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生 徒

    早上,睁开眼睛时,心情很有趣。那感觉就好像正在捉迷藏,自己一动不动地藏在一片漆黑的壁橱中,忽然“嘎啦”一声,推拉门猛然被拉开,阳光倏地射进来,听到对方大声喊着“找到你啦”,不知为何感到一阵难为情,心“扑通扑通”直跳,仿佛被别人抓住和服领子似的,害羞地从衣柜出来,恼怒极了。不,不对,不是那种,该是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感觉。打开箱子,里面出现一个小箱子,打开那个小箱子,里面又出现一个更小的箱子,再打开那个更小的箱子,结果,又出现了一个小箱子,再打开这个小箱子,里面竟然还有箱子……就这样开了七八个箱子,这样没完没了地终于熬到最后关头,剩下最后一个骰子大小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却是空空如也,此时的心情倒是与醒来时颇为相似。说什么“唰”的一下睁开眼睛,纯属撒谎。眼前一片混沌,渐渐地仿佛淀粉沉淀下去了,一点点儿澄澈起来,终于感到疲惫而睁开双眼。不知为何,早晨总是有些空虚。脑海中浮现出许许多多悲伤的事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好讨厌啊!好讨厌啊!早上的我是最丑陋不堪的。双脚疲惫极了,什么都懒得做。是不是因为没睡好呢?说什么早起有益健康,完全胡扯。早晨是灰色的,一向如此,是最空虚的时候。早晨躺在床上,我总觉得厌烦这世界,讨厌一切,心里堵满了各种丑陋的悔恨,胸闷难受,甚至全身因痛苦而扭曲。

    早晨真是个坏家伙。

    我试着小声叫了一下:“爸爸。”不知为何有点儿难为情,但又很高兴,我起了床,迅速叠好被褥。“呦嘿”一声抱起被褥时,一下子发现,没想到,现在自己竟然也是会发出“呦嘿”这种粗俗吆喝声的女人。“呦嘿”什么的,简直就是老太婆的用词,令人厌恶。我怎么会发出这种吆喝声呢?仿佛我的身体某处,住着一个老太婆,这感觉真烦。以后一定得多加小心。那种心情就像嫌弃别人走路姿势粗俗,猛然间却发现自己就是这么走路的,真叫人沮丧。

    早上,总是没什么自信。穿着睡衣坐到梳妆台前,不戴眼镜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模模糊糊的。虽然我最讨厌自己脸上的眼镜,不过它对于我而言也有旁人无法理解的好处。我喜欢摘下眼镜,眺望远方。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恍若梦中,又好像西洋镜里的画儿一样,非常美好,什么肮脏的东西都看不到。眼睛只能分辨出大型物体或是鲜艳、强烈的色彩与光线。我也喜欢摘下眼镜看人,这样大家的脸庞都柔和而美丽,看起来慈眉善目、笑容可掬。所以,摘下眼镜时我绝不想和别人吵架,对他人也不会恶言相向,只会默默发呆。而且那时候的我总觉得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善良,也就安心发呆,甚至禁不住想撒娇,心也会变得柔软起来。

    不过,我还是讨厌眼镜。只要一戴上眼镜,所谓脸的存在感就荡然无存。脸上衍生出来的各种情绪-浪漫、美丽、激动、柔弱、稚气、忧愁,这些情绪全被眼镜遮掩,甚至像眉目传情、使眼色这种事都做不了。

    眼镜真是个妖怪。

    或许因为总是嫌弃自己的眼镜,我觉得拥有一双美眸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算没有鼻子,嘴巴被遮住,只要能拥有一双动人的眼睛,一看到它就想要美好地活下去,我也就知足了。我的眼睛只是长得大些,却毫无神采。仔细盯着自己的眼睛观察,总是很失望。连母亲都说我的眼睛很呆板,可以称其为没有光芒的眼睛吧。就是两个煤球,真让人失望。因为这一点,感觉自己实在太悲惨。每每对着镜子,多么渴望自己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动人双眸,一双如碧蓝湖水般的双眸,或是一双头枕青青草原仰望辽阔天空的双眸,眼中映着不时划过天空的流云,连飞鸟的影子也映在其中。真希望能与无数拥有美眸的人相遇。

    从今早开始就进入五月了,想到这儿,心里多少是有些雀跃的。真开心,夏天要到啦。一走出院子,草莓花便映入眼帘。父亲去世的事实变得很不可思议。死亡、去世这种事,于我而言是难以理解的。真的不懂。想念姐姐,想念与我分开的人,想念久未重逢的人。过去的事,从前的人,好像腌菜的酸臭味,在我身边萦绕不散,令人难熬。

    恰皮、卡尔(因为这只狗很可怜,所以给它取名叫卡尔),两只狗一起跑了过来。它俩并排坐在我面前,不过我喜欢恰皮。恰皮的毛雪白光亮,十分美丽。卡尔却脏兮兮的。当我疼爱地抚摸恰皮时,能清楚地看到卡尔在旁边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我也知道卡尔只有一条腿,可我讨厌它那副悲伤的样子。就是可怜到让人受不了,我才故意不对它好。卡尔像条野狗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抓走杀掉。它的腿这副德行,想跑也跑不了吧。卡尔,你快点儿逃到山里吧。没人会疼爱你的,不如早点儿死了算了。不光对卡尔,对人我也常做这样残忍的事。欺负别人,伤害别人,我真是个惹人厌的小孩儿。坐到走廊上,抚摸着恰皮的头,碧绿的树叶映入我的眼帘,忽然感到很难为情,真想直接坐到地上。

    我想哭,以为猛然屏住呼吸,让眼睛充血,多少能流出点儿眼泪,试了试,完全没用。或许,我已经变成一个没有眼泪的女人了。

    算了吧,开始打扫房间。扫着扫着,我哼起了《唐人阿吉》(1930年上映,导演为沟口健二。-译者注),环顾四周,稍稍回过神来,平时算是热衷于莫扎特、巴哈的我,竟然会不自觉地哼起《唐人阿吉》来,有意思。抱起被褥时吆喝着“呦嘿”,打扫时哼《唐人阿吉》,我已经堕落到如此地步了吗?我不禁担心,这样下去,睡觉时不知会说出什么下流的梦话来吧?但不知为何又觉得很好笑,于是停下手中在打扫的扫帚,一个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今天穿上了昨日刚缝好的新内衣,胸口处绣着一朵小小的白色蔷薇花。只要穿上外衣,这图案就被遮掩起来。谁都不知道,我相当得意。

    母亲不知是为了给谁说媒,一大早就张罗着出门了。从我小时候开始,母亲就常为他人尽心竭力,我早已习以为常,但也惊讶并且佩服她的始终坚持。父亲整日醉心于学问,母亲连他的份儿也一起做了。父亲早已远离社交,母亲却不断结交真正善良的人。两人的秉性相去甚远但始终相敬如宾。可以说他俩是一对没有丑恶、生活美满、祥和的夫妇吧。啊,我好骄傲,好骄傲。

    等着味噌汤烧热时,我坐到了厨房门口,愣愣地望着眼前杂树丛生的林子。我发觉从前是,刚才也是自己总是如此坐在厨房门口,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边思索着同样的事,边望着眼前的树林。一瞬间,莫名地感受到过去、现在、未来。这类事时常发生。和别人坐在屋子里聊天时,视线落到桌子角落,然后就一直停在那里,只有嘴巴还在动。这时候会产生错觉。以前的某个时刻,自己曾经以同样的状态谈论着同样的话题,眼睛也是盯着桌子角落。我甚至相信,在以后的某个时刻自己还会再做和现在一模一样的事。无论我来到多么偏僻的乡村土路,也总觉得这条路自己什么时候一定来过。走着走着顺手揪下路边的一片豆叶,我觉得以前确实揪掉过这片叶子。而且我相信以后自己还会走到这条路上顺手揪下豆叶。还有一件事。有一次泡澡,我不经意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到之后不管过去多少年,我泡澡时都会像现在一样不经意间看自己的手,若有所思。想到这儿,竟莫名感到失落。某个晚上,我把饭盛到饭桶里时,说灵感乍现或许有些夸张,不过体内确实有某种东西“咻咻咻”地窜来窜去。该怎么形容好呢,姑且称之为哲学的尾巴吧。我任凭这种思绪摆布,只觉得脑袋、胸口、身体各处都变得透明了,冥冥中,感到自己随着生命的波浪漂浮,它轻柔、沉静,以一种仿佛挤凉粉时感受到的柔软摆布着我,要我美丽而轻盈地活下去。此时的感受并不是哲学的喧嚣。我只是预感到自己会像贼猫一般,一声不响地活下去。这种预感不正常,甚至可以说是可怕的。如果一直保持这种精神状态,人或许会达到被神灵附体的程度吧。基督教,但是,我讨厌女基督徒什么的。

    是不是我太闲了,又不用为生活而奔波,结果处理不了自己每天几百几千的所见所闻,于是它们就趁我发呆,幻化成妖怪似的东西不断浮现出来?

    独自一人在餐厅吃饭。这是今年第一次吃黄瓜。黄瓜绿了,夏天也就到了。五月黄瓜的青涩味道使胸口涌出空虚、刺痛、发痒的哀伤。独自一人在餐厅吃饭,忽然很想去旅行,好想搭火车。看报纸时发现上面刊登了近卫先生(近卫文麿,1891年10月12日-1945年12月16日,曾任日本首相,日本侵华祸首之一,法西斯主义的首要推行者。-译者注)的照片。近卫先生真是个好男人,可我不喜欢他的长相,额头长得不好看。报纸上印刷的图书文案最有意思。大概因为一字一行都要花一二百日元的广告费,所以大家都拼了老命,为了字字句句的效果最大化,人们反复提炼、绞尽脑汁,才写出这些金句。这样字字如金的文章,恐怕也是世间少有了吧。我莫名地感到高兴、痛快。

    吃完饭,关好家门上学。虽然感觉天不会下雨,但我还是想带着昨天从母亲那里要来的好雨伞,于是就把它带在身边。这把雨伞是母亲年少时用过的东西。找到这么把有趣的雨伞,我心里有点儿小得意,好想撑着这把伞漫步在巴黎的街道上。等到现在的战争结束,一定会流行这种梦幻而复古的雨伞吧。这把雨伞与那种女式bonnet帽一定很相称。身着有大衣领和粉红色长裙摆的衣服,手戴黑绢蕾丝长手套,宽大的帽檐上别着娇艳的紫罗兰。在深绿的季节里,到巴黎的餐馆用午餐。仿佛带着忧愁轻轻地托着腮,望着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此时,不知是谁偷偷拍了拍我的肩,忽然耳畔音乐响起-玫瑰的华尔兹。啊,真滑稽,真滑稽啊。现实生活中,只有这把老气、样式奇怪的长柄雨伞。我也够凄惨可怜的,简直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啊。算了,还是去拔拔草吧。

    出门时稍微拔了拔自己门前的草,也算是帮母亲一点儿忙吧。说不定今天也有什么好事。同样是草,为什么有的草要被拔去,而有的却可以留下来呢?明明这些草外形都一样,并没有谁长得可爱与谁长得不可爱,为什么会被硬分成招人怜爱的草和惹人厌恶的草呢?真不讲道理。喜欢或讨厌女人,在我看来是非常主观、任性的。我忙活了十分钟后急匆匆地往停车场赶。走在田间小路上,很想要在这里写生。半道上穿过神社边的森林小路。这是我自己发现的近道。走在这条森林小路上,偶然朝下一看,到处都是麦苗,每株相隔两寸。望着这青青的麦苗,心里明白:啊,今年军队也来过啦。去年也是如此,大批的军队和马匹路过,驻扎在这神社边的森林中。没过多久我经过这条路,看到麦苗就像今日般茂盛。然而,这些麦苗无法再继续生长。今年依旧如此,从军队装马粮的桶里漏出来的小麦落地生根,很快滋长成麦苗,可惜它们在这幽暗的森林里完全照不到阳光,长到这么大就会枯萎,真是可怜。

    离开森林小路,我在车站附近遇到四五名工人,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说些难以启齿的脏话。我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想超过那些工人,先离开,但是这样又要穿过他们之间的缝隙,不得不与他们擦肩而过。真可怕。话虽如此,可让我默默站着不动,工人们先离开,等和他们有了一段距离再出发的话,也需要相当的胆量。毕竟这种行为非常失礼,工人们说不定会生气。我的身体颤抖着,几乎快要哭出来了。自己竟然想哭,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只能勉强对他们笑了笑,继续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走。那时候尽管我只能这样做,但心中的委屈与懊悔却未因乘坐电车而消失。真希望自己能早日变得坚强、爽朗,对这些无聊琐事能淡然处之。

    电车的门口附近刚好有个座位空着,我把自己的随身物品轻轻放在上面,稍微整理了下裙摆,刚要坐下去,一个戴眼镜的

    男人挪开了我的东西坐到了那个位置上。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座位。”听到我的话,那个男人苦笑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看起报纸来。仔细想想,也不知道到底是我俩谁脸皮厚。说不定是我自己脸皮太厚呢。

    没办法,我只好把东西放到网架上,自己抓着车上的吊环,像往常一样,想要看杂志,一只手随意地翻着书页,脑中想些奇怪的事情。

    要是让我自己选择要读的书,像我这样没经验的人,大概会哭丧着脸吧。我是那么依赖书中所写之事。读到一本书,我立刻会沉湎于其中,相信它,被它同化,将其融入生活。等再看下一本书,我又立刻变成另一番模样。盗取别人的东西改头换面当作自己的东西,这股子狡猾劲儿是我唯一的才能。说实话我很讨厌自己这种狡猾。每天每天,总是重复失败,不断积累错误与耻辱,或许以后会变得稍微稳重些吧。可是,连那种失败我都能稍加修饰,牵强附会地编出一套像模像样的理论,看来很有编苦情戏的潜质。(这段话也是之前在某本书里看到的。)

    其实,我并不了解到底什么是真正的自己。如果不看书,再也找不到模仿的范本,我,到底会是怎样一番模样呢?说不定会手足无措,畏畏缩缩,只会抽泣。总之,每天在电车里老是这样胡思乱想不行啊。身子还是恼人地燥热着,真受不了。虽然我知道必须要做些什么,好歹也要做些事,可是到底如何才能清楚明晰地把握自我呢?现在看来,以往我的自我反省仿佛毫无意义。只要一反省,开始注意到自己讨厌的软弱之处,立刻心生怜悯之情,觉得自己这样可怜,得出结论-如此自我批判实在是矫枉过正。最终反省之事不了了之,还不如什么都不想合理。

    这本杂志里也有《年轻女孩儿的缺点》这么个标题,有许多人投稿。读着读着,感觉仿佛在说自己似的,羞愧得不得了。而且投稿文章也因人而异。平时看起来愚蠢的人,写出的话感觉很愚蠢,看照片装扮精致的人就会用很精致的表达方式。真是有趣,我边看边“扑哧扑哧”地笑着。宗教学家立刻提到信仰,教育家自始至终都写着感恩、感恩,政治家搬出汉诗来,而作家则装腔作势、堆砌辞藻、自命不凡。

    不过,大家所写之事的确是事实,没有个性,没有深度。与怀有恰当的希望与野心相去甚远。总之就是没有理想。即便有自我反省批判,也没有直接联系到自己生活的积极性,可谓毫无反省,没有真正的自觉、自爱、自重。即使拿出付诸行动的勇气,也无法为结果负责。能够顺应自己周围的生活方式,灵活处理问题,然而对于自己以及身边的事物却没有恰当而强烈的热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谦逊,缺乏创造性,只会模仿,缺少对人间真“爱”的感知。外表装得高雅,却没什么内涵。杂志上面还写了好多其他问题。读的时候,有好多地方让我大吃一惊,但确实无法否认。

    可不管怎么说,这里的所有言论还是相当乐观的,似乎和这些人平时的心情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只是稍微写写而已。像“真正意义上的”呀,“真正的”呀,这种形容词频频出现,但是,所谓“真正的”爱、“真正的”自觉究竟是什么呢?并没有人清楚明白地写出来。或许这些人知道,既然如此,一句话概括,用具有权威性的一句话指导我们该往右还是往左走该有多么难得。既然我们丧失了爱的表达准则,那么不要说这样不可以,那样也不行,强势地命令这样做、那样做,我们就照着吩咐办。是因为大家都没有自信吗?或许在这里发表意见的人们也不是在任何时候、所有场合都有这样的意见。虽然他们指责我们没有恰当的希望与野心,但当我们追寻正确理想时,这些人或许会在某处守护我们、指导我们吧。

    我们隐约知道自己该去的最好地方,想去的美好地方,能让自己一展才华的地方。我们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也正因如此,怀抱着恰当的希望与野心。我渴望拥有坚定不移只能依赖的信念,心里焦灼得不行。不过,作为女孩儿,要把这些全部具体实现在女孩子该有的生活上时,需要相当大的努力吧?还要考虑到母亲、父亲、姐姐、哥哥们的想法(虽然嘴上说那些想法很古板,但绝不会真的轻蔑人生的前辈、老人、已婚人士,只不过觉得这些应该放在第二位、第三位考虑),也要考虑有来往的亲戚,也要考虑熟人,也要考虑朋友。另外,还要考虑总是以一股强大力量推动我们的“世俗”。以上这些所有事,都要想、要看、要思索,就无法吵着要张扬自己的个性了吧。算了,不引人注目,默默地走大多数普通人走过的路,毫无疑问,这才是最聪明的方法吧。将对少数人的教育施与所有人,我觉得这是非常悲惨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会明白,学校教育的所谓修身之道与社会上真正的规则大相径庭。严守学校提倡的修身之道,一定会被视为笨蛋,被当作怪人,一辈子贫困潦倒,无法出人头地。也有这样不说谎的人吧。果真有,那这人必然是永远的失败者。我有个亲戚,品行端正,坚持自己的信念,追求理想,想要活出自我。可亲戚们都说他的坏话,把他当作傻瓜。而我虽然理解被当作傻瓜的失败真相,但仍无法不顾母亲等人反对坚持自己的想法。太可怕了。

    孩提时代,有时候,我也会有和别人想法完全不同的时候,此时母亲就会问我“为什么”。如果我只回一句话应付,她立刻会非常生气地说“坏孩子,品行不端”,显出一副很悲伤的样子,还会和父亲说这事儿。而父亲只是笑笑,一言不发。后来母亲说我是个“特立独行”的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变得战战兢兢。即便是做一件西式衣服,也要考虑别人的想法。偷偷地喜欢符合自己个性的事物,想要去爱护,可是明确地表达出它们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可怕。我总希望自己能成为别人喜欢的好姑娘。在众人面前,自己实在是太卑贱了,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或是扯着嗓子撒着根本不想撒的谎。一边思量着这样做才划算,一边又厌恶这种行为。真希望社会道德标准早些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许如此我就不必再日日为了自己和别人的想法这样卑微而又如履薄冰地活着了。

    哎呀,那边有个空座。我赶紧取下搁在网架上的随身物品和雨伞,迅速坐了过去。右面坐着一个中学生,左面坐着一个背着孩子、身上罩着棉罩衣的大婶。大婶大概因为上了年纪,脸上盖着厚厚的妆,头顶时下流行的卷发。她脸长得很好看,可喉咙处满是黑色的皱纹,一副可怜相,真讨厌,简直想揍她一顿。人站着与坐着,脑中思考的事情完全不同。坐着的时候,莫名地会考虑些没有意义、死气沉沉的事。对面的座位上,刚好有四五个年龄相仿的上班族呆呆地坐在一起,约莫三十岁左右吧,看样子都挺讨厌,睡眼惺忪,毫无霸气。倘若其中某个人看到我微笑,说不定就要渐渐陷入不得不与那人结婚的悲惨境地。女人明明是自己决定命运,却仅凭一个微笑付出这么多。真可怕。简直不可思议。我可得小心。今天从大清早开始,净想些奇怪的事。脑海中浮现出新园丁的面孔,从两三天前开始,他来我们家整理院子。虽然他从头到脚一副园丁打扮,但长相却很特别。说夸张点儿,他长着一张哲学家的脸,只是面色看起来黑了些。眼睛非常漂亮,低眉压目,鼻子有些狮子鼻的样子,不过和他的黑肤色倒很相称,显得意志十分坚定,唇形也很美,耳朵稍微有些脏。看到手才猛然回神想起他是园丁,那张面孔隐藏在黑色软帽阴影下,做个园丁实在可惜。向母亲打听了三四次他是不是一开始就做园丁,结果被母亲骂了一顿。今天用来包裹随身物品的包袱布,刚好就是那位园丁来到家中的第一天,我向母亲要来的。当天家里大扫除,修理厨房和榻榻米的工人都来到家中,母亲整理衣橱时,我一下子看到这块包袱布,就要了过来。真是块漂亮的女用包袱布啊!这么漂亮,打结就可惜了。像现在这样坐着,把它铺在膝盖上,默默地反复打量、抚摸。多想给电车里的所有人看看啊,可惜谁都没有看的意思。这样可爱的包袱布,谁,若是瞧上一眼,就是让我马上决定嫁给他也无妨。脑海中浮现出“本能”这个词,想哭。我从自己经历过的种种往事中渐渐明白,本能的强大,意志

    力根本无法撼动它。真快要疯了,到底怎么办才好呢?我感到很困惑。既不能否定也不能肯定,只觉得一个庞然大物猛然压在头顶上,它随意支配我围着它转。而我被支配时既感到满足又有一种悲伤眺望的别样情绪。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生只满足自己,只爱自己呢?眼睁睁看着本能蚕食着我从前的感情与理智,好难为情啊。只要稍微忘记自我就会有些失望。从以前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身上,渐渐清晰地看到本能,我好想哭,想大声呼唤父亲和母亲。然而,或许所谓的真实,竟然出乎意料地存在于连自己都讨厌的地方,想到这儿就更加难为情了。

    已经到御茶水站了。下车后到了月台,所有事都被忘得一干二净。我赶紧努力回忆刚才发生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想继续思考,尽管心里急得不得了,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刚才我明明想得心潮澎湃,明明感到痛苦、羞耻,一旦过去,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名字叫作“现在”的瞬间实在有趣。现在、现在、现在,你想用手指按住,现在早已远去,新的“现在”迎面而来。我“咔嗒咔嗒”地沿着天桥楼梯向上爬,边想着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够蠢的。或许是我的生活太幸福了?

    今早的小衫老师好美,像我的包袱布一般美丽。老师很适合美丽的青色,胸前火红的康乃馨也非常引人注目。如果不“做作”,我会更喜欢这位老师的。她太装腔作势,某些地方很勉强,那样其实挺累的吧。她的性格也有令人费解之处,我看不懂的地方有好多。明明性格阴沉,却勉强装作开朗的样子给别人看。但,无论如何她还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她这样一个人只当学校老师,真是可惜。虽然在教室里没什么人喜欢她,但我,一如既往地被她吸引。在我看来,她像一位大小姐,住在山中或湖畔边的古城里。真不甘心夸奖她。小老师说话为什么总是那么呆板无趣呢?莫非是不够聪明吗?真令人伤感。从刚才开始,围绕着爱国心,她就一直啰啰唆唆的,没完没了。这种事不是明摆着的吗?明明不管什么样的人都热爱自己的出生之地。真无聊。我的手肘支着桌子,托腮呆呆地望向窗外。因为外面的风大吗?云彩很美。院子的角落里,四朵蔷薇花正绽放着。一朵黄色的、两朵白色的,还有一朵是粉色的。我愣愣地望着花儿们:人也如同花一般,总是有美好之处的吧?毕竟发现花的美好的,是人;爱护花的,也是人啊。

    吃午餐的时候,大家聊起鬼怪故事。安米姐姐讲的“第一高中七大不可思议传闻”之一-“打不开的门”惹得大家哇哇乱叫。我没有被吓得逃之夭夭,反而心里觉得有趣。刚才闹得太欢,虽然刚吃饱饭,肚子又有点儿饿。卖豆沙面包的老板娘送了我点儿牛奶糖吃。然后大家又聚在一起讲了会儿恐怖故事。所有人都对鬼怪故事很感兴趣,可能是需要个刺激吧。再后来聊的就不是民间怪谈,而是“久原房之助”(日本近代实业家,二战甲级战犯之一。田中义一任首相时曾任内阁递信大臣。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提出向中国大陆“进击”口号,推动日本进一步建立对华战争体制。战后曾为中日邦交正常化做出过贡献。-译者注)的故事,内容真奇怪。

    下午是美术时间,大家一起到学校的庭院里练习写生。伊藤老师为什么老是毫无缘由地折腾我呢?今天也让我做他画画的模特。我今天带来的老式雨伞在班里大受好评,同学们都为之骚动,传到了伊藤老师的耳朵里,于是他吩咐我撑着那把雨伞,站在庭院角落的蔷薇花旁。听说老师要画下我现在的姿态,参加下次的展览。我答应当三十分钟的模特。能稍微帮上些

    别人的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可是,和伊藤老师两人单独大眼瞪小眼,太耗精神。他唠唠叨叨的,满口歪理。未免也太关心我了吧,一边素描一边一个劲儿地聊我的事情。我还要想着怎么回应他,麻烦死了。真是个不干脆的人。笑得怪怪的,明明是老师却还一副害羞的样子,干什么都不利索,真让我瞧不起。还说什么“想起死去的妹妹”,真受不了。人倒是个好人,就是太做作。

    说到做作,其实我的小动作也够多的,完全不输他。而且我比他更狡猾,很会讨巧。因为太装模作样,最后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收场。虽然说着“自己姿势摆得太多,活像一个被姿势摆布的怪物”,但还是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我这样给老师当模特,却在内心深处祈祷着:“希望变得再自然一些,诚实一些。”你不要再看什么书了。要蔑视,要蔑视只有想法的生活和毫无意义的妄自尊大。你没有生活的目标,对生活、对人生要再积极些。你觉得自己的心里充满矛盾,老是反复思考烦恼,不过是在多愁善感罢了。你只是在怜影自顾,安慰自己。而且,你还总是高估自己。啊,我的内心如此肮脏,给老师做模特,他的画一定会落选吧。不可能美丽。虽然不该这么说,可伊藤老师实在是个笨蛋。他连我的内衣上绣着蔷薇的花纹都不知道。

    我默默地站在那里,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忽然间非常想要钱,就算有个十元铜板也好。现在最想看的书是《居里夫人》。我还忽然间冒出希望母亲长命百岁的念头。当老师的模特真是格外辛苦,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放学后,我和寺庙住持的女儿金子一起偷偷跑到好莱坞做头发。等头发做好后一看,和我先前要求的完全不同,令人失望。怎么看,我这样子一点儿没有可爱的感觉。怎么能这么悲惨!我感到十分沮丧。为了做头发,偷偷跑来这么个地方,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肮脏的母鸡,后悔莫及。我们来这种地方,简直是自取其辱。住持的女儿却很兴奋,胡言乱语道:“我就这样去相亲,好不好?”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她仿佛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真的去相亲,竟然认真地问我“这发式,别什么样的花好呢?”“如果穿和服,配什么样的腰带?”之类的话。

    真是个头脑简单的可爱姑娘。

    “你要和谁相亲呢?”我也笑着问她。

    “俗话说得好,做年糕的找做年糕的。”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微微吃惊地问她,她告诉我说寺庙住持的女儿自然嫁到寺庙里是最好的,这样一辈子不愁吃穿。她的回答又让我大吃一惊。金子好像完全没有个性,所以也最像女孩子。在学校她和我是同桌,尽管我俩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近,但她对大家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每隔一天就给我写一封信,也总是照顾我,虽说很难得,但是她今天这般兴奋,令我不由得感到厌烦。

    和住持的女儿分别后,我坐上了公交车,不知为何感到很忧郁。在公交车上发现了一个讨厌的女人。她身上穿的和服领子很脏,乱蓬蓬的红头发拢成了一个髻,手脚都脏兮兮的。她脸色黑红,简直分辨不出男女。啊,真恶心。那女人的肚子特别大,不时地还咧嘴嘻嘻笑。母鸡!偷偷跑去好莱坞做头发的自己,跟那女人别无二致。

    想起今早电车上坐在我旁边化着大浓妆的中年大婶。我自己是女人,所以很了解女人隐藏在深处的不洁,就像半夜睡觉磨牙一样让人讨厌,又像玩了金鱼以后沾满全身的腥臭味,怎么洗都洗不掉。一想到自己未来将日复一日地散发着雌性的体臭,再联想起种种往事,恨不得就在少女时死掉算了。忽然很想生病,要是能生一场大病,汗水像瀑布一样流出来,身体日渐消瘦,或许我也能变得清净了吧。现在我仿佛能真正理解宗教的意义了。

    下了公交车,稍微松了口气。看来这种交通工具就是不行,空气热乎乎的,叫人难以忍受。还是大地好。脚踩着大地走路,变得喜欢起自己来。我这个人多少算个粗枝大叶的乐天派,真像一只蜻蜓。我小声地哼着:“回家吧,回家吧,看完什么再回家?看完田里的洋葱再回家,听到青蛙‘呱呱’再回家。”这孩子多么无忧无虑啊。我不禁讨厌起自己来,憎恨长高的速度。我想要做个好女孩儿。

    回家的这条田间小路我日日走,风景早已看腻了,实在感觉不出这附近的村庄多么宁静。只不过是树木、道路和田地而已。今天就假装是第一次来到这附近乡下的人吧。我是神田附近木屐店家的女儿,生平第一次踏上郊外的土地。这样的乡间会给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呢?多么了不起的想法,多么可怜的想法。我又换了一副表情,故意夸张地东张西望。走进小林荫路时,假装抬头仰视嫩绿的枝头,“哇”的小声惊呼了一下,路过土桥时,停下凝视着河面上倒映着的我的脸,模仿狗“汪汪”叫了几声。眺望远处的田野,眯着眼睛,假装沉醉在风中,喃喃地感叹着:“真好啊!”我在神社停留了片刻。神社的树林十分黑暗,我假装惊慌地站起来,边说着“好可怕,好可怕”缩着肩,匆匆忙忙地穿过树林。当到达树林之外的明亮处,眼前豁然开朗,我又假装大吃一惊的样子。在这条田间小路上,我努力感受种种景色的新奇,这样装模作样地走在路上,总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寂寞向我袭来。最后,我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草地上。坐到草地上以后,刚才那股子雀跃的兴奋劲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于是我平静而缓慢地反思最近一段时间的自己。为什么,自己这段时间不好呢?为什么如此不安呢?无论何时,似乎总是惧怕着什么。不久前还有人说我:“你变得越来越俗气了。”

    或许真是如此,我确实变得很差劲,变得俗气了。“不行,不行!这样太软弱,太软弱了!”差一点儿大声叫了出来。切,即便叫出声也不过是在掩盖自己的软弱,这样可不行,你要振作起来啊!或许我正在恋爱。我仰卧在青青草地上。

    我喊了一声:“爸爸!”爸爸,爸爸。晚霞的天空真美丽啊。暮霭是粉红色的,夕阳的光芒融化、渗透在暮霭之中,它才会呈现出这般柔和的粉红色吧?那粉红色的暮霭缓缓浮动着,一会儿钻到树林里,一会儿走到小路上,一会儿抚摸着草地,最后轻轻地包围着我的身体。那粉红的光芒微微照耀着我的每一根发丝,温柔地抚摸着我。不过,还是天空更美。生平第一次,我想对这天空致敬。现在,我相信有神明。此时天空的颜色应该算什么颜色呢?蔷薇色?火红?彩虹色?天使之翼色?大伽蓝色?不对,都不是,比这些颜色更加神圣。

    “我想要爱所有一切!”我激动得热泪盈眶,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天空,天空的颜色渐渐变换着,慢慢变成了青色。我感叹不已,真想脱去衣服,赤身裸体。而且我还从未见过草木的叶子像现在这般透明、美丽。我轻轻抚摸着小草。

    我想要美丽地活下去。

    回到家,家里来客人了。母亲也已回到家中。屋里照例传来了热闹的欢笑声。母亲在与我两人独处时,无论脸上笑得多么灿烂,也不会发出声音。可是,陪客人说话时,即便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也会发出高亢、洪亮的笑声。和客人们寒暄过后,我马上走进内院,到井边洗手,脱下袜子,正洗着脚,鱼店伙计来了,对我说:“让您久等来了。多谢惠顾。”然后把一条大鱼放在了井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鱼,不过看它细密的鳞片,像是北海道那边出产的。我把鱼移到盆里,然后洗手,闻到了一股北海道夏天的腥臭味。我想起前年暑假的时候,去北海道的姐姐家玩儿的事。姐姐家住在苫小牧,可能是因为离海岸线很近,总是能闻到鱼腥味。傍晚,姐姐在家中那个空荡荡的厨房里,白皙的双手熟练地做鱼的样子,此刻清楚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不知为何,那时候我特别想向姐姐撒娇,心焦难忍。可是,那时候姐姐已经生了年子,姐姐不再是我的了。一想到这儿,我就感到“嗖嗖”的冷风从缝隙刮进来。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抱住姐姐瘦弱的肩膀。回想起那时候的我,心如死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昏暗的厨房一角,长时间地凝望着姐姐那正在干活的洁白而温柔的手指。过去的岁月,总是令人怀念。所谓亲人,真是不可思议。如果是旁人,随着距离的拉开会逐渐淡忘。但对于亲人,却反而会更加怀念那些美好的日子。

    井边的茱萸有些微微地发红,再过两周,说不定就能吃了。还记得去年发生了一件趣事。去年的一个傍晚,我独自一人摘茱萸下来吃,恰皮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我觉得它这样挺可怜的,就给了它一个,恰皮就把果子吃掉了。又给了它两个,恰皮又全都吃掉了。我觉得很有趣,于是摇了摇茱萸树,树上的果子“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恰皮像着了魔似的拼命吃了起来。蠢家伙!吃茱萸的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伸直了背,够茱萸吃。恰皮在树下吃。真有趣。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十分思念恰皮。

    “恰皮!”我叫着,恰皮从玄关那边神气地跑过来。我忽然很想狠狠地疼爱它,使劲儿抓住恰皮的尾巴,它轻咬着我的手。我差点儿哭出来,轻轻地拍着它的头。恰皮满不在乎地喝着水,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我走进房间,忽然发现电灯亮着,屋里静悄悄的,父亲不在。果然父亲不在,家里仿佛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空位似的,我难过得不行。脱下内衣换上和服时,我纯洁地吻了吻内衣上的蔷薇,然后坐到梳妆台前,突然间从客厅传来母亲他们哄堂大笑的声音,我莫名地感到生气。母亲和我两人单独在一起时还好,只要有客人在,就会格外疏远我,态度冷淡。每当此时,我就尤为思念父亲,难过得不行。

    窥视镜中的自己,我的脸庞竟然神采飞扬,简直出乎意料。这张脸好像是别人的,与我的悲伤、痛苦等心境完全无关,仿佛独自自由自在地活着。今天没有涂腮红,脸颊却红红的。小巧的嘴唇也泛着红光,真可爱。我摘掉眼镜,试着悄悄地笑了一下。黑黑的眼睛澄澈分明,煞是好看。莫非是看了很久夕阳西下的天空,所以眼睛变成了这般模样?好极了!

    我兴高采烈地来到厨房,要淘米做饭时,又悲伤起来。好怀念以前在小金井的家啊。心中燃起了强烈的思念。在那个幸福的家里,父亲还活着,姐姐也在家,母亲也还年轻。我放学一回到家,就能看到母亲和姐姐在厨房或茶室里聊些有趣的话题。我会一个劲儿地撒娇,要她们买点心给我吃,有时候和姐姐吵吵架,然后肯定会被训一通,跑去外面骑自行车骑到很远的地方。等到傍晚再回到家时,就快快乐乐地吃晚饭。那时候真是开心啊。我不必反省自己,也没有苦于不洁净,只要一味地撒娇就好了。我曾经享受了多么大的特权啊,而且还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不用担心,也没有寂寞和痛苦。父亲是一位优秀的好父亲。姐姐也很温柔,我老是依赖着姐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讨厌自己,我的特权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变得赤裸裸的。真丑陋!真丑陋!我再也不能对人撒娇了,整天沉思苦想,烦恼越来越多。姐姐嫁人了,父亲也已不在人世,现在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人。母亲现在也很寂寞吧。前一段时间母亲也说:“以后活着不会再有什么快乐了。即使看到你,我也丝毫没有感到快乐。原谅我,你父亲不在,我已经不需要幸福了。”看到蚊子,母亲会突然间想起父亲;拆洗衣服的时候,想起父亲;剪指甲时,想起父亲;喝茶时觉得茶好喝,也一定会想到父亲。尽管我努力想要抚慰母亲,陪她说说话,但毕竟代替不了父亲。夫妇之间的爱是这世界上最强烈的情感,比亲人之间的爱还要珍贵。我想到这么句大话,自己不好意思地脸红了起来。我用湿漉漉的手绾起头发,一边“嗤嗤”地淘米,一边从心里觉得母亲可爱又可怜,想要好好照顾她。这样波浪式的烫发还是赶快弄直了吧,显得头发长一些。从前母亲就不喜欢我剪短发,如果头发留得长长的,

    好好梳个发髻的话,她应该会很高兴吧。可是我不愿意为了让母亲开心做这种事,太卑鄙。

    仔细想来,我最近烦躁的心情也总是和母亲有关。想要做个完全体谅母亲心情的好女儿,可是又不想刻意地讨好她。即便我嘴上不说,母亲也能了解我的心意,安心的话,那是最好的。我不论多么任性也绝不会做出被世人耻笑的事,即便再痛苦、再孤独,那些重要的原则我还是会好好遵守,好好爱母亲,爱这个家。所以母亲也完全信赖我、悠闲度日的话,那我就满足了。我一定会有出息的,我会竭尽全力地工作。虽然我认为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最大的人生乐趣也是生存之道,可母亲却完全不信任我,还拿我当小孩子。只要我一说孩子气的话,母亲就显得很高兴。前段时间我很无聊,故意拿出尤克里里,“嘣嘣”地乱弹,母亲显出一副真心高兴的样子,故意开我玩笑说:“哎呀,下雨了?我听到了雨滴声了呢。”让我觉得自己好卑贱,真想哭。母亲,我已经是大人了。这世上的事,我早已明白。请放心地和我商量事情吧。家中的经济状况什么的,也请都告诉我吧。要是母亲说咱们家的情况就是这样,你也要节俭些,那我绝对不会非要买鞋的。我会做一个坚强、节俭的女儿。真的!我真的会这么做!尽管如此。啊,想起一首名叫《尽管如此》的歌,一个人“扑哧扑哧”地笑了起来。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呆呆地一直将两手放在锅里,像个傻瓜似的胡思乱想。

    不行,不行,得赶紧给客人们准备晚餐。刚才那条大鱼怎么做好呢?总之先砍成三段,用味噌腌一下吧,这样吃起来,一定很美味。做菜一定要凭直觉。还是剩下点儿黄瓜,可以用来做三杯醋(三杯醋:用料酒、酱油、醋制成的调料凉拌的菜。-译者注)。还有我拿手的煎蛋。除此之外,还要做一道菜。啊,对了!做洛可可(是巴洛克风格延伸出来的、运用多个S线组合的一种华丽雕琢、纤巧烦琐的艺术样式。-译者注)好了!这是我自己发明的新菜式。把火腿、鸡蛋、西芹、卷心菜、菠菜,厨房里剩下的所有菜分别放在一个个小盘子里,按照颜色搭配,巧妙地摆成五颜六色的拼盘。既不麻烦,又很省钱,虽然一点儿也不好吃,但餐桌会被它装点得华丽而热闹,看起来菜肴仿佛非常奢侈豪华似的。在鸡蛋下面垫上绿油油的西芹叶子,旁边配上火腿做的红珊瑚礁,卷心菜的黄色叶子平铺在盘子上,既像牡丹花瓣又像羽毛扇子,青翠欲滴的菠菜充当牧场的草地好呢,还是湖水好呢?把两三个这样的拼盘往餐桌上一摆,客人们一定会眼前一亮,想到路易王朝吧?当然没好到那个程度,但我既然没法儿做得好吃,起码样子要弄得赏心悦目些,把客人们糊弄过去吧。美食,外观是第一位,基本上外观不错就能唬住别人。不过这道洛可可需要相当的审美能力。对于色彩搭配的敏感度若不是常人的双倍,就会失败。起码要有我这个程度的心思细腻。最近在词典里查了一下“洛可可”这个词的意思,它被定义为徒有华丽的外表、内容空虚的装饰。笑死人了,真是个绝妙的回答。美丽还需要什么内容吗?真正纯粹的美从来都是没有意义、没有道德的,理所当然如此。所以,我喜欢洛可可。

    每次都是这样,我在做饭时,品尝各种味道,莫名其妙地陷入深深的空虚之中。疲倦得要死,内心郁闷,所有的努力都已到饱和状态。烦死了,烦死了,都无所谓啦。最后终于自暴自弃,什么味道、什么外观,随便乱弄一气,搞得手忙脚乱的,三下五除二做出来,绷着脸端给客人们。

    今天的客人让我格外心烦。他们是大森的今井田夫妇和他们七岁的儿子良夫。今井田先生已经快四十了,还像个美男子似的皮肤白皙,真恶心。他为什么要抽敷岛烟呢?这种带滤嘴的香烟,莫名给人一种不干净的感觉。抽烟就不该带滤嘴,抽那种敷岛牌香烟简直让人怀疑此人的人格。只见他把烟圈一个一个地吐向天花板,一边回应着“嗯、嗯、原来如此”之类的话。听说今井田先生在夜校教书。他的妻子很瘦小,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有些粗俗。就算聊的话题很无聊,她也会笑弯了腰,脸都快贴到榻榻米上了。有那么好笑吗?莫非她觉得这样夸张地俯身大笑是某种高雅的行为?现如今的世道,这个阶级的人恐怕是最坏、最肮脏的了吧?就是所谓的小资产阶级,或者小公务员吧?连孩子都成熟老练得不正常,一点儿也不诚实、活泼。虽然我心里这么想的,却还要压抑自己的心情,向他们鞠躬,对他们笑,和他们聊天,摸着良夫的头说:“真可爱!真可爱!”简直就是在撒谎欺骗所有人。说不定今井田夫妇比我还纯真些呢。大家吃着我做的洛可可,称赞我的手艺好。而我虽然满怀寂寞与愤怒,想要哭,可还是努力挤出笑脸。终于,我也可以坐下和大家一起吃饭了。今井田夫人那腻歪人的愚蠢恭维恶心得我快吐了。好了,我不要再说谎了。

    “这菜一点儿都不好吃。家里实在没什么菜,这是我的一点儿黔驴之技。”尽管我实话实说,但今井田夫妇却拍手大笑称赞说:“黔驴之技,这词用得真妙!”我心里委屈得不行,真想摔下碗筷,放声大哭。可我只能压抑着一动不动,强颜欢笑。连母亲都说:“这孩子现在越来越有用了。”她明明了解我难过的心情的,却为了迎合今井田先生说出这种无聊的话来,还呵呵笑。母亲,您完全没必要这么讨好今井田那种人。母亲在客人面前时,不是我的母亲,只是个弱女子罢了。父亲不在了,我们就要如此卑躬屈膝吗?我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回去吧,请你们回去吧。我的父亲是个优秀的人,他性情温柔、人格高尚。要是因为我父亲不在就把我们当成傻瓜的话,现在请你们马上回去。我真想对今井田这么说,可是我还是软弱地给良夫切着火腿,给今井田夫人殷勤地夹着咸菜。

    用完晚餐,我立刻躲进厨房,开始收拾。我想一个人待着,并不是要端什么架子,只是觉得没必要再勉强自己和那些人说笑闲扯,没必要对那种人讲礼貌,不,是奉承。烦死人了,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已经够尽职尽责的了。看到我今天努力表现出的亲切态度,母亲不是也很高兴吗?到这个程度就够了吧?那么,是清楚地区分开与人交际与坚持自我,自信而又有条不紊地处理事物好呢,还是即使被他人批评也绝不失去自我,从不韬光养晦好?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真羡慕那些一辈子生活在与自己一样柔弱、体贴、温和的人群中的人。苦,如果能够一生不受任何苦,那就没必要刻意吃苦-还是这种活法比较好。

    能压抑自己的情绪服务于他人,这当然是件好事。可若是以后必须要每天陪着今井田夫妇这样的人说笑,应和他们的话,我说不定会发疯。忽然想到一件可笑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千万不能进监狱。别说监狱了,连女佣都做不了。也不能做别人的妻子。不,做妻子不太一样。如果下定决心要为这个人奉献一辈子的话,即便皮肤晒得黝黑,辛苦工作,我也在所不惜,因为我能感受到生存的价值、活下去的希望。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做得很出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会从早到晚像个小老鼠似的不停工作。我会一刻不停地洗衣服,没有比堆积的脏衣服更让人不快了。我会因为脏衣服而焦躁不安,变得歇斯底里,根本平静不下来。衣服没洗完,我死都不会瞑目。除非把脏衣服一件不留全洗干净,然后都晒到晾衣竿上,我才觉得自己可以安心死去。

    今井田先生要回去,好像有什么事情,带着母亲一起走了。虽说母亲有母亲的不是,不该连声说“好的,好的”就跟在他们身后离开,可是今井田这样利用母亲已经不止这一次了。今井田夫妇这般厚颜无耻,我真是讨厌死了,恨不得暴打他们一顿。把客人们送到门口,我独自一人愣愣地眺望着傍晚时分的道路,好想哭。

    信箱里放着晚报和两封信。一封是给母亲的,是松阪屋寄来的夏季大甩卖海报。另一封是顺二哥哥寄给我的。信里简单交代了他马上要调到前桥的部队去,并向母亲问好。即便是军官也无法期待能过什么丰富多彩的生活。不过,我非常羡慕军队里每天都严格高效而有纪律的作息。我觉得,身体保持严格的生活作息,心情应该很轻松吧?像我现在这样,不想做什么就什么都不做,想做什么坏事也没人管,想学习又有无限的学习时间,有什么欲望也基本能够如愿以偿。如果能够给我一个努力范围,明确规定从这开始到那为止,不知道我该会感到多么轻松呢。如果有人拼命绑住我,我反而会感谢他。在战场上打仗的士兵们,他们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睡个好觉,好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这句话。我一方面同情他们如此辛苦,一方面又十分羡慕他们。因为他们可以彻底摆脱可恶、烦琐、无限循环却又毫无根据的思想洪流,单纯地渴望睡个好觉。这种状态简单而干净,光想想就让人爽快无比。像我这种人,被丢到军队里狠狠训练一通,说不定会变成一个爽朗美丽的姑娘呢。即便没在军队生活过,也还是有小新这样诚实的人,这么看来我真是个非常非常糟糕的女孩儿,是个坏孩子。

    小新是顺二哥哥的弟弟,和我年纪一般大,可为什么他那么懂事呢?在所有亲戚中,不,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小新了。小新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小小年纪双目失明,多么可怜的一件事。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像我们,如果觉得寂寞,还可以读读书,看看远处的风景,多少也能打发些时间。而这些事,小新都做不了,他只能默默地待着。从前他比别人加倍努力读书,网球和游泳都非常出色,现在该是多么寂寞、痛苦呢?昨晚,我也想起小新的事,试着闭眼躺在床上五分钟。只是躺在床上闭眼睛而已,这五分钟都让我胸口发闷,十分煎熬。可小新是不分昼夜、不论几天还是几个月,什么都看不见。如果他能发发牢骚或使性子发脾气,我倒还高兴些。然而他什么都不说,我从没听他说过别人的坏话。非但如此,他还总是一脸天真,开朗活泼。这让我更加心痛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打扫客厅,然后烧洗澡水。在等洗澡水的时候,我坐在蜜橘箱上,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做完了学校的作业。此时洗澡水还没烧开,我就重读了《墨东绮谭》〔日本新浪漫派代表作家永井荷风(1876-1959)于1936年创作的作品。-译者注〕。书里写的内容绝不是什么恶心、肮脏之事。不过,作者的装腔作势倒是随处可见,给人陈腐与柔弱之感。或许因为作者是老人家吧。但外国的作家,无论年纪多大都比我们更大胆、甜蜜地爱着对方,这样反而不让人讨厌。不过,这本书在日本算是一部好作品吧。从作品深处还是能够感受到真诚和平静的达观,清清爽爽的。这本书也是这个作家最成熟的作品,我很喜欢,从中能感受到作者身上有很强的责任感。因为他本人非常拘泥于日本的道德,反而产生强烈的逆反,创作了许多令人忐忑不安的作品。用情至深之人常乐于夸大自己的缺点。故意带着吓人的鬼面具,反而削弱了作品。不过这部《墨东绮谭》里蕴含着寂寞的坚强,我非常喜欢。

    洗澡水烧开了。我打开浴室的电灯,脱下衣服,我把窗户全部打开,静静地泡在浴缸里。透过窗户看到窗外珊瑚树的绿叶,那一片片的叶子沐浴在电灯的光线中,反射出强烈的光芒,好像天上的星星般熠熠生辉。不管看多少回,还是闪闪发光的。我仰着头出神时,故意不看,但在视野中还是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自己微微发白的肉体。静默不语时,我感受到现在与小时候的白皙不同。我羞得无地自容。肉体不会理会我的心情,它自行成长着,真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大人,真悲哀。难道这一切已成定局,我只能听凭自己长大成人,而束手无策吗?希望自己的身体一直像人

    偶一样。我像小孩子似的哗啦哗啦地搅着洗澡水,心情还是莫名地沉重,越来越感到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内心痛苦。从院子对面的草地上传来一声“姐姐”,是别的小孩儿的哭喊声。我不禁胸口一紧:虽然不是在叫我,但是此刻我非常羡慕那位被小孩子哭喊着、依恋着的“姐姐”。就算只有一个这样尊敬我、爱对我撒娇的弟弟,我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日复一日茫然地混日子。我会充满干劲儿地活着,甚至愿意穷尽一生爱护我的弟弟。真的,什么样的苦我都愿意承受。我这样暗自想象着,越发觉得自己可怜了。

    洗完澡后,不知为何特别想看看今夜的星星,于是走到了院子里。天上的星星仿佛要落下来一般。啊,夏天的脚步近了,处处传来蛙鸣声,风吹过麦田沙沙作响。无论我抬头看多少回,都是繁星满天。那还是去年的事情,不,不是,已经是前年了。我蛮不讲理地吵着要去散步,父亲虽然病着,还是陪我去散步。父亲总是像个年轻人,他教我唱德语的小曲,大意是“你活到一百岁,我活到九十九岁”。他还给我讲关于星星的故事,有时候即兴作诗,一边拄着拐棍吐唾沫,一边还眨着眼睛陪我散步。多好的父亲啊!我默默地抬头仰望星空,关于父亲的一幕幕鲜明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自那之后,过了一年、两年,我渐渐变成了一个坏女儿,有了很多属于自己的秘密。

    回到房间后我手托着腮坐在桌前,望着桌上的百合花。花儿真香!只要闻到百合花的香气,我一个人不管多无聊,也绝不会产生什么肮脏的情绪。这朵百合花是昨晚散步到车站,在返回时路过花店买的。托它的福,我仿佛换了个房间似的,整个房间都清清爽爽的。一拉开纸门,百合花香迎面扑来,这感觉不知道有多治愈。这样一直看着它,我真的从精神到肉体都深深感到超越所罗门王的荣耀。我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去山形的事情。那时到山里,我看到在陡峭的半山腰上盛开着一大片百合花,大吃一惊,被它们深深地迷住了。可惜,我知道自己根本无法爬到那么陡峭的山坡上,所以再怎么被吸引,也只能远远看着,毫无办法。就在此时,有一位与我素不相识的矿工正好在场,他默默地攀上山崖,眨眼的工夫,为我采来了一大束百合花,两手抱都抱不住。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把花递给了我,那真的是非常多非常多的一大捧花。无论在多么豪华的舞台还是结婚典礼上,应该没有人会收到这么一大捧花吧?从前听说有人被花迷晕了眼,那一刻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我张开双臂才好不容易抱住那一大束纯白的百合,完全看不到前路。那位年轻的矿工真是亲切而令人敬佩,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尽管他只是到危险的地方帮我摘花而已,但每当我看到百合花,就一定会想起那位矿工。

    打开抽屉随手翻了翻,找到了去年夏天的扇子。白色的扇面上画着一位元禄时代(元禄,1688-1703年,日本年号之一,当时的天皇是东山天皇。-译者注)的少女,她很粗鲁地坐在那里,旁边画着两个青色酸浆,去年夏季的那些日子突然如烟雾般从这把扇子里萦绕而出。在山形县的生活,坐火车、浴衣、西瓜、河水、蝉、风铃-一瞬间好想带着它坐火车去。打开扇子的感觉真不错,“哗啦”一下展开扇骨,扇子立刻变得轻飘飘的。就在我反复玩着扇子时,母亲回来了,看起来她心情不错。

    “啊,累死了,累死了。”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快。真没办法,谁让她那么喜欢帮别人操心呢。

    “真是一言难尽啊。”她说着换下衣服去洗澡了。

    洗完澡后,我们俩一边喝茶一边奇怪地嘻嘻笑着。我正觉得母亲看起来有话要说,她就忽然开口道:“你这段时间一直念叨着想看《赤足少女》是吧?你要真的那么想看,就去看吧。不过今晚你得给妈妈按摩一下肩膀,干完活儿再去会更开心吧?”

    我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之前我一直想看这部叫作《赤足少女》的电影来着,可这阵子自己总是玩乐,实在不好意思提。母亲敏锐地察觉到了,故意吩咐事情给我做,好让我无所顾忌地去看电影。真是高兴死了。好喜欢母亲啊!想到这儿,我不禁笑了出来。

    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与母亲一起度过夜晚了,母亲的应酬实在是太多了。可能母亲也不想被别人看笑话吧。这样给母亲揉着肩膀,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疲惫,那疲惫仿佛传到了我的体内。母亲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刚才今井田夫妇来的时候,我还在心里偷偷怨恨母亲,现在想想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对不起。”我嘴里小声念叨着。我总是只考虑自己,一心要依赖母亲,又蛮不讲理,丝毫不考虑每次任性给母亲带来多大的痛苦。自从父亲过世后,母亲真的变得柔弱了。我自己嘴上说着“好痛苦!受不了了”,拽住母亲不放,可母亲稍微一靠近,我就好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实在是太任性了。母亲也好,我也好,都只是个弱女子罢了。

    从今往后,我要满足于只有我们母女二人的生活,多为母亲着想,和她聊聊以前的事以及父亲的事。就算一天也好,我要努力以母亲为中心生活。好好感受生存的价值。虽然我心里很关心母亲,想要做个好女儿,可在言语和行动上完全是个任性的孩子。而且,最近我连孩子的可爱之处都没有了,变得肮脏不堪,令人羞耻。说什么痛苦、烦恼、孤独、悲伤,这些到底从何而来呢?说到底,就是死。尽管我很明白这种感受,可找一个名词或形容词来表达的话,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只是心里忐忑不安,最后突然爆发。过去的女人,尽管被骂成奴隶、没有自我的蝼蚁,但也比现在的我更有女人味。她们内心从容,有隐忍顺从的睿智,也知道纯粹的自我牺牲之美,能够理解完全不求回报的奉献所带来的快乐。

    “啊!真是个不错的按摩师。天才啊!”母亲又像往常一样逗我。

    “是吧?我可是用了心的。不过,我的长处,可不只在按摩腰部,这点儿雕虫小技可拿不出手。我还有更好的手法呢。”

    我痛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这些话清脆地回响在我的耳边,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这样天真地想到什么说什么了。我高兴地想:真正了解自我,不再执着以后,平和而全新的自我方能诞生。

    今夜,出于种种因素,为了向母亲表达谢意,按摩完后,我又为母亲读了一小段《爱的教育》(作者为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全书采用日记体的形式,讲述了一个叫安利柯的四年级小男孩儿的成长故事,因此书名又叫《一个意大利四年级小学生的日记》。-译者注)。母亲知道我在读这本书,脸上露出安心的神色。前段时间我正看着科赛尔的《白日美人》(约瑟夫·科赛尔创作的小说,讲述了一个美丽的中产阶级女子为了寻求受虐的快感,竟自甘堕落沦为高级妓女的故事。-译者注)时,母亲轻轻地拿走我的书,瞥了一眼封面,脸色立马暗了下来。她一声不响地把书还给了我,我也不知为何突然失掉了继续读的兴致。母亲应该没看过《白日美人》才对,但似乎凭直觉感受到了其中的内容。

    在寂静的夜晚,我独自发出声音念着《爱的教育》。我的声音响亮清脆,读着读着,有时会感到无聊,感到对不起母亲。四周如此安静,更是衬托出我的荒谬。无论何时读《爱的教育》,内心获得的感动与儿时相比丝毫未变,感觉自己的内心也随之变得真诚、美丽了,果然是本好书啊。不过出声朗读和只用眼睛看所得到的感受是非常不同的,我有些惊讶,渐渐吃不消了。但当听到我念安利柯或卡罗纳(《爱的教育》主人公安利柯的朋友。-译者注)的段落时,母亲低下头哭了。我的母亲也像安利柯的母亲一样,是一位高尚、美丽的母亲。

    母亲先回房休息了。今天她从一大早就出去,现在一定很累了吧。我替她铺好了被褥,帮她“啪啪”地拍了拍被角。母亲像往常一样,一躺下就闭上了眼睛。

    然后我去浴室洗衣服。最近,我有个怪癖,总喜欢在接近半夜十二点时洗衣服。我觉得白天哗啦啦地洗衣服时间就可惜了,但事实也许正相反。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月亮。我一边蹲着洗衣服,一边轻轻地对着月亮笑,月亮却并不理会我。我忽然想到,这个瞬间,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个感到寂寞的可怜姑娘,与我同样独自洗着衣服,轻轻地对着月亮笑。我相信她一定在笑。在遥远乡下的山顶上,有一栋独门独户的小房子,现在有一位贫苦的姑娘,在深夜时分,默默地在后门洗衣服。还有,在巴黎巷子里一栋肮脏公寓的走廊上,也有一位与我年纪一般大小的姑娘在一个人偷偷地洗衣服,对着月亮微笑。我对此毫不怀疑,仿佛从望远镜里真的看到了一样,这一切色彩鲜明、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其实我们根本不明白别人的困恼。现在如果成为大人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能淡然回首,还把现在的烦恼与孤独当作可笑的回忆。然而在成为大人以前,我们该如何度过这段令人讨厌的日子呢?没有人告诉我们。难道放任不管,像出麻疹一样吗?可也有人因为麻疹而丧命,也有人因麻疹而失明。所以放任不管是不对的。我们这样整日闷闷不乐或大发脾气,有的人会发展到不慎失足,从此堕落,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一辈子穷困潦倒。还有人把心一横去自杀。等悲剧酿成后,世人就会惋惜说:“啊!明明活下去就明白了,明明再长大些就自然而然会明白!”无论别人怎么感叹可惜,可看看当事人,已经很痛苦很痛苦了,好不容易熬到那时候,拼命地张开耳朵听啊听,结果净是些似是而非的训诫,再不就是一味地安慰。我们总是这样被耻辱地弃之不顾。别人指着远方告诉我们,只要走到那里就能看到好风景。虽然我们绝不是只顾眼前的享乐主义,也知道这句话绝非谎言,但现在腹痛如刀绞,人们却对我们的腹痛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教育我们:“快点,快点,再坚持一会儿,到山顶就好。”一定是谁搞错了。不对的,是你们。

    洗完衣服,我打扫了下浴室,然后轻轻地拉开房间的拉门。是百合的香味,真清爽!连心底的最深处都变得玲珑剔透,有一种崇高的虚无感。我正悄悄地换着睡衣,以为正睡得香甜的母亲突然闭着眼睛说起话来,吓了我一跳。有时候母亲就会做出这种让我大吃一惊的事情。

    “你之前说过想要一双夏天的鞋子,今天我去涩谷时顺便看了看,鞋子都变贵了。”

    “算了,现在也不那么想要了。”

    “可是,没有不行吧?”

    “嗯。”

    明天,也会是同样的一天吧。幸福,这一辈子都不会来到我身边吧。我明白是这样,可是还是坚信“幸福一定会到来,明天就会到来”睡着比较好吧。我故意“扑通”一声倒在被褥上。啊,真舒服。褥子很冷,后背感觉凉飕飕的,不知不觉就迷糊起来。幸福迟来了一夜。朦胧中我想起这么一句话。我每天盼望着幸福,左等右等不来,终于忍不住跑出了家门,结果第二天,美好的幸福终于来造访这个已经空无一人的家。已经,太迟了。幸福迟来了一夜,幸福……

    从院子里传来卡尔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吧嗒,卡尔的脚步声很有特点。它的右前腿比较短,两条前腿呈“O”形,像螃蟹似的,所以脚步声也有几分寂寞之感。它常常大半夜在院子里转悠,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卡尔,真可怜。虽然早上我捉弄了它,明天会好好照顾它的。

    我有个可悲的习惯,不用双手捂着脸,就睡不着。我捂着脸,一动不动地躺着。

    快要睡着时的感觉真奇怪,好像有鲫鱼或鳗鱼使劲儿拽着钓鱼线似的,总觉得像铅块一样的重力吊住线的一头,另一头使劲儿拽着我的头。当我迷迷糊糊要睡着时,线的力量又稍稍放松了些,我又一下子醒了过来。接着又被拽着,于是我又陷入朦胧中,线的力量又放松了。这样反复三四次,终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住我,就这样一觉睡到天明。

    晚安。我是一位没有王子的灰姑娘,知道我住在东京何处吗?我不会再与您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