丁文为globus,英文bobe(叶子);英文globe(地球)的意思;还有lap(重叠)的意思;flap(垂下物)的意思,以及好多别的词儿)
,从外表来看,是一张薄薄的干枯的叶子,英文是leaf,甚至字母f和V的发音,也是挤压发出的音质粗糙的b。叶子(lobe)的词根是1b,柔软的b音(是单叶片的,或者B,是双叶片的),流音L在后面,推动b音。地球(globe)一词的glb中,g这个颚音对喉部的功能尤为意味深长。鸟儿的羽毛和翅膀,也是叶子,只是更干爽、更单薄罢了。所以,你可以从泥土里的笨拙的蛴螬预见到它变成在空中翩跹的蝴蝶。我们这个地球不断超越自己,不断改变自己,在自己的轨道上扑棱翅膀,甚至冰凌也是从精细的水晶般的叶子开始的,仿佛它已流进了一个个模子,而后者正是印在湖水这面镜子里水中植物的叶子。整整一棵树只不过是一片叶子,河流是更大一些的叶子,它们的叶质和大地交错在一起,乡镇和城市则是它们叶脉上的虫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