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任务:研究日本
美国曾经与日本发生全面战争,也跟其他劲敌国家交过手,但在所有这些敌人中,日本人的脾性最古怪,也最难琢磨。他们不但是强大的对手,而且行为和思维习惯竟然全都与我们截然不同。因而必须引起重视,认真对待,这在其他战争中从没出现过。我们跟此前1905年的沙俄几乎面临同样的问题a,作战对手都是同一个民族,他们的传统不属于西方文化,但又经过充分的武装训练,甚至全民皆兵。在西方国家,人们对那些出于人道的战争惯例已经达成共识,但对日本人来说,这些东西显然毫无意义。如此看来,太平洋战争不仅是进行一系列的岛屿登陆作战,或者是克服困难卓绝的后勤补给,熟悉“敌性”也是一个重要课题,要想与日本人打仗,就必须先了解他们的行为习惯。
这项任务十分艰巨,困难也很明显。日本的国门刚刚打开75年,之前一直都推行闭关锁国政策,人们描述日本的时候,使用的一些词句往往很荒谬,令人感到困惑,比如“但是……却又……”之类,在描述世界其他民族时,从来没有像这样的。一位严谨的研究专家谈到其他民族时,不会刚说过他们彬彬有礼,就再加上一句:“但是,他们又很蛮横倔强。”通常也不会说“他们无比顽固”,转而又说“但是,他们很能适应暴力革命”;或者说这个民族性格温顺,又说他们不肯轻易屈服上级的管教;说他们忠诚厚道,又说“但是心存叛逆,怨恨满腔”;说他们本性勇敢,又说他们十分怯懦;说他们爱自己的面子,但做事总考虑别人的想法;又说他们真诚善良,渴慕西方文化,但他们又是顽固的保守主义分子。人们不会先写一本书,来描述这个民族如何酷爱审美,如何给予演员和艺术家崇高的赞誉,如何醉心于栽培菊花,而后再另写一本书作为补充,描述该民族如何崇尚刀剑武力,如何向往武士道的无尚荣耀。
然而,当谈论日本时,上述所有的矛盾都会出现,并形成纵横交错的经纬线。而且,这些矛盾都是千真万确的,刀与菊,充满不和谐的矛盾,却是一幅画面的两个组成部分。日本人的生性极其好斗但又非常温顺;他们黩武却又酷爱美丽;自负桀骜却又文雅守礼;顽固不化却又狡黠善变;性情温顺却又不甘受人摆布;忠贞不贰却又容易叛变;勇敢却又怯懦;保守却又渴望新潮。他们非常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但是,如果别人不晓得他们有什么劣迹,或者干过什么坏事,他们就很容易被罪恶征服,不断地犯罪。在日本的军队里,虽然士兵已经被彻底驯服,但仍然具有很强的反抗性,攻击上司的事件时有发生。
美国迫切需要了解日本,这一点已成为当务之急,因此我们不能漠视这些矛盾,还有那些同样令人心烦意乱的,让人纠结的问题,也都无法置之不理。危机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日本人下一步打算干什么?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如果不进攻日本本土,日本人会投降吗?我们是不是应该轰炸日本皇宫?对于日军俘虏,我们能有什么样的期待?为了拯救美国人的性命,同时削弱日本人那种负隅顽抗的决心,对日本军队及日本民众宣传时,我们该说些什么?这些问题在熟悉日本国情的专家中,存在严重的分歧。一旦实现和平,为了维持正常秩序,需要对日本实施永久性的军事管制吗?我军是否准备进入日本深山老林的每一个要塞,与那些顽抗到底的激进分子展开激战?在世界和平到来之前,日本会不会发生一场革命?类似法国革命或俄国革命?谁将领导这场革命?或者日本民族只能灭亡?对于这些问题,我们作出的种种判断,导致的结果将全然不同。
1944年6月,我接受委托从事日本研究。我作为一个文化人类学家,受命使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研究手段,以便弄清日本民族的底细,研究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民族。那年初夏,我们刚刚开始了对日本的大规模反攻。许多美国人认为,对日战争将要持续三年,或许是十年,甚至更长时间。而很多日本人则认为,这次战争将会持续百年。日本人说,美军虽然取得了某些局部胜利,但那是在新几内亚和所罗门群岛,离日本本岛至少还有数千英里呢。日本的报纸杂志根本不承认日本海军的失利,所以日本人还以为自己是胜利者。
然而,到了六月,局势开始发生变化。盟军在欧洲开辟了第二战场,两年半以来,盟军最高司令部一直给予欧洲战场军事优先权,这些措施已经明显见效,对德战争的结局完全能够预见。在太平洋战场上,我们的军队已经登陆塞班岛,这场大规模的战役预示着日军终将彻底失败。此后,我们的士兵经常与日军短兵相接。另外,通过新几内亚、瓜达尔卡纳尔、缅甸、阿图、塔拉瓦、比亚克等战役,我们深知自己深陷于残酷的战争中,而我们所面对的敌人又是何等可怕。
于是,在1944年6月,我们有许多疑问急需解答,这都与我们的敌人——日本有关,一切已经迫在眉睫。这些问题错综复杂,军事上的,外交上的,关乎最高决策的,关于在前线对日军散发传单的,诸如此类种种问题,我们都必须适时提出真知灼见。日本发动的是一场全面战争,我们迫切需要知道的,不仅是东京决策者的目标和动机,或是日本漫长的历史,也不仅是经济和军事上的统计数字。我们必须了解,日本政府从国民那里能够获取哪些期待?我们也必须了解,日本人的思维特征和情感习俗,甚至了解因这些特征和习俗所形成的生活模式。我们还必须搞清楚,有哪些制约因素支持这些行动和观念。我们得暂时把美国人的行动前提抛在
一边,并且尽可能地不要轻率武断地下结论,也许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做的事,日本人也会那样做。
我的任务极其艰难。美国和日本正在交战。在战争中,把一切错失都归咎于敌方,频频谴责对方,这非常容易,但要想弄明白敌人自己如何看待人生,如何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待世界,这就困难多了。然而,这个任务必须完成。问题是,我要研究的是日本人将要如何行动,而不是我们处于他们的境况要如何行动。我必须努力整合日本人在战争中的所有行为,利用这些有用的资料试图了解他们,要把这些当做有利条件,而不是当做不利条件。我必须观察他们的打仗方式,并且暂时不将其看作军事问题,而是文化问题。无论在战争中还是在平时,日本人的行为都独具特色。他们处理各种战争事务时,表现出哪些特殊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他们的长官鼓舞士气,消除惶恐和疑惑,在战场上调兵遣将,所有的这些方式展现出他们自以为能够利用的力量,那究竟是什么?我得跟踪研究战争中的每个细节,以便观察日本人如何逐步展露出他们自己。
然而,美日两国正在交战,这一事实不可避免地对我的研究产生了不利影响。这意味着我必须放弃文化人类学家最重要的研究方法——实地考察,我无法去日本,到日本人的家庭中,亲眼观察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倾向,然后辨别区分哪些因素是至关重要的,哪些是不太重要的。我无法亲自观察他们做决定时的复杂状况,也无法观察他们如何培养下一代,他们的孩子如何成长。约翰·安布雷撰写的《须惠村》a,是人类学家在日本实地考察后,写出的唯一有关日本村落的着作,这些研究成果非常有价值。但是,我们在1944年遭遇的关于日本的许多问题,在《须惠村》里都尚未提及。
尽管有这么多的困难,但作为一名文化人类学家,我却始终相信,还有某些研究手段和条件能够加以利用。至少,我可以依赖文化人类学家最基本的研究手段——与研究对象面对面接触。在美国,有许多日本人,他们在日本出生长大,我可以根据他们亲身经历的事情向他们提问,弄清楚他们如何理解或判断那些事情,用他们的描述填补我们在知识上的许多空白。我相信,作为人类学家,这些知识有助于我们了解任何文化,而且是必不可少的,具有根本上意义的。通常,一些社会科学领域的学者从事日本研究时,主要利用图书文献,对历史事件进行分析,或者对资料进行统计,并收集日本的书面或口头宣传品,从字里行间中寻求其演变轨迹。我确信,他们所寻求的许多答案,都隐藏在日本文化的种种规则和价值之中,因此,通过真正生活在这种文化中的日本人,探究日本文化中的那些规则,会取得更加满意的答案。
这并不意味着我不阅读书籍文献,或者不请教曾经生活在日本的西方人。与日本有关的文献浩如烟海,在日本居住过的西方人也数不胜数,这些对我都帮助极大。有些人类学家到亚马孙河发源地或新几内亚高原,研究那些没有文字的部落,他们全然没有我现在的优势。由于没有文字,那些部落从未用文笔来展露自我,西方人的相关论述也是浮光掠影,少之又少。没人知道他们的历史,学者们进行实地考察,没有任何前辈学者的帮助,他们去探索那些部落的经济生活状况、社会阶层构成,以及宗教生活中所崇拜的事物,等等。我研究日本的时候,却有许多优秀学者的丰硕成果可以继承。在嗜古者的文献资料中,描述了日本人生活的细枝末节,很多欧美人士也详细记载了他们在日本的生动经历,日本人自己也撰写了许多传奇性的自传。跟许多其他东方民族不同,日本人热衷于描写自我,这种展露自己的冲动十分强烈,他们既写生活琐事,也在写全球的扩张计划,他们的坦率着实令人惊异。当然,他们并没有将所有的计划和盘托出,没有谁会那样做。日本人描述日本的时候,会忽略许多真正重要的事情,因为那些东西是他们最熟悉的,如同呼吸的空气一般,早已习而不察了。美国人记述美国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尽管如此,日本人仍然喜欢自我表露。
我阅读这些文献时,仿效了达尔文创立物种起源时所用的阅读方法,特别留意那些令人困惑的事情。对于日本国会演说中那些罗列的观念,我需要了解些什么?日本人会强烈声讨一些无可厚非的议案,而对某些骇人听闻的恶**件却毫不介意,隐藏在这种态度背后的究竟是什么?我一边读,一边不断地问,“这样的情形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为了弄懂这些,我究竟需要了解什么?
我还看了不少在日本拍摄录制的电影——有宣传片、历史片,还有描写当代东京生活的都市片,以及农村影片,然后,我再跟一些看过相同影片的日本人一起讨论。基本上在任何情况下,他们的眼光和观看角度都与我不同,他们以普通日本人的心理经验看待影片中的男女主角以及反面角色,我常对一些情节迷惑不解,而他们却明明白白。另外,他们对情节和动机的理解也与我不同,他们从整部电影的结构方式上进行理解。我和那些在日本长大的日本人观看同一部电影,如同阅读他们的小说一样,彼此对影片的理解存在很大的差异。在他们当中,有些人会为日本的习俗进行辩解,而另一些人则厌恶日本的一切,哪一类人使我更有收获?这的确很难说清。在日本,人们有什么样的生活规范?对于这一点,他们所描绘的景象基本一致,不管他们接受这种规范,还是深恶痛绝地排斥。
如果人类学家仅是搜集研究对象的资料,然后对资料
进行解释分析,那么曾经在日本生活过的西方人都已经做过这些事。假如一个人类学家仅能做这点事,那就别指望对日本研究作出新的贡献,还不如以往那些外国居住者对日本的描述更有价值。然而,文化人类学家受过特殊的训练,也具有某些特殊的才能,只需花费一些精力,就能在拥有众多学者和观察员的领域里,做出更多的贡献,因此,即便费一些周折,也是值得的。
人类学家了解亚洲和大洋洲的多种文化类型。甚至在日本,有许多习俗和社会生活习惯,都与太平洋岛屿上的原始部族相似。有些与马来诸岛的风俗相似,有些与新几内亚相似,有些与波利尼西亚相似。当然,了解这些相似性很有意义,可以推测在古代是否有过迁移或接触,这些问题都相当有趣。但是,了解文化的相似性,其价值并不在于它们彼此之间可能存在什么历史关联,对我而言,是能够凭借相似或差异,了解这些风俗习惯在文化中起到什么作用,从而启发我了解日本的生活方式。我对亚洲大陆的暹罗、缅甸和中国文化略知一二,可以把日本与这些民族进行对比,它们都是亚洲重要的文化遗产的组成部分。人类学家在研究原始部族时多次证明,这种文化比较的研究价值非凡。一个部落的正统习俗也许有90%与邻近的部落相同,但是在细节上可能进行修改补充,以适应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和自己的一套价值观念。在修补的过程中,可能会排斥一些基本习俗,尽管这些细节对整体而言所占的比例很小,但是也可能促使该民族未来的发展转到某个独特的方向。很多部族都拥有着独特的风俗,探讨具有共性的种族之间的差异,是人类学研究中最有意义的事情。
人类学家的自身文化与研究对象的文化之间也必然存在差异,因此必须让自己最大限度地适应这些差异,还要不断琢磨研究技术和手段,来解决这类特殊的问题。人类学家凭借经验可以知道,不同文化的种族和民族遇到某些情况时,会采取不同的解决方式,当他们对某些事件的含义作出判断时,其方法也截然不同。在某些北极村落或热带沙漠,人类学家见识过“血缘责任制”或“财物交换制”的部落习俗,其独特性远非任何**恣肆的想象力所能杜撰的。对此,人类学家必须进行调查,不仅要弄清血缘关系或交换关系的细节,还要调查习俗在部落行为中产生的后果,以及每一代人是如何从幼年起就受到制约,身体力行传承那些习俗,就像他们先祖曾经所做的那样。
人类学家关注研究差异、制约性及其后果,这些方法都可以运用在对日本的研究当中。如今,美日之间在文化上的差异根深蒂固,没有人不清楚这一点。美国甚至出现了一个关于日本的传闻:无论我们做什么,他们就一定会对着干。如果一个研究者相信这种简单的说法,认为两国之间的差异过于离奇,我们根本不可能去了解那样的民族,这样的成见当然非常危险。人类学家凭借自身的经验能够证明,即便最离奇怪异的行为,也无碍研究者对它进行研究和了解。人类学家从专业的角度出发,把差异作为优势资料加以利用,而不是看做一种令人沮丧的劣势。这一点比任何其他社会科学研究者都做得更好。种族或者制度之间的差异越明显,越离奇,就越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人类学家研究部落的生活方式,对任何东西都不会想当然,这就使得他们不仅关注个别事例,而且更关注整体。在研究西方国家的各民族时,如果研究者缺乏比较文化学的训练,往往就会忽视某些习俗的整体性。他们会觉得理所当然,因此不会去探求日常生活的细小习惯,也不研究人们普遍接受的公认裁决和说法。然而,在一个民族的大银幕上,这些习惯或裁决将会大面积地投射放映,严重影响这一民族的未来,比起外交官签订的条约,它的作用显然更加重要。
人类学家想要研究日常琐事,其技术手段必须完善。因为,在他研究的部落里,那些日常琐事与他自己国家的截然不同。当他试图理解某一部落中的极端恶毒事件,或者是另一部落中极端胆怯的行为时,当他试图了解特定情况下人们的行动方式和感受方式时,他会发现,这些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观察和对细节的关注,在文明国家里,这些观察方法常常不大引人注意。人类学家充分相信,关注琐事十分重要,并且也知道,使用什么样的方法把这些挖掘出来。
我们在日本研究上不妨试一试这类方法。只有关注某个民族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因为这些琐事都带有强烈的人性色彩,如此才能充分理解人类学家的假设:即在任何原始部落,或者在任何最发达的文明国度中,人类行为都是从日常生活中积累形成的。一个人无论行为或想法如何怪异,他的感觉和思维方式总能联系到日常经验。这一假设具有重大意义。我对日本人的某些行为越是感到困惑,就越要设想:在日本人生活中的某个领域,一定存在某种极为平常的条件,从而导致这种奇异的行为顺理成章地产生了。如果能把研究深入到日常交往的琐碎细节中,那就更有用处了。人们正是在日常交往细节中学习成长的。
作为一个文化人类学家,我还有这样一个假设:那些最孤立的行为细节,彼此之间也有某种系统性的关联。我曾经认真地研究过,将数以百计的单项细节纳入一些整体模式当中。人类社会必须为自身的生存作出某种规划,这种规划支持人们面对某些情况时采取既定的处理方式,或者采取某种评价方式,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把这些方式看做是全部行为的基本要领。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他们都把这些方式进行
整合。人们一旦接受了不可或缺的价值体系,并根据这套价值观念去生活,就不可能按照另一套相反的价值体系进行思考和行动,否则就会陷入被隔离的生活状态,也无法长久维持这种状态,这样势必会导致混乱和不便。他们力图获得更多的和谐一致,给自己准备某种通用的理由和动机。因为某种程度的一致性必不可少,否则整个体系就会崩溃。
这样一来,经济活动、家庭行为、宗教仪式以及政治目标都像齿轮一样相互咬合在一起。某个领域的变化可能更急剧一些,其他领域就会承受巨大压力,而这种屈从性质的压力来自对一致性的需要。在没有文字的史前社会,人们追逐着权力统治,这种权力意识往往在宗教活动中体现出来,或者显示在经济交往及部落交流中。文明国家拥有古老悠久的经文典籍,教会必然会保留以往年代的习语,而没有文字的部落却做不到这一点。但是,在某些领域,人们越来越认可经济和政治权力,并与教会的陈规发生抵触,教会往往就会放弃自己既定的权威,虽然习语词句能够保留,但内容已经发生改变。宗教教义、经济活动和政治行为,并非存在于用堤防隔离开的小池塘里,它们总能溢出假想的边界,互相交流融合,以至不可避免地掺杂在一块。情况总是如此,学者越是把观察点分散到经济、***、宗教,以及婴孩抚养等领域,就越能追踪到社会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能有效地在生活的各个领域提出假设,并能搜集有利的证据资料,从而学会观察一个民族的基本要求,即便这些要求是用政治、经济或者道德的术语提出来的,他都能理解人们的思维方式和表现习惯,因为这些都来源于社会经验的实践。因此,本书并不专门探讨日本宗教,或经济生活、或政治、或家庭,而是考察有关于日本人生活方式的各种假定观点。无论当时的活动如何,本书只描述这些假定观点所表露的情况。本书所要探讨的是,究竟什么样的因素使日本民族成为日本。
20世纪所面临的一大障碍是,我们仍然持有模糊不清、极为偏颇的观念,不仅在讨论日本民族何以成为日本时如此,而且在讨论美利坚民族何以成为美国,法兰西民族何以成为法国,俄罗斯民族何以成为俄国时,也都是如此。各国之间缺乏这方面的认知,因而彼此产生了误解。有时,仅仅是细微毫厘的小麻烦,我们也会担心是不可调解的纠纷。有时一个民族因为拥有他们自己的经验和价值体系,所以在思想和行动方针上与我们的设想截然不同,而我们却妄求跟他们探讨共同目标。我们没能给自己一个机会,去了解他们的习惯和价值观究竟意味着什么。假如去尝试了解了,我们可能会发现,他们的某些行动方针未必出于恶意,只因为我们不了解而已。
完全依赖某个民族自己所宣称的思想和行动习惯,这是不可靠的。尽管每个民族的作家都努力描述他们自己,但这并非易事。一个民族观察生活时的眼光都与其他民族完全不同。人们在判断事物时,很难意识到这是透过自己的视角观察到的。每一个民族都认为理所当然,对于这个民族而言,他们所接受的焦距和视点,仿佛就是上帝安排的全部景观。我们不能指望戴眼镜的人了解镜片的度数,也不能指望某个国家去分析它看待世界的观点。如果我们想知道眼睛的状况,就去找一位眼科大夫,他会验明眼睛的度数,配制出合适的镜片。有朝一日,我们会毫无疑问地承认,社会科学工作者的任务,就像眼科大夫分析眼球那样,是负责分析当今世界的各个民族。
这项工作既要具备某种程度的硬心肠,也需要某种程度的宽容态度。有时,那些善良的人会指责这种硬心肠,“世界大同”的鼓吹者们坚信,“东方”和“西方”,白人和黑人,***徒和***教徒,这些差异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整个人类的内心都是相通的,相差无几。这种观点有时被称作“四海之内皆兄弟”,他们向全世界各地人们灌输这种信念。但是,我不能理解,难道信奉了世界大同的观点,日本人就不能有日本人的生活方式,美国人就不能有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吗?有时,这些软心肠的人似乎认为,全世界各民族都来自于同一张底片。如果不是这样,国际亲善的良好目标就无法建立。但是,如果强求其他民族接受单一性,并作为尊重他们的前提条件,那么就如同强求妻子儿女都要跟自己一模一样,这是一种神经质的表现。那些“硬心肠”的人认为,差异理所当然应当存在。他们尊重差异性,并试图建立一个能容纳各类差异的和谐世界。美国可以彻头彻尾都是美利坚,但却不威胁世界和平。法国、日本等任何国家也可以如此。差异就像悬在世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a,对于任何研究者来说,如果他们自己不相信这一点,试图用外部压力来干预人生态度的成熟,那么这类想法就显得很荒谬。他也不需要担心,如果坚持这种立场,就会使世界凝固不变。其实,承认文化上的差异,并不意味着世界要停止发展。英国伊丽莎白时代之后,又有安妮女王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并未因此丧失英国的特性。因为英国人一直是英国人,他们不是别人,他们能够适应不同的时代,在这些不同的时代中,变化的标准和民族心态证明了他们是以英国的方式存在着。
系统研究民族之间的差异,既需要有某种坚韧不拔的精神,也需要有某种程度上的宽容。只有坚持自己所深信的信仰,才能对那些差异有着不同寻常的宽容。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宗教的比较研究才能有所发展。那些研究者也许是基督徒或阿拉伯学者或者是唯物
主义者,但他们绝不是极端分子。比较研究文化之间的差异也是一样,如果人们只是一味地维护自己熟悉和习惯的生活方式,并坚信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世界上唯一能解决这类事件的办法,文化的比较研究也就不可能发展。这类人已经把自己置身快乐和充实的体验之外,他们绝不会懂得,吸收和学习其他生活方式会使人们更加热爱自身的文化。他们如此保守,以至于只会要求其他民族采纳他们的特殊生活方式。作为美国人,他们就强求其他民族接受自己偏好的原则。但是,其他民族是很难接受我们特有的生活方式的,就好比我们无法学会用十二进位制代替十进位制进行计算,或者无法学会像东非某些土着人一只脚站着休息一样。
本书阐述日本人的心理预期,以及公认的习惯;日本人对自己的要求,比如他在哪些情况下想得到恭维,在哪些情况下不想;日本人什么时候会感到惭愧,什么时候会感到尴尬等等。本书所论述的事项的依据,最理想的就是大街小巷中平凡的普通人。这并不是意味着他们置身于我所说的每一个特殊的情境,而是意味着他们愿意承认在那些情境下会去那样做。如此研究,就是想要描述出那些埋藏在日本人思想深处的想法和态度。也许达不到这种目的,但这是我写这本书的理想。
在这项研究中,研究者很快就发现,不需再增加调查材料数量,也能提供更多的证据。比如说,某人在何时何地对谁行了礼,这一点就没有必要对所有的日本人都进行统计研究。这种大家公认的习惯性行为,任何一个日本人都可以向你证明,不需要为了同样的结论再去调查成千上万的日本人。
研究者若想弄清日本的生活方式是如何一直延续下来的,那他的工作肯定远比证实统计学里的观点要艰巨得多。我们要求他表明,这些被公认的判断是怎样成为观察人生的焦点的。研究者必须努力使用完全不同的焦距,让美国人也能明白日本人观察生活的焦点。在这种分析工作中,最具权威的法官可不一定就是“田中先生”,即任何普通的日本人。因为“田中先生”并没有说清楚自己的观点。何况对他而言,为美国人写的那些东西是费时费力的,而且很有可能是毫无意义的。
美国人在研究社会的过程中,很少留意文明民族的文化被建立时的那些前提。大多数研究者都认为,这些前提十分清楚明白,根本不需要去证明和研究。多数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都关注“意念和行为”的分布,他们通常使用统计作为研究方法。只需收集大量的调查资料、调查问卷、访谈记录、心理测试等材料,然后进行系统的分析,再努力从中找出某些事实因素的独立性或相互依存性。在全国范围内可以通过科学方法,进行抽样调查,再进行民意测试。在美国,这种方法已高度完善。通过这种手段,可以了解到对于某一公职候选人或某项政策,到底有多少人支持或反对。这些支持者或反对者又分为乡村或城市、低薪阶层或高薪阶层、共和党或民主党等类型。在一个凡事都要选民投票的国家里,法律由民众代表制定并实施,因此,这种调查结果具有很重要的实践意义。
美国人可以调查民意,也能够理解调查的结果。但他们之所以能够这样做,有一个很明显却被大家忽略的前提条件,那就是他们是美国人,熟悉美国的生活方式,并且认为这件事天经地义。民意调查的结果只不过是在已知的事情上再多加些东西而已。要想了解一个国家,则必须先对那个国家的人民的生活习惯和观点进行系统的研究,然后民意调查才能起到作用。通过研究抽样取得的调查的结果,我们可以了解有多少人支持政府,有多少人反对政府。但是,如果事先不了解他们对国家的态度,那么抽样调查的结果又能表明什么呢?只有了解他们对国家的观点,才能帮助我们弄清各个派别在街头或国会中到底争论些什么。一个国家的民众对政府的观点,要比标志各政党势力的数字更具有持久性和普遍性意义。在美国,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被认为是邪恶的,因为它限制了个人的自由。也许除了战争年代,对于美国人来说,政府官员可能还没有私企任职者的社会地位高。这种观念与日本人几乎完全不同,甚至与许多欧洲国家也存在着很大差异。我们首先必须了解的是他们的这类观念,这些观念表现在风俗习惯、民族历史神话,以及民族节日的活动中。当然,根据这些间接表现,我们也可以进行研究,但必须是系统性的研究。
每个民族都有一些解决问题的方式和基本观点,这些方式和观点都适合自己的民族。就像我们对于选举,十分关心赞成票、反对票各占的百分比一样,我们也该仔细详尽地研究某个民族在生活中形成的基本观点,还有他们认同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日本正是这样的民族,他们的基本观念和行为习惯都值得我们进行研究和探讨。我发现,一旦弄清了西方人观念中与他们不同的地方,掌握了一些他们经常运用的方法和符号,那么西方人眼中经常看到的那些日本人,他们行为中匪夷所思的部分,都不再那么难以理解。我开始明白,日本人为何会把某些摇摆不定的行为当成有机体的组成部分,因为这些与他们的体制是完全一致的。我可以说明其中的原因,我和日本人一起工作时,最初他们使用的习语和概念都让我感到困惑,但后来我发现,那些习语和概念具有丰富的含义,而且充满浓厚的情感。这一体系同西方人所了解的伦理观和善恶观存在着巨大差异,它是独一无二的,既不属于佛教,也不属于儒教,而是日本式的——包含着日本的优势和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