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开始了。

    不可能一直沉浸于悲伤之中,我有一定要为之战斗的事。新伦理?不,这么形容是一种伪善。恋爱,仅此而已。就好像罗莎不依赖新经济学无法生存下去一样,我现在没有爱就活不下去。为了揭发当时宗教家、道德家、学者以及权威们的伪善,毫不犹豫地将神明真正的爱如实告诉众人,耶稣派了十二个弟子到各地去。临行前他告诫弟子的话,与现在的我也有莫大的关联。

    “腰带中不要放金银铜钱。赶路时不要带口袋,不要带两件褂子,也不要带鞋和拐杖。我差你们去,如同羊入狼群,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你们要防备人,因为他们会把你们交给公会,也会在会堂里鞭打你们。并且,你们要为我的缘故,被送到诸侯君王面前。你们被交上去的时候,不要思虑怎样说话,或说什么话,到那时必赐给你们当说的话。因为不是你们说的,乃是你们父灵在你们头里说的。并且你们要因我的名,被众人憎恶。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有人在这城里逼迫你,就到那城里去。我实在告诉你们,以色列的城邑你们还没有走遍,人子就到了。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的,不要怕他们,唯有能把身体和灵魂灭在地狱里,正要怕他。你们不要想叫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而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不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得着生命的,将要丧失生命;为我丧失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见《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十章。-译者注)

    战斗,开始了。

    如果我为了恋爱,偷偷起誓一定遵守耶稣的这番教诲,耶稣会不会责备我呢?为什么“恋”是坏的,而“爱”是好的呢?我真不明白。我总觉得两者是一样的东西。为了根本不明白的爱与恋,因与之而来的悲伤,肉体与灵魂都在地狱毁灭的人。啊,我想要坚决主张自己正是这样的人。

    依靠舅舅他们的关照,我们在伊豆葬了母亲,没有讣告亲友。在东京举行了正式的葬礼后,直治与我又回到伊豆的山庄。我们二人即便见了面也不说话,生活说不清理由地不愉快。直治声称需要出书的资金,把母亲的宝石等等全部拿走,在东京喝酒喝得不行了,就像个重病人似的顶着张苍白的脸,摇摇晃晃地回到伊豆的山庄睡觉。有一次,他带回了一位年轻的舞女,连直治这样的人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我马上趁机说:“今天,我上东京去可以吗?我想去好久没联系过的朋友家玩儿。可能会住两三个晚上,你留下看家吧,饭就托那位帮你做啦。”此时的我可谓灵巧如蛇,往手提包里塞满了化妆品和面包之类的,终于可以自然地去东京与那个人见面了。

    乘坐国营铁路到东京郊外的荻洼车站下车,然后走二十来分钟就到了那个人战后的新住址。这地址是我从直治那里不露痕迹地打听到的。

    寒风凛冽,我在荻洼站下车时,天已经快黑了。我不时向过路人问路,在渐渐暗下来的郊外巷子间转悠了快一小时,心下不安,不由得掉下眼泪。正在这时,我被石子路上的石子绊了一跤,只听“扑哧”一声,木屐带断了。我愣在那儿正不知怎么办好,无意间发现右手边有个两间房组成的大杂院。其中一间的名牌泛白,夜色里也看得分明,上面似乎写着“上原”。我不顾一只脚只穿着布袜,直接奔向那家门口,再仔细看看名牌,确实写着“上原二郎”几个字,屋里面漆黑一片。

    接下来怎么办?我又愣在那里片刻,以孤注一掷的心情,身体仿佛要倒在格子门上似的靠着门说,“我可以进来吗,”双手手指抚摸着格子喃喃地喊着,“上原先生?”

    门内有人回应,但是个女人的声音。

    大门从里面打开。一位比我大三四岁样子的女人,瘦长脸,长相老派。她站在黑乎乎的门口朝我微微一笑:“您是哪位?”问我时的语气没有丝毫的警戒与恶意。

    “不是,我……”我到底是没能说出自己的姓名。奇怪的是,唯独对这个人我感到羞愧。我战战兢兢地,几乎是低声下气地问:“先生呢?不在家吗?”

    “不在。”她回答了一句,有点儿过意不去似的看着我,“不过,去的地方也就是……”

    “远吗?”

    “不远,”她好像觉得我有点儿不正常,一只手捂住嘴回说,“就在荻洼站。车站前有个卖关东煮的摊子叫‘白石’,我想您到那儿能打听到他的去向。”

    我高兴地跳了起来:“啊,是吗?”

    “哎呀,您的木屐……”

    于是夫人邀请我走进大门,给我一根皮带-应该叫作简易木屐带吧,木屐带断了的时候,用它修理很方便。于是我

    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开始修理木屐,其间夫人又点了根蜡烛过来:“真不巧,两个灯泡都烧断丝了。最近的灯泡真不顶用,又贵又容易坏。我丈夫在家的话就能去买灯泡了,不过他昨晚还有前天晚上都没回家,到今天已经第三个晚上啦。我现在身无分文,只好早点儿睡了。”她满不在乎地念叨着这些事。夫人的身后站着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女孩儿,大大的眼睛,一副不愿与人亲近的样子。

    敌人。虽然我不这么想,但毫无疑问,这位夫人与她的孩子终有一日会憎恨我,视我为仇人。想到这儿,我的热恋果然也瞬间降温。我换好木屐带,站起来拍掉双手的灰尘。我被猛然间涌上来的孤寂吞噬着,已经无法忍耐,真想冲到房间里,拉住夫人的手,在一片漆黑中哭泣。犹豫了好久,然而一想到之后自己要装傻充愣无法吐露真言的无聊情景,我还是改变了主意,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谢谢您啦。”然后离开。屋外,寒风萧瑟。战斗,开始了。恋爱、喜欢、思念;真正地恋爱,真正地喜欢,真正地思念;因为恋爱所以没有办法,因为喜欢所以没有办法,因为正思念着所以没有办法。那位夫人的确是位难得的好人,她的女儿也很美丽。但是即便是站在神明的审判台之上,我也问心无愧。因为人就是为了恋爱与革命而生的,神也不该因此给予惩罚。我没有什么错,因为喜欢而感到自豪,为了能见到那个人,即便是露宿街头两晚、三晚也在所不惜。

    很快我在车站前找到了那个叫白石的关东煮摊子,可惜那个人不在这儿。

    “去阿佐谷了吧,肯定没错。从阿佐谷车站北口一直走,嗯,走个一町(町:日本距离单位,1町约为109米。-译者注)半左右的路程吧,看到一家五金商店往右拐,再走半町差不多吧?有家叫柳屋的小饭馆。最近,先生和柳屋里的阿舍正打得火热,一天到晚腻在一起。真受不了。”

    我到车站买了票,坐上开往东京的国营列车,在阿佐谷站下车,从北口出,走了大约一町半的路程,看到五金店往右拐,继续走了半町,便看到了柳屋,里面似乎静悄悄的。

    “刚刚离开,和好多人一起。说是之后要去西荻的千鸟大婶那里喝酒喝到天亮。”

    眼前的这个女人比我年轻,沉着而优雅,又很亲切。她就是和那个人正打得火热的阿舍吗?

    “千鸟?在西荻的哪边?”我有些泄气,心里没底,差点儿哭出来。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具体位置不太清楚。反正在西荻站下车,从南口出,好像在左首边什么地方。总之,到时候问问执勤的人就知道了,况且他那种在一家喝酒不会满足的人,去千鸟之前说不定又会顺道跑去哪儿呢。”

    “那我还是去千鸟找找看吧。再见了。”

    于是,我又折回去,在阿佐谷站乘坐开往立川的国营列车,过了荻洼,在西荻洼的南口下车,冒着刺骨的寒风四处转悠,接着找到了执勤警察,问清千鸟的具体位置。然后我按照警察指的路沿着黑暗的夜路小跑一阵,终于看到了千鸟的青色灯笼。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跑过去拉开格子门。

    房间里没有铺地板,面积约有六铺席那么大。屋里到处烟雾弥漫,有十来个人围着屋里的一张大桌子边“哇啦哇啦”地吵闹着边喝酒吃菜。其中夹着三位比我年轻的小姐,抽着烟,喝着酒。

    我站在这没铺地板的房间里,放眼望去-找到了,恍如一场梦。变了,六年,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难道他就是那个人?我的彩虹,我的M.C,我活下去的意义吗?六年了。他的头发还是像当初一样乱蓬蓬的,但变成了红褐色,稀疏了许多,好可怜啊。脸色蜡黄,面部浮肿,眼眶红肿溃烂,门牙掉了,仿佛闭着嘴不断嚼着什么。他看起来像一只驼背的老猴子坐在房间的角落里。

    有位小姐发现了我,递了个眼色告诉上原先生我在这儿。那个人没站起来,坐着伸了伸细长的脖子往我这边瞅了一眼,面无表情,只是用下巴示意我过去。那些大声喧哗的客人似乎对我没什么兴趣,继续“哇啦哇啦”地嚷嚷着,但好歹也挤出了点儿位置,让我坐在了上原先生右面。

    我默默地坐着。上原先生往我的玻璃杯里倒了满满一大杯酒,接着又给自己倒满。

    “干杯。”他用嘶哑的嗓子低声说道。

    两个玻璃杯轻轻碰了碰,发出悲哀的“咣”的一声。

    “咯罗嘁、咯罗嘁,咻罗咻罗咻。”不知谁先喊了一句,马上有人应和:“咯罗嘁、咯罗嘁,咻罗咻罗咻。”然后只听“咣当”一声,两人使劲儿碰了杯,“咕咚咕咚”地各自把酒干了。接着“咯罗嘁、咯罗嘁,咻罗咻罗咻,咯罗嘁、咯罗嘁,咻罗咻罗咻……”这荒唐的歌在房间里此起彼伏,大家都边唱着边干杯喝酒。似乎用这荒唐的旋律营造气氛,才能勉强把酒灌到肚子里。

    “那么,告辞喽

    。”有人说完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又有新客人慢慢吞吞地进来,只跟上原先生稍微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就挤到那一伙儿人中。

    “上原先生,那里。上原先生,就是那里。‘啊啊啊’这个部分,到底应该怎么读呢?是‘啊,啊,啊’呢,还是‘啊啊,啊’?”有个人探出身子问道。仔细一看是新剧演员藤田先生,我之前看过他的剧。

    “是‘啊啊,啊’,比如‘啊啊,啊,千鸟的酒,可真不便宜啊’。”上原先生回答。

    “张口闭口都是钱。”一位小姐说道。

    “所谓‘两个麻雀不是卖一分银子吗’(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十章。-译者注),算贵还是算便宜?”一位年轻的绅士问。

    “还有‘没有余下一厘钱不偿还’这种句子。还有那种很麻烦的比喻,什么‘给他五塔兰特,给他两塔兰特,给他一塔兰特’(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译者注)。看来耶稣也挺会算账呀。”另一个绅士跟着说。

    “而且,那家伙肯定是个酒鬼。我以前就奇怪《圣经》里关于酒的比喻怎么那么多。果然,你看,《圣经》里不也记载着他是个嗜酒如命的人吗?不是喝酒的人,而说是嗜酒如命的人,他肯定也是把喝酒的好手,起码能喝它一升。”又一位绅士说。

    “得啦,得啦。啊啊,啊,尔等畏惧道德,打着耶稣的幌子。知惠子小姐,喝一杯吧。咯罗嘁、咯罗嘁,咻罗咻罗咻。”说着上原先生与其中最年轻美丽的一位小姐“咣当”的一声使劲儿用玻璃杯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起来,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下巴弄得湿漉漉的。他仿佛破罐子破摔了似的用手胡乱抹了抹,紧接着连续打了五六个大喷嚏。

    我轻轻地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问老板娘厕所在哪儿,她面黄肌瘦,仿佛有病在身。等我回到那个房间时,刚才那位最年轻漂亮的知惠子小姐好像一直等着我似的,刚好站在那儿。

    “您肚子饿不饿?”她亲热地笑着问我。

    “有点儿,不过,我带了面包。”

    “虽然没什么东西招待您,”仿佛有病在身的老板娘依旧懒洋洋地横靠在长方形火盆边坐着说,“请您在这个房间里用餐吧。和那群酒鬼待在一起,一晚上都吃不了什么。您坐这儿吧,知惠子小姐也一起过来坐。”

    “喂,阿杵,没酒啦。”隔壁的绅士叫着。

    “来啦,来啦。”一位叫阿杵的女佣答应了一声,从厨房出来。她三十岁左右,身穿漂亮条纹衣服,手里用托盘端着十壶酒。

    “等等,”老板娘叫住她,笑着说,“给这边也上两壶吧。还有一件事,阿杵,麻烦你到后面的铃屋叫两大碗乌冬面。快一点儿。”

    于是我和知惠小姐并排坐在长方形火盆边,烤火盆暖手。

    “盖上被子吧。天真是冷,您不喝点儿酒吗?”老板娘拿起酒壶,往自己的茶杯里斟了点儿酒,然后又倒满另两个茶杯。

    于是我们三人默默地喝起酒来。

    “你们的酒量都不错嘛。”不知为什么,老板娘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这时,只听“哗啦”一声,大门被打开了。“先生,我带来了,”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们社长真是个小气鬼啊。我再三坚持要两万元,结果就只给了一万。”

    “支票吗?”这嘶哑的声音是上原先生。

    “不,是现金。对不起您啦。”

    “啊,算啦。我签收了吧。”

    此时,房间里的客人们仍旧不断地唱着“咯罗嘁、咯罗嘁,咻罗咻罗咻”的干杯歌。

    “阿直先生呢?”老板娘认真地问知惠小姐。我心里“咯噔”一声。

    “谁知道啊,我又不是他的保镖。”知惠小姐有点儿惊慌,红着脸回答。

    “最近,是和上原先生有什么矛盾吗?以前明明他俩总在一起的。”老板娘冷静地说。

    “听说喜欢上跳舞啦,大概找了个舞娘当女朋友了吧。”

    “阿直先生,酗酒还搞女人。”

    “毕竟是先生亲自调教出来的。”

    “不过,阿直先生,品质更恶劣。像他那样的落魄大少爷……”

    “不好意思,”我微笑着开口插嘴道,再继续保持沉默似乎对她们二人反而有些失礼,“其实我是直治的姐姐。”

    老板娘吃了一惊,重新打量了我一下,知惠小姐却很平静:“你们姐弟俩长得真像。在那间没铺地板的房间里,您站在暗处时,我猛地一看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阿直先生。”

    “原来您是……”老板娘的口气变了,“地方又脏又乱,真是委屈您啦。那,您,从前就认识上原先生?”

    “是啊,六年前就见过……”我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

    “让大家久等啦。”女佣送来了乌冬面。

    “快吃吧,趁还热。”老板娘劝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

    乌冬面汤的热气直往脸上冒,我“哧溜哧溜”地痛快地吸着面条。此时的我终于深深地感受到生活在极端贫困中的悲凉。

    “咯罗嘁、咯罗嘁,咻罗咻罗咻。咯

    罗嘁、咯罗嘁,咻罗咻罗咻。”上原先生边低声哼着歌,边走进我们的房间。他在我旁边盘腿坐下,一声不响地递给老板娘一个很大的信封。

    “就这么点儿?剩下的可不许赖账。”老板娘笑着说,信封里的东西,她连瞧都没瞧,就直接把它放在长方形火盆的抽屉里。

    “会给你的。剩下的账,明年付。”

    “说得倒轻巧。”

    一万元。有这么多钱,能够买多少个灯泡了?要是我,有这些钱,够我舒舒服服地过一年了。

    啊,这些人,真是有什么毛病。但也许,这些人就像我恋爱一样,不这么做就活不下去。如果说人降临到这世上就不得不生存下去,那么这些人为了生存下去而做的事就不该被厌恶吧?人要活着,人要活着。啊,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难以应付的大任务啊。

    “总之呢,”隔壁房间传来一位绅士的声音,“以后要想在东京过活,要是不会自然地说‘您好’这种阿谀奉承的寒暄,可混不下去。要稳重,要诚实?如今要求我们有这种美德,简直就是上面吊着我们的脖子下面还拽脚。稳重?诚实?我呸!那还怎么活?不会阿谀奉承说‘您好’的人,就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回去种地,二是自杀,三是靠女人吃软饭。”

    “三条路都不会走的可怜傻瓜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另一位绅士说,“那就是逼着上原二郎请客痛饮一番。”

    “咯罗嘁、咯罗嘁,咻罗咻罗咻。咯罗嘁、咯罗嘁,咻罗咻罗咻。”

    “你没有住的地方吧?”上原先生压低声音说,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我感到心中的蛇扬起镰刀形的脖子。敌意,我心里弥漫着一种近似敌意的情感,于是拘谨起来。

    “能和大家挤在一块儿睡吗?可冷着呢。”上原先生嘟囔着,仿佛对我的怒气毫不在意。

    “不行吧?”老板娘插嘴说,“太委屈她了。”

    上原先生啧啧地咂了咂嘴。

    “受不了就别来这种地方啊。”

    我一声不吭。眼前的这个人分明看了我的信。而且,我很快从他话里的语气中察觉到他比谁都爱我。

    “真拿你没办法,只好去麻烦福井先生啦。知惠小姐,你陪她去好吗?算了,都是女人,别半路遇到危险。麻烦死了,大婶,她的木屐您悄悄给放到厨房去吧。我送她去再回来。”

    夜已深,屋外的风小了几分,天空中繁星点点。我们俩并肩走着:“我,和大家挤在一起睡,怎样都行。”

    “嗯。”上原先生只是疲倦地回答了一声。

    “您是想和我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对吧?”我说完笑了。

    “就是这样,才讨厌。”上原先生撇撇嘴,苦笑着说。

    我深深地意识到他是多么喜欢我。

    “您喝得真不少啊。每晚都喝酒吗?”

    “是啊,每天都喝,从早上开始。”

    “好喝吗?酒?”

    “不好喝。”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句话我不禁毛骨悚然:“工作呢?”

    “不行。写什么都觉得无聊透顶,只是,心里悲伤得要死。生命的黄昏、艺术的黄昏、人类的黄昏、真够烦的。”

    “尤特里罗(莫里斯·尤特里罗,1883-1955,法国着名画家,曾非常嗜酒。-译者注)。”我几乎无意识地说了这么个名字。

    “啊,尤特里罗,好像还勉强活着。酒精的亡魂,已经是具尸体啦。最近十年,那家伙的画,简直俗不可耐,全都不行。”

    “不止尤特里罗吧?其他的大师也全都……”

    “是啊,凋零了。然而新芽也如此,还在萌芽状态就凋零了。霜,Frost,仿佛全世界都下起了与季节不符的霜。”

    上原先生轻轻地抱住我的肩头,我的身体似乎被上原先生和服外套的袖子包起来了一样。但我没有拒绝,反而紧紧靠着他慢慢走着。

    路边树木的枝条,光秃秃没有一片树叶的枝条细长而锐利地刺向天空。

    “树的枝条,真是美啊。”我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仿佛在喃喃自语。

    “嗯,花朵与黑色枝条的和谐。”他似乎有点儿疑惑地说。

    “不,我,喜欢这样的枝条,无花、无叶,也无芽,光秃秃地什么也没有。即便如此,它还活着对吧?并不是枯枝。”

    “只是大自然不会让它枯萎吗?”说罢,他又连续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您感冒了?”

    “不、不,没有。其实,这是我自己的怪毛病。酒一旦喝到醉的临界点,马上就开始这样打喷嚏,简直就是喝醉还是没喝醉的标志。”

    “恋爱呢?”

    “什么?”

    “和哪位在谈恋爱?有让您达到临界点的人吗?”

    “什么呀?别开玩笑啦,女人都一个样儿,麻烦得要死。咯罗嘁、咯罗嘁,咻罗咻罗咻。和你说句实话,现在倒有一个,不,是半个。”

    “我写的信,您看了吗?”

    “看了。”

    “那么您的回应是?”

    “我讨厌贵族。不管怎样,无论在哪儿,总透着一股子讨厌的傲慢劲儿。作为贵族,你的弟弟阿直算是个非常了不起的男人,但也会时不时突然发现

    他自命不凡的地方,让人难以交往。我是乡下农民的儿子,路过这样的小河畔,一定会想起儿时在故乡的小河边钓鲫鱼或者摸青鳉鱼的往事,心里难受得要命。”

    此时我们正沿着漆黑的路走着,路边流淌着一条潺潺的小河。

    “可,你们这些贵族,不仅完全理解不了我们这种伤感,甚至会看不起。”

    “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着名作家。-译者注)呢?”

    “那家伙是个贵族,所以我讨厌他。”

    “但是,他写的《猎人日记》……”

    “嗯,就那本书写得还不错。”

    “那里面也有乡村生活的感伤……”

    “好吧,退一步说,那家伙算是个乡村贵族。”

    “我现在也是个农民,会下地干活。村子里的穷人。”

    “现在还喜欢我吗?”他以粗暴的口气问我,“还想要我的孩子吗?”

    我没有回答。

    他的脸猛然靠近我,像块砸下来的石头,不顾一切地强吻我。这吻充满了性欲的气息。我承受着他的吻,流下了眼泪。这苦涩的眼泪似屈辱,又似不甘愿。泪水不停地夺眶而出。

    我们两人又开始并排往前走。

    “失策啊,我也迷恋上你了。”那个人说完,笑了。

    可我却笑不出来,蹙了蹙眉,噘着嘴。

    无可奈何。

    用语言描述当时的心情就是这种感觉。我发觉自己拖着木屐气馁地迈着步。

    “失策啊。”那个男人又说,“只能走到哪儿算哪儿啦。”

    “您说的话听着可真刺耳。”

    “混蛋!”上原先生在我肩上打了一拳,接着又打了个大喷嚏。

    到了福井先生的屋子前,看样子他们一家已经睡下。

    “电报,电报。福井先生,电报来了。”上原敲着大门高声喊道。

    “是上原吗?”从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对啦,王子与公主来向您借宿一晚。天气这么冷,老打喷嚏。好不容易为爱私奔,结果都快变成喜剧啦。”

    屋子的大门从里面被打开。只见一位五十多岁的秃顶小个子男人,他穿着华丽的睡衣出来迎我们,脸上露出奇怪的腼腆笑容。

    “靠你啦。”上原先生对他说了这么一句,就马上走进屋里,连斗篷都没脱,“工作室里冷得要死,借一下你家二楼。进来。”

    他牵着我的手径直穿过走廊,顺着楼梯来到二楼一个漆黑的房间里,又“啪”的一声打开位于房间角落的电灯开关。

    “好像饭馆的房间啊。”

    “嗯,暴发户的品位。不过给他这样拙劣的画家,也可惜了。他算是傻人有傻福,也没遭什么灾,当然不能不利用呀。好了,睡吧,睡吧。”

    他好像在自己家一样随手打开壁橱搬出被褥铺好。

    “你睡这儿。我回去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要去厕所的话,下楼右拐就能看到。”

    接着他就好像滚下楼似的,“轰隆、轰隆”地下了楼。之后便是一片寂静。

    我又按了下开关,关掉电灯,脱下天鹅绒的大衣,这布料还是父亲以前从国外带回来的,解开衣带,和衣而卧。本来就很疲倦,可能再加上喝了点儿酒,身子乏得不行,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

    也不知何时,那个人睡到了我身边……我一声不吭地奋力抵抗了快一个小时。忽然发觉他好可怜,便放弃了抗拒。

    “要是不这么做,您恐怕无法安心吧?”

    “嗯,算是吧。”

    “您,是不是最近身体不太好?吐血了吗?”

    “你怎么知道?其实最近吐血吐得厉害,可我谁都没告诉。”

    “因为我母亲去世前身上的味道和你现在的一模一样。”

    “我不要命地灌自己酒,活着实在悲哀得要命。凄凉、孤独,不是这些个轻松的东西,而是悲哀。当听到忧郁与哀愁的叹息从四面八方传来时,我们又怎能只顾自己幸福呢?当一个人明白,自己活着绝对没有幸福与光荣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努力,只会成为饥饿野兽的牺牲品。境遇悲惨的人实在太多了。我的话是不是很刺耳?”

    “不。”

    “你果然只有爱情,就像你信中所写的那样。”

    “是的。”

    我的爱情,消失了。

    天亮了。

    房间里的光线渐渐变强,我细细审视睡在我枕边的这个人。他的睡脸是一张将死之人的脸、一张疲惫至极的脸。

    牺牲者的脸,高贵的牺牲者。

    我的人,我的彩虹,MyChild,可恶的家伙,狡猾的家伙。

    此时我的眼中,他的脸美得举世无双。爱情再度复苏,心“扑通扑通”直跳,我捋了捋他的头发,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悲凉的爱情,终于实现了一段悲凉的爱情。

    上原先生闭着眼睛抱住我:“都怪我是个农民的儿子,以前错怪你了。”

    我再也不想离开这个人了。

    “我现在好幸福。即便能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哀叹,我现在还是幸福极了。简直幸福得要打喷嚏。”

    上原先生听完“呵呵”地笑了起来:“但是,迟了,已经到了黄昏。”

    “还是清晨呢。”

    我的弟弟直治,就是在那一天清晨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