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坟地长出的头发
美/戴维·默莱尔
尽管冰冷的秋雨绵绵不绝地下着,我还是举着好似弯弓的黑伞,开着车,再次去了公墓。
一路上,湿透的裤腿与鞋子不断地摩擦着我逐渐失去温度的肌肤,垂死的土褐色秋叶偶尔飘落在头顶宽大的伞面上……
终于,我见到了那两座墓穴。
墓穴前的草皮是新铺的,异常平坦,由于下葬还不到一年,没有墓碑。可是,我又明明能看得出那虚空的墓碑上,刻下的清晰字迹。
西蒙,埃斯特·韦伯格,我的父亲和母亲。并非同日生,却是同日死。
眼看着两块墓穴,葬礼上,拉比·戈尔茨坦吟诵的哀悼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我收回了目光,无力地转回身,拖着脚步,盲目地朝着已经被雨水覆盖的汽车走去。
上车,放雨伞,极力压抑着心中不能发泄的怒火,尽力控制颤抖的手,惯性地搜寻刮雨器的按钮。我想将这朦胧的雨帘扫荡,用整个生命的力度克制着心中看似已经结痂的悲痛。
泪水、雨帘交织的视线一片模糊,麻木地清醒着,我终于到了在芝加哥北部的父母家中,那是一份坐落在密歇根湖畔的房产。
房子早已没有了以前的主人,寂静空洞地守候着时光。
我穿过依旧宽大的门厅,走进镶着精致橡木护墙板的书房。墙的一面,跟所有的书房一样,整齐地排列着图书,对着的一面,挂着父亲与世界各地权贵人物交际的图片,那些人物当中还有总统。我坐在那张父亲生前坐过的、冰冷坚硬的写字台前,开始将父亲的文件重新进行分类整理。就在我整理到最后几份藏在贵重物品保险箱里的文件时,我的妻子端着一杯咖啡出现在书房的门口。
我知道,每当我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强烈情绪,不顾一切,前去公墓,她都会很无奈,很无助,不知该说些什么--可是,我还是又去了。
“这样做是为什么?”她心疼地问。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我想跟他们在一起,我需要他们。”我将目光从文件上移开。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49岁的吕贝卡说,她有着高挑的身材,轮廓分明的脸颊,还有一头黑发和一双很有神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是在思考着什么。
“一切的文件,所有的会见,数不清的来电,你一直都在忙,能不能稍微放松一点儿呢?你现在的状态,真的很糟糕。”
“是吗,父亲被压扁的胸部,母亲的头部……而那个罪魁祸首,那个撞死了别人的醉鬼,那个该死的私生子,不过是受伤缝了几针!事情变成了这样,我现在这样,就算糟糕?”
“你误会了。”吕贝卡解释道,她双手颤抖地握着咖啡杯,慢慢地递到唇边,“我很理解你的心情,父母亲两人,哪怕是失去一个就已经够痛心的了,更何况两个。所以,不管你表现得多糟糕,都是很正常的事,更何况他们又是那么走的……”她摇了摇头,略微平复了一下情绪,“不过,你不需要因为这个,就对别人的同情那么敏感啊!你现在需要调整,需要适当地发泄情绪,而不是逼自己……我真的害怕你会把自己逼疯,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我不想看到你垮掉。这些东西,父亲生前已经指定了专门的遗嘱执行人来处理,他是父亲所熟知的非常称职的律师。我知道,你也十分优秀,但现在是时候放手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亲爱的,就算不为自己,为了我,也请你停下来,休息一下吧。”
我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明白妻子的好意。但是,尽管她的心是好的,又怎么能切身体会到失去亲人的痛苦呢?这痛苦真的很强大,而为了躲避那种巨大的空洞与压抑,将自己困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也只有让自己像机器那样,不停地运转下去,不断地去做大大小小的事情,只有这样,我才没有心思,甚至没有时间去想……
“没事,这些都已经快整理完了。”我故作轻松地说,“就剩几份放在保险箱里的文件了,处理完之后,我会尽力休息的,我向你保证。洗个澡或者……我还是不能相信,我……我很想念他们……能给我倒一点酒吗,苏格兰酒就可以,我想放松一下。”
“好吧,只能这样,就喝一点儿。”妻子无奈地点头,走出了书房去倒酒。
这时,我的目光惯性地转移到下一份文件上,那是我的出生证明,已经有点儿褪色了。父亲竟然连这个都保存着,一份无用的小东西。我拿在手中,摇了摇头,一边想,一边朝下一份文件看去。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它上面有着神奇的魔力。就在我将要把它放在一边时,鬼使神差般又看了一眼。
我是多后悔看了这一眼啊!就因为这一眼,我的眉头不禁一皱,同时觉得胃里就像是有一根冻冰了的钓钩在搅动。“上帝啊!”我敢保证,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凝固了起来。
“亲爱的?”妻子感觉到我的语气不对,匆忙放下酒瓶,带着一杯酒,迅速走了过来,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你的脸色这么不好……”
我的目光仍旧停滞在文件上,身体像是被钻了无数个孔一样,每个孔里都往外冒着一股一股的寒气。见我这样,妻子很着急,不住地抚摸着我的脸,但我感觉不到任何温度,我的心似乎已经不会跳动,只有靠呼吸维持着起码的生命特征,我张大口,极力呼吸:“我……”
“怎么了?告诉我,亲爱的,发生什么了?”
“这里面,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我指着那份文件,颤抖着说。
妻子匆匆将它扫视了一遍,说:“我看不大明白。这里面有很多法律术语,大概意思是说,有一位妇女承诺放弃孩子的抚养权,嗯……还是两个孩子的抚养权。是这样的吧?”
“没错。”我说起话来有些吃力。
“你再看看日期。”
“是1938年的8月中旬。”
“不觉得凑巧吗,我就是那时候出生的,这个日期在我出生的前一周。”我的声音嘶哑低沉。
“这不能说明什么,就是个巧合而已。你爸爸经手办理过各种法律事务,其中当然也应该包括这种收养手续。”
“可是你不要忘了,他犯不着将一个收养手续锁在保险箱内,更不会刻意将这份承诺书与自己非常重要的私人文件放在一起。还有这儿,文件的最下面,你看--显然是经过公证的。所有的一切,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红杉角……加利福尼亚州……”
“是的……你再看,我的出生证明上写的出生地是……”
“一样的地方,也是红杉角……”吕贝卡若有所思道。
“到现在为止,你还觉得这是个巧合?”我的语气已经不耐烦起来。
“亲爱的,你听我说,你最近精神一直都很紧张,我们不要把这个小事刻意放大,一定是个巧合,雅各比。你怎么可能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呢?”
“得了,连你都觉察到了,我怎么不可能是个养子呢?”我烦躁地做了个手势,已经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了。
“我觉得你这是在想当然。”妻子仍旧坚定地说。
“你有什么理由?”
“如果你不是亲生的孩子,父母早就告诉你了。”
“他们为什么非得告诉我?如果可以掩藏得神不知鬼不觉,还不会惊吓到我,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雅各比,冷静下来听我说,这都是你臆想的联系,停下思考,让自己休息一下吧。”
“或许是吧。”我站起来,或许是坐得太久的缘故,双腿竟然有些不适。不过我不在乎,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去酒柜喝个痛快。我摇摇晃晃走向那里,倒光了之前吕贝卡为我准备的苏格兰酒,“可能是。”我一口喝下满杯的酒,喉咙像是燃烧起来,头脑却格外清楚,“要想知道真相,就要查明为何父亲将一个陌生女人的承诺书和自己的重要私人文件放在一起保存,还要搞清楚为何我的出生日期与地点跟承诺书上的出奇地一致。”
“知道了一切又能怎么样呢?”妻子揉着前额,对我说,“我认为这一点都不重要,你只要明白父母很爱你,你也同样深爱他们就够了!就算你明白了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你的忧伤,会因为他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所减轻吗?”
“它可能会影响很多事情。”
“好吧,你若觉得喝酒有助于思考,我无话可说。今天周五,你还想去教堂吗?”
“瞧瞧承诺书的主人,玛丽·邓肯……或许我根本就不是犹太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该去教堂了。与其如此,我更想去拜访一下叔叔。”
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叔叔是我目前最为亲近的长辈,或许他能告诉我一些事情。
“收养?孩子,为什么你突然有这种天方夜谭的想法?”出于困惑,叔叔平常松弛的下腭此时也变得紧绷起来。
我拿出那份文件,一边给他翻看,一边解释。
“只是巧合而已。”他的额头被皱纹爬满,摇着已经谢顶的头,肯定地说道。
“吕贝卡也跟您说的一样。”
“你总该知道,我们不会骗你。孩子,作为兄弟,我跟你父亲一直无话不谈,我们彼此非常坦诚,绝对没有隐瞒任何事情。在做任何重要决定之前,我们都会事先征求对方的想法。其中还包括,当西蒙--希望他在天之灵可以安息--打算同你母亲结婚时,他第一个是同我商量的,然后才告诉我们父母。请相信我,雅各比,如果他们决心要收养一个孩子的话,我肯定知道这个事情。”
听到叔叔这么说,我觉得心中某个紧绷的地方稍微轻松了一些,可是那些怀疑还没有退却:“可是为什么……”一想到这些,我的太阳穴“突突”地抽痛起来。
“将你的疑惑说出来吧,好侄子。”
“是这样的,就算父亲的重要文件和那份承诺书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放在一起的,但现在有另外一个问题:以前,我从未留意自己的出生地,因为我从未
怀疑过自己是出生在芝加哥的,而在我印象里,父亲也一直在芝加哥,可是为何在我的出生证明上写的却是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个地方?”
叔叔陷入了回忆当中,他努力想着有关的事情,最后很疲倦地耸肩道:“哦……那是1938年的事情了,过去了那么久……”叔叔借助老花镜看着我那早已泛黄的出生证明书,“好多年的事情了,有好几十年啦。很难记清楚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那时你父母还很年轻,他们特别想要孩子。啊……是这样的,我想起来了,可是他们努力了很久还是没能……突然有一天,对,是个下午,你父亲很开心地来到我的办公室,他说有件事情必须庆祝一下,为此他要请假,因为你的母亲终于怀孕了!”
听到关于父母的事情,想到他们,我的心里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发痛,悲伤占据了所有思绪,我皱起眉头,眨了眨由于眼泪的充斥而酸胀的眼睛,克制住流泪的冲动,继续说:“可是您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最终是在加利福尼亚州出生的?”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叔叔摘下眼镜,揉着干瘪深陷的眼睛,继续回忆着。
“我之前说过,那是1938年的事情,那个时候,可怕的大萧条还在持续,虽然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各行业仍旧不景气。你父亲考虑到如果孩子出生,家里需要更多的收入,所以,他认为加利福尼亚州或许能有更好的赚钱机会,尤其是洛杉矶。我当时竭尽全力劝告他不要去那里,我认为芝加哥很快就能摆脱危机的影响,如果去洛杉矶那边,他的从业资格还要历经波折才能取得。可是你父亲心意已决。事后证明,我是正确的,芝加哥很快就稳定下来,而你的父母去了洛杉矶之后,才意识到现实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于是在你出生之后,他们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可是还是没有……”
“怎么了?”
“我的出生地在红杉角,可不是洛杉矶。”我解释道,“他们难道不是在洛杉矶的吗?”
“哦,红杉角啊。”叔叔扬起已经稀疏的白眉毛。
“那是个风景优美的海边度假胜地,你要知道,洛杉矶在8月份可是相当炎热的,当你母亲临产时,你父亲认为凉爽的海风会减少她分娩带来的痛苦,于是就去了那里。”
“您说得很对,这一切也都很符合逻辑,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我做了个手势,接着追问。
“只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一个跟整个事情都没有关系的陌生女人的收养承诺书,为何被父亲如此珍视?”
叔叔那双长着老年斑的手愠怒地抬起,语气略带不耐地解释说:“侄子,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呢。我所能想起的,只是你父亲在红杉角的时候,找到一份工作,不然你母亲所有的生产费用从何而来?当他们重返芝加哥,很有可能将一些工作文件夹杂在私人文件当中了。经过那么长时间,这种事发生了,也不足为奇。”
“父亲只有一只保险箱,那里面的东西都是非常重要的,他也不止一次打开过,我不相信他从来没有发现这个疏漏……”
“雅各比,我的侄子,就在上个月,我还在自己的保险箱里发现了一笔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债券,人非圣贤,一辈子有几次疏漏也是正常的事情。”
“父亲是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有条理的一个。”我辩解道。
“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的父亲,上帝也知道我多么想念他。”叔叔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胸口起伏着,连语气都提高了几分,“再有条理的人也有疏忽的时候,他还没有严谨到你认为的那个样子。鬼知道这份无关紧要的文件怎么搅入了他的私人文件当中。但是我敢保证,你也不用质疑--你绝对不是养子,你就是他们的嫡亲孩子。”
面对情绪如此强烈的叔叔,我不能再说什么了,只能盯着地板,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说:“谢谢您。”
“你用不着谢我。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老实回家歇着,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父母遭遇的不幸,对大家都是很大的打击,我们会永远怀念西蒙和埃斯特。”叔叔的语气柔和起来。
“是的,”我说,“永远怀念……”
“你的妻子怎么样?她没有……”
“跟我一样。我们都觉得仿佛他们还活着。”
叔叔干瘦却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宽慰道:“自从葬礼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你们,没有什么能比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更重要的了。这样好吗,岁首节那天,你们过来陪我一起吃蜂蜜蛋糕吧?”
“叔叔,我很乐意那样。只是抱歉得很,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要去哪儿?”
“我认为有必要去一趟红杉角。”
乘坐飞机到达了旧金山,离红杉角又近了一步。我在当地租了一辆汽车,驾驶着它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我一门心思想的都是红杉角,根本无暇顾及沿途美不胜收的景致:冷杉在风中摇曳,如刀锋般凌厉的悬崖峭壁。伴着海浪拍击海岸的怒吼声,我问自己,为何非要亲自来一趟这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完全可以通过电话利用自己的职权之便,联系红杉角行政当局解决这一切;就连亲近的妻子跟叔叔都一致表示让自己忘却这一切……
我不是养子,已经得到了口头验证,转念一想,如果自己是养子,那情况会是什么样的。答案使我陷入苦恼之中。首先,在失去父母的情感真空里,忽然又出现了一个甚至几个跟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这使人不知所措又带着庆幸的意味;其次,大半辈子过去,竟然不知亲生父母是谁,我陷入了一种身份认定危机中,我深爱我知道的父母,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一直都以自己是个纯粹的犹太人而骄傲,我行过割礼,学习过课程,一丝不苟执行戒条,每个周五晚上去教堂……而经过这一切,现在忽然告诉我,我或许从来不是个犹太人,我该如何自处,我该怎么继续我以后的生活?
我想知道真相--就算不择手段,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我是谁?这个最原始的问题在心头挥之不去,我加速朝着目的地驶去,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寻找答案,即使这人是我妻子,这就是我始终都坚持一个人来的原因。
疾驰在海岸公路上,不时可以看见一些惨不忍睹的冷杉树。
忽然,一块斑驳老旧的路标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上面赫然写着“红杉角”。跟路标一样突兀的,是右下角的一个小镇。
远远看去,那里四处矗立着没有粉刷过的灰蒙蒙的建筑,破败得不能再破败。不远处的镇中心,是对着大洋的废弃码头。
目力所及,这个地方似乎与美不胜收没有关系,唯一的美景,就是阳光照在海面上闪耀的动人波光。或许在1938年,它曾经绚烂地美丽过,我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我轻踩刹车,进入崎岖狭窄的便道,路过杂乱无章、摇摇欲坠的冷杉丛,朝着那个跟周围荒凉氛围相得益彰的小镇--那个我出生证明上标注的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地方。
每前进一步,心中空落落的感觉便多一分。一个用木板搭建的旅馆,摇摇晃晃,似乎在另一堆焦黑的建筑废墟中,还有另一家旅馆。毫无生机的一切似乎验证了妻子与叔叔的忠告,来这里简直多此一举,答案早已跟这小镇一样残缺破败。
穿过那些年久失修的废墟和还算平坦的便道,我在码头附近一个棚屋边停下,打开车门,走下车,自由地呼吸着带有咸味的海风。
一个老人正坐在码头前那个防护板上的椅子里。也许是因为本能的需求,我抬步向他走去,海贝和沙砾被我踩得嘎吱嘎吱响。
“请问……”我开口说。
老人身子移动了一下,目光仍旧注视海洋,空气里,弥漫着海边生物们腐烂的气味。
“请问……”我又重复了一次。
老人缓慢地转过身子,抬起干枯的脑袋,脸上的表情有点好奇,也有点反感。
我提出了在心中很久的疑问:“这个偏远的南部好像并没有红杉树,为什么还叫红杉角呢?”
“你眼前不就是吗?”
“我还是不太明白……”
老人指着码头的废墟。“那些板材,看到没,厚厚的,都是红杉木做成的。在这里最繁荣的时候,”--他呷了一口啤酒--“是很可爱的,想象它突伸到海湾的样子,是一件多么令人自豪的事情。”
他无比怀旧地感叹道,又重复了一遍“红杉角”。
“这里有医院吗?”
“你生病了?”
“只是随口问问。”
老人轻瞟了一眼:“沿着海岸一直向北。最近的医院大概也有50英里那么远。”
“小镇上难道没有医生?”
“曾经有过。喂,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我就随便问问,好奇罢了。这里有没有法院?”我继续打听。
“你瞧瞧这个座椅,是不是有钱人的东西?我们过去也是很体面的人物,现在却像……”老人随手将啤酒罐扔到废物箱里,依旧沉湎在过去里,“……狗屎。”
“呃……红杉角有警察局吗?”
“怎么会没有?基特里克就是局长。”老人咳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他可有可无的,我们这里相安无事,他不需要手下。”
“哦……他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他呢?”
“好找得很。这个时候,他应该在红杉酒吧。”
“怎样才能去红杉酒……”
“就在你后面。”没等我说完,老人就说出了我的答案,接着打开另一罐啤酒,“转身左拐,你就会看到一个比较像样的地方,那儿就是了。”
那个所谓的像样地方坐落在海滩上的一条水泥道上,有着破烂不堪的路面和标志性的红杉树。不过,对比之下,附近的建筑比它更加暗淡。
酒吧的铁门上用油漆画着一只猫,走进酒吧,就好像进入了一个跟酒吧毫不相关的地方。在酒吧的一个角落立着一些钓竿,附近墙上
悬挂着救生用具,各式各样的航海用品,六分仪、罗盘……还有很多我也不认识的仪器,虽然它们都是金属材质,闪着暗淡的光泽,但感觉完全不是现代的器物。酒吧后面,还有一只用过的舵轮,久经风吹日晒,十分光滑,还有长方形的餐桌,结实耐用,配置着船长样式的座椅,这里更像是一家钓具商店或者拖网船。
右手角落边喧闹的说话声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们在玩扑克牌,一共五个人。桌子上的灯火由于吸烟的迷雾而变得模糊,这五名男子中有一个人--50岁上下,沙色短发,脸色红润,胸肌发达--身上的警察制服格外显眼,此刻正在低头研究他的底牌。
其中一个人向服务生高喊要啤酒,然后问道:“你怎么样,汉克?”
“不过是10比5而已,我还没有下岗呢,”警官说着,一面放下他的牌,“满贯!”
“可恶,我输了。”几个人将他们手中剩余的牌全部撂下。
“该我发牌,一人七张。”那个警官一边说着一边掏出25美分硬币,与此同时往我站的方向瞅了一眼。
服务生把啤酒放下后,朝我走了过来,问道:“您需要点什么?”
“嗯……一杯苏打水,谢谢。”我说,“我……其实我是来找基特里克局长的。”
局长在不远处听到了我说的,“有什么事情,很紧急吗?”他斜着眼睛说。
“不,算不上紧急的事情。”我耸了耸肩,打个手势解嘲说,“是一件很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我可以等。”
他略微皱眉,说道:“如果不紧急,请容许我们将此局打完。”
“当然可以,请继续吧。”
等他们打牌之余,我付了苏打水的钱,边喝边转身去看对面墙壁上挂着的照片,实在很醒目,有几十张那么多,多数皱皱巴巴并且严重褪色,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等我走近了一些,照片的内容让我的心绪激动异常,我很努力地抑制住颤抖好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
红杉角,还是最繁华时期的红杉角。街道光滑整洁,楼房的窗户干净闪光,崭新的汽车,衣着光鲜的人们,海滩上到处是时尚悠闲的度假者,渔民在码头上排着长队,海湾被小艇占据,这里没有经济大萧条的丝毫表现,人们走在街道上,悠闲自得,热狗、……这里没有失业的惨淡,没有大城市的肮脏,有的是闲适的生活与惬意如画的美景。这就是五六十年前的小镇,一个有钱人的旅游胜地和度假天堂。
照片上还有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坐落在整个小镇上方的一处山脊上,华贵的气派彰显无遗,根据它的地理位置,或许就是我之前见过的那堆焦黑的废墟。我摇着头,感叹着时间的残忍,画面上鲜活的面孔早已不在人世,曾经富丽堂皇的建筑也已破败不堪……我很想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里过去一定非常美丽。”突然我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转过身去,原来是拿着一杯啤酒的基特里克局长。
“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啦。”他说,“让你久等了,感谢你让我打完牌。你说来找我是关于很多年前的事情,请问我可以帮到你什么吗?”
“没错,跟这些旧照片上的年代差不多。”
“哦?”局长的眼睛眯了起来,显得很专注。
“由于这件事涉及个人隐私,我们找个别的地方谈谈如何?”
“去我的办公室好了,它就在隔壁。”基特里克局长打了个手势说。
经过等候处的长凳,通过一扇大门,伴随着推门咯吱作响的声音,霉味充斥在每个角落,天花板也被蜘蛛网覆盖,之后就是宽敞的办公区。一共容纳了三张办公桌,但其中的两张都搁置已久,布满灰尘,整个房内只有一个文件柜,一部电话,角落里还有一台无线电发报机。很明显,在过去的某段时间内,这里有好几个人办公,似乎还能感觉到他们忙乱工作时谈话的声音,而此时却一片沉寂。
局长指着面前的木头椅子示意我坐下:“什么时候的事情?”
“关于1938年的事。”
“嗬,还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我在这里出生。”我停顿了一下说,“父母在三个星期前离世了,并且……”
“啊,真是不幸的消息,我的父亲也是一年前过世的,我深表同情。”
“在处理父亲生前文件时,我发现……我或许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说到此处,让我觉得很吃力。
他的目光又变得专注起来,跟在酒吧那时一样。
“这个事情很纠结。”我继续说,“假如我是养子,我亲生母亲的名字应该叫玛丽·邓肯。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我觉得这里会有档案记录。”
“什么档案?”
“我想,关于我的出生证明,应该在红杉角有记录。我父亲名叫西蒙,母亲是埃斯特·韦伯格。”
“……犹太人?”
听他这么强调,我有点紧张:“跟种族有关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随口一说。”
“父母手中的出生证明只是备份,最原始的记录应该由出生地的法院收录。”我思索了一下继续说。
“法院可不在红杉角,那在离这里50英里外的佛得角。”
“非常抱歉,来之前我对这里知之甚少。我认为这里应该有医院,那里会保存我详细的出生记录。”
“医院?这里可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医院,我敢保证。”局长强调说。
“是的,我也听说过。可是在几十年前,红杉角是个繁荣的旅游胜地,按照常理来说,不可能连最基础的医疗设备都没有。”
“医院没有,小型的诊所倒是有一个。”他回忆道,“听父亲说起过,不过早在50年代就关闭了。”
“关于诊所的档案,你是否了解?”
局长耸了耸肩,做无奈状:“档案什么的,早都被装上了船,运到别处保存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我敢保证,肯定不在红杉角,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这里没有你所说的医疗档案,我也不知道你找这个东西做什么。”
“找到出生记录,就能知道我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你要知道……”我继续说着,但是局长听到这里,明显不悦。
“--我明白办理收养手续的一切流程,首先法院会对出生证明书进行修改,将养父母名字作为亲生父母登记在上面,之后盖章封存,保管在档案里。可是最原始的那份写有亲生父母姓名的出生证明是会保留下来的。”
“这样说来,你应该去法院而不是这里。”局长补充道。
“问题就在这里,即使作为一个有影响力的律师,我也要花费数月时间提交申请查看原始档案,有可能我的申请石沉大海,一辈子也查不到。但是如果查阅医院档案会容易很多,只要那个善良的医生同意……”这个念头让我兴奋。
“如果你知道在这里工作过的医生姓名,我会非常感激。”
“我再重复一次,这里真的没有医院。”局长坚定地说。
“我不会放弃任何一条线索的,我这就去佛得角的法院,感谢你的帮助。”
红杉角的一无所获让我觉得沮丧,但是到了佛得角,见到那里西班牙风格的建筑之后,我的心情好转了一些,于是,我给妻子打了电话,报了平安。可是,很奇怪的是,这一晚,在旅馆,我并没有睡好,隔壁总是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第二天,我问明白了县法院的地址,就驾车前往那里--同样也是西班牙风格的建筑,此时刚好九点多。
档案室在二楼,我很庆幸听到柜台后面那位红发小伙爽快地说,这里有1938年的出生档案。大约十分钟之后,小伙带着卷宗回来,只是由于年代久远,档案已经布满尘埃。不过,这不算什么。我将柜台当作办公桌,迫不及待地查阅起来。
档案是按照辖区分类排放的,我找到红杉角那部分,仔细查阅起来。除了我自己相关的出生资料,还有关于玛丽·邓肯的相关记录。资料显示在1938年的8月份,一共有20个孩子出生,我觉得诧异,如此小的地方竟有这么多同时出生的孩子。转而一想,或许大家都觉得红杉角是个很好的分娩地,环境气候适宜,而叔叔也说,我父母就是特意来这里安排生产的。
我注意着各种父母的名字,当我父母的名字突然映入眼帘时,心中还是不由得一颤,心跳加速,连手指都开始抖了起来。表格显示,当时母亲分娩的机构是红杉角诊所,证明人为医生乔纳森·亚当斯,琼·恩格尔是母亲的护理者。
但是,令人沮丧的是,我翻遍了所有的文件,都找不到玛丽·邓肯的资料。为了保险起见,我已经将1938年所有的记录都查看了一遍,或许,是她早产或者延期分娩了呢,我这么想,但是仍旧一无所获。
我仍不死心,于是我请求查阅1939年的资料,小伙子也同意了,这让我觉得欣慰,或许答案就在1939年的记录当中呢。
可是,我的信心再次遭遇了打击,已经是1939年5月份的记录了,玛丽·邓肯这个名字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难道……她根本就没有在红杉角分娩,也或许……“我想查阅有关的死亡证明书。”我再次向那个小伙申请,“只要1938年和1939年的。”
这位职员的态度显然没有前两次爽快,不管怎么样,我也要把能查阅到的都翻看一遍。当他抱着文件回来时,我的心情更紧张了。结果大失所望,没有任何资料显示玛丽·邓肯在分娩时遭遇不幸去世。
“非常感谢,”我机械地整理笔记,向小伙说道,“你帮了我很多。”
小伙子认为我的查阅就此结束,释怀地笑了。
“我还想看另外一份记录。”他开心的眼神瞬时黯淡。
“关于雅各比·韦伯格的出生证明,他极有可能是个养子,如果这样的话,他还有一份原始的出生证明,上面一定会有亲生父母的名字,我想查阅一下……”我投去了恳请的目光。
“您应该
知道,那些资料是不能随便公开的,是触犯法律的。”
“我是一名合格的律师,而且……”
“不管是谁都一样,您作为职业律师应该更清楚啦。”
“嗯……你说得没错,我明白……可……”
“请恕我无能为力,除非有法律文件允许您这么做,否则这是犯法的行为。我一旦私自动用机密档案,是要吃官司的。”
“嗯嗯,我知道。”我的声音嘶哑,“您说得对,我理解。”
看来从一个小职员这里很难继续查找下去,我得找一个主管收养事宜的人谈谈。还好社会服务部就在附近,或许那里会有突破。我在三楼的前厅等候主管人贝基·休斯的约见,她外表优雅,衣着得体,对于工作有着极高的胜任力。
“二楼的职员那么做是合法的。”贝基说。
我的信心被一点一点腐蚀掉。
“您是律师,我想您一定知道,您要查看的文件必须经过法定程序,这非常重要。”
“我认为另外一个信条同样重要,不做就没有收获。”
“您知道什么是重要吗?”贝基坐在我对面,态度严肃地说,“关于收养,最重要的就是保护血缘母亲的个人隐私。”贝基看着柜台上的咖啡壶,缓解气氛地说道,“我觉得您需要来杯咖啡。”
我摇了摇昏沉的头:“对于一个精神焦虑到极点的人来说,我想我不需要这个。”
“放心,没有咖啡因。”
“那好吧……麻烦您了,一杯清咖啡。”
倒完咖啡之后,贝基照例在我对面坐下,对我解释道:“我想任何一位妇女都不会乐意放弃抚养权的,她们内心会充满愧疚,认为自己是个罪人……或许因为她未婚产子;也可能她的宗教背景根本不允许她这么做;情况也许是她头脑同生理一样年轻,不知道抚育孩子是多么艰辛;或许是她实在没有能力抚养……不管出于什么内在或者外在原因,她保留了这个生命体交由别人抚养,作为常人,她通常不想再与这个孩子有什么瓜葛,而法律则很牢靠地保障她的隐私,这样她就可以投入新的生活了。”
“恕我直言,多年以后旧事重提,这样好像太残酷了,会让她想起……”
“我理解,可事实是那位母亲已不在人世……”
贝基一直在轻叩桌面的手不再敲击,她的眼神专注:“请接着说。”
“再也没有人告诉我真相,只有一个人还能够去了解这一切。”我指着自己打了个手势。
“你?”
“我觉得……”我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向她说起那个醉醺醺的人如何同时夺走了我深爱的双亲性命,而我又是如何发现自己的身世有疑点。
“人之常情,您想知道自己的确切身份?”贝基体谅地问道。
“没错,或许这世上还有我的血缘亲人,她……他可能是我的亲兄妹……我从不知……并且……”我几乎脱口而出,还有自己的种族问题,究竟我是不是犹太人。
贝基考虑了一下,拨通了档案室的电话:“是查理吗?刚才有名律师在你那里查阅档案,并申请查阅一部分封存的,你做得对,很不错。关于那份封存起来的,我想请你帮我确认一下是否有这份原始文件,我想这并不违反任何规定。”
“我等你回复。”贝基没有挂断电话,等待的片刻犹如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我都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我在,你找到了吗?”她将身子挺直,他们又交流了一会儿,然后贝基放下电话说,“先生,这里并没有您要找的资料,我想这很明确,您不是收养的,您可以放心回家了。”
“如果没有正规的原始文件,那么有可能……”我分析道。
“什么?”
“整个事件没有完全经过法定程序,他们可能进行了私下交易,所以才没有原始资料。您觉得呢。”我继续解释道。
“根据你的姓氏来看,”贝基继续分析道,“是犹太人。30年代的时候,收养人多是新教徒,理所当然,他们也愿意从同样宗教身份的人那里收养。可是假如你就是那个要被收养的孩子,犹太人的身份使你不受欢迎,即使在灰色市场……”
“可是,如果我生母来自苏格兰呢?”
“这只是你的推断而已,或许就是巧合罢了。”贝基皱眉说。
“很多巧合放在一起就不单是巧合而已,我还会继续查下去。”我向贝基表达了感激之情。
我翻看笔记,那个在红杉角开诊所的医生负责接生,他或多或少应该会知道些什么。走出县法院,我的头脑又变得清晰起来,我应该去寻找那个名为乔纳森·亚当斯的医生。
还好之前的职业经历,我与芝加哥总部的美国医疗协会有过交集,通过他们查找一名妇科大夫应该会有收获。
“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乔纳森·亚当斯医生……”我的心猛然一沉,很多想法浮了上来,他该不会已经去世了吧,红杉角的诊所早就关闭,眼看刚找到的线索又要断了。
“等等……这里查到了乔纳森·小亚当斯,他是一名妇产医生,您需要他的信息吗?”
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记下小亚当斯的联系方式,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火速拨通了他的电话。说不定他就是老医生的儿子呢,子承父业的就业模式,为了查明真相,管不了那么多了。
办公室的秘书接听了电话。
“你好,我找亚当斯医生。”
“不好意思,他现在正在巡房,不方便接听,等会儿给您回电可以吗?”
“我的事情非常紧急,这关系到他的父亲,我想马上跟他谈谈。”
“好的,我这就去找他。”
“你好,我是亚当斯,请问找我什么事?”一个烦躁的声音出现在电话听筒里。
“我想向您了解红杉角诊所的事情,据我所知,那是您父亲开办的。”
“什么红杉角诊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接着就是挂电话的声音。
这条来之不易的线索,我不能让它就这样断掉,在圣弗朗西斯科的问讯处,我费尽周折找到了小亚当斯的家庭联系方式。
“他还没有下班……哦,他回来了,您稍等……”一个略带疲惫的女生应答道。
我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之前跟您打过电话,还是关于1938年红杉角诊所的事情。”
“妈的,真是阴魂不散!”亚当斯愤怒无奈地吼着。
“请您不要挂电话,这事关重大。”
“你再骚扰我,我就要报警啦!”他的怒气未减。
“我明白什么是恶意骚扰,我在芝加哥是一名优秀的职业律师。”
“哈!这里可是加利福尼亚州,你休想威胁我。”
“医生,请冷静下来,为什么一说到红杉角诊所就如此愤怒,你在刻意回避什么?”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您越是守口如瓶,就越代表这里面有什么问题。”我紧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你咄咄逼人又能怎么样呢,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亚当斯医生明显呼吸急促。
“事关我个人身世问题,我不能就此善罢甘休。”我坚持说,“资料显示就是您父亲,在我的出生证明上签了字,那是发生在1938年的事情,我很想知道真相,先生。”
“你说吧……”他的语气稍稍和缓。
“是这样的,我认为您父亲当时并没有记录下我亲生母亲的名字,他在我的出生证明上写下的是收养者的姓名,因为我并没有查到最原始的出生证明文件,一定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或者整个收养过程都是见不得人的。更为直接的说法就是,这涉及非法收养,也就是灰色交易!”
“天哪!!”仿佛伤口被灼伤一般,那位医生失声叫了起来。
“是不是我戳中要害了?”
“真有意思,我们一家人在50年代就离开了红杉角,父亲经营诊所时我还很年幼,你涉及违法收养,跟我有什么相干?!”
“是的,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您放心,由于您的父亲已不在人世,他不会被起诉,而直觉告诉我您知道些什么。您跟这件事没有半丝牵连,您是绝对安全的,为何还要守口如瓶?您不过是发发善心,将您知道的告诉一个迫切想知道自己身世真相的人而已。医生,拜托您了。”
亚当斯医生很久没有吭声,“声誉,这关系到父亲的声誉。”
“请您放心,我并不想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也不想毁掉一个已经过世的人的声誉。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究竟是谁,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没有同胞兄妹,我是被人收养的吗?”
“当时父亲突然有了很多钱,这让年幼的我印象深刻,他的收入只来自接生婴孩,即使在繁华的红杉角,他也不会突然有那么多的收入。”
“您接着说……”我的手不自觉地将电话握得更紧了。
“那个年代有很多婴儿出生,他每天都要去保育院接生。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保育院被尽数焚毁,没过多久我父亲就关闭了诊所,带我们来到了旧金山,买了房产,以后也没给人接生过。”
“保育院……?”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就是那个有着维多利亚式建筑风格的华贵房子,建在山脊处,能俯瞰整个小镇。怀孕待产的妇女都住在里面。”
保育院……维多利亚式建筑……大火……焦黑的废墟……我浑身颤抖,如坠冰窟。
“父亲的职责就是帮人分娩,他热爱这个职业,如果有人贿赂他填写虚假信息,我难以置信。”
“那笔意外收入还是让你怀疑了他。”
“没错,我怀疑了父亲……”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愧疚。
“听我说,不管我父亲做了什么,那些婴儿拥有了爱他们的父母,如果其中对某些人造成了伤害,那不是父亲的初衷。如果要追究责任的话,也应该是主事的巩特尔夫妇!是他们管理保育院。”
我不想再跟亚当斯医生交流下去,关于收养,关于伤害……可我必须问个明白。
“关于巩特尔夫妇,您还知道些什么?”
“那场大火焚毁了一切,鬼知道他们之后怎么了。”亚当斯医
生说。
“您还记得琼·恩格尔吗?她曾协助过您父亲工作。”
“你的问题还真多啊,她是红杉角人,我想你应该去那里,而不是问我。”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事情。”不管怎样,我都应当感激他的诚实。
所有的事实证明,我的推断都不是没来由的臆想,也不是由于突然痛失双亲而精神紧张,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引导我来到这个地方,尤其当我在佛得角的图书馆查阅到1941年那场发生在红杉角的火灾时,我更加坚信,红杉角发生了什么。
那场没来由的火灾中,13名妇女没有逃脱厄运。她们被大火烧焦的尸体,她们缩成一团,她们是在奋力保护腹中的孩子吗,她们都是孕妇吗……我在心中失声咆哮,耳边仿佛能够听到建筑坍塌的轰鸣声,她们凄惨的呼救声……
所有的线索汇集成一个逐渐明晰的事实。
巩特尔夫妇,也就是那家保育院的创办人,他们收容出于各种原因要放弃孩子抚养权的孕妇,然后联络那些没有生育能力的夫妇,将婴儿转手卖出,从中牟利。
虽然红杉角得天独厚的风景资源本身就是一处旅游胜地,可是在经济大萧条的背景之下,收益自然有限。巩特尔夫妇的出现,保育院的创立,带动了红杉角一系列服务业的繁荣昌盛。在利益的驱动下,谁还会在意那些以度假为名的夫妇二人离开的时候怀中是不是多出了一个婴儿?
一切看起来是那么自然,本地人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巩特尔夫妇带来的收益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与良心,即使是贩卖婴儿也是自然而然的,小镇人坐享其成,求子的得偿所愿。这些罪恶的交易使得红杉角在大危机中还能繁盛得一塌糊涂。而它的衰落也是必然的,当1941年那场无情的大火夺去了那么多无辜人的生命,当所有的一切都化为灰烬,罪恶的交易也被焚烧殆尽,巩特尔夫妇离开了这里,商人们也无力经营,小镇开始变得衰败,游客也不似先前那般如潮水涌来,它变成今天这样一点也不稀奇。
当我再次驱车路过那堆废墟时,当我想起图书馆里旧报纸的那则报道时,心中一阵恶寒,胃里一阵翻滚,还有那带着咸味的海风,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恶心。既然这个小镇上至警察局长,下至平民百姓都对贩卖婴儿熟视无睹,相反他们还带着变态的感激之情,我也不需要从警察局长那里了解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现在我唯一祈祷的是,那名叫琼·恩格尔的护士还活在世上。
我想到了第一次来到红杉角遇到的那个颓废的老人,或许从他那里可以打听到恩格尔的下落。
我再次来到码头,渴望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码头附近的棚屋,有人在里面。我走到那里,还没有来得及敲门,一个穿着破烂不堪衣服的老头打开了门。
“还记得我吧,之前我跟你谈过话。”我边说边掏出钱包示意他。
“想不想赚一些非常轻松的钱?”
“您的意思是……”
“很简单,知道琼·恩格尔吗?说来听听,这张面额最大的钞票就是你的了。”“原来是她,当然知道啦,她就是红杉角人,在镇上住。”
“这么说,她还活着啦?”我一颗沉下的心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是的。”
“就住在本镇?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白天的话,她都会在犹太教堂里。”接过钞票,老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格外明亮。
破败的教堂跟这个小镇一样,在时光中变得残缺,日渐凋零,摇摇欲坠。所谓的门也只是一片较厚的板子,杂草丛生,那个护士会在这里吗?我的心怦怦直跳,既怀疑又抱着强烈的期盼,渴望找到她,为我揭开身世之谜。
其实,这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教堂了,只能说曾经是。它里面空无一物,只在后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壁龛,在一个帘子前面,有一个老妇人跪在地上,手里似乎在摆弄什么。我缓慢地向她走近,原来她手中紧握的是一串念珠。
她口中念念有词:“阿门……将我们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吧……”
“请问,您是琼·恩格尔吗?”
她没有吭声,仿佛世间只有她手中的念珠,专注地喃喃自语:“子宫的果实……受到祝福……”
“琼,我是雅各比·韦伯格。”
“在我死之前……为罪人祈祷……”
“琼,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我想问你有关红杉角诊所的事情。你曾经是亚当斯医生的助手吗?”
当我说出红杉角诊所时,她的手突然停止,身体也似僵住了一般,等她转过身,早已泪流满面。
“红杉角诊所?”
“没错,还有保育院……巩特尔夫妇……”
“上帝保佑啊……”她如中雷击般开始摇晃,脸上毫无血色。
“一定是你跪拜得太久了,这样突然站起来会头晕的。让我来帮你。”
她骨瘦如柴,脆弱得就像风中的秋叶,我只能让她靠在我身上。
“琼,你之所以在这儿是不是跟保育院有关?你在忏悔什么?”
“上帝原谅我……30件银器……”
“那是你的报酬吗?巩特尔夫妇、亚当斯医生都赚了很多……”空旷的教堂,回荡着我的声音,诡异凄凉。
“30件银器……”她不断重复着、哆嗦着。
“琼,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我想这样她会好受一些。
她还在念念有词,只不过换成了一系列花卉植物的名字,我心下一片恐慌,她是不是已经疯了,这些花卉能说明什么呢,到底是由于年纪还是作恶之后的罪恶感,她已经神志失常了……
“鸢尾、山茶、玫瑰、薰衣草……”她魔怔了一般。
我觉得其中肯定有着特殊含义,难道……是那些妇女的代号?
“奥瓦尔·巩特尔用这些隐藏了她们的真实身份……”琼终于开口道。
“她们怎么知道保育院的呢?”
“巩特尔夫妇在大城市发广告……”琼一边擦拭眼泪,一边颤抖着说。
“那些孕妇交易了自己的孩子,赚了很多钱吧……”我也不知为何会问这个,鬼知道。
“得了吧,那个狗娘养的奥瓦尔,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给她们钱,她们在这里吃住还得缴费哩……”提到奥瓦尔,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每个人500美元食宿费!”
“这么多……那些领养孩子的,要付多少领养费?”
“一万美元一个都是很常见的。”
大萧条期间,数以万计的孕妇,他们果真发了大财。
“这都不算什么,他老婆伊芙更丧心病狂,她肯定是恶魔转世,眼里只有钱,大人孩子的死活全然不顾!没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了!”
“他们是恶魔,琼,你为什么还要帮助恶魔!”
她死死地抓住念珠,还在重复那些花卉植物……
“你接触过那些妇女,你认识一个叫玛丽·邓肯的孕妇吗?她或许是我的亲生母亲,你有没有……有没有见过她?1938年,对,就是那年,你有没有……”在她神志还算清醒的时候,我迫切想知道答案。
“上帝啊,如果她来过保育院,怎么会用真实姓名……那么多妇女,数不过来啊……”琼哽咽着说。
“还有,当时她腹中有两个孩子,双胞胎,是双胞胎……你再想想啊……”
“那有什么稀奇,当时双胞胎多了,但凡遇到双胞胎,狗娘养的,他们都要高兴疯了,因为足足可以多收一万美元!”
“他们会将双胞胎分开来交易吗?有没有可能……”
“谁还会关心是不是双胞胎,只要能卖出去就好了,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他们只关心谁给的价钱更高而已。”琼愤怒地哭诉。
“所有这些交易没有记录吗,账本什么的……”
“那对狡诈的夫妇,就算有账本,也只记了赚钱数额……更何况那场大火……啊……多么惨烈的大火,所有都付之一炬……”
希望随着大火灰飞烟灭,我是那么想知道答案。
“我的孩子们啊……七个孩子……”琼又在哆嗦着自言自语,谁对她说的都不会无动于衷。
“七个孩子?他们怎么了?”
“这就是我的报应……我总是不能生育,七个孩子先后流产……”琼哭得撕心裂肺。
“上帝做证,我只想多赚钱将来能让我的孩子们过上优越的生活,可是这就是我的惩罚,会生育的我,个个是死胎,这就是报应啊……我不该做那些事情啊……”琼拼命地摇头痛哭。
“琼,告诉我,你还做了什么事情,说出来你会好受些。”
“我永远不会得到宽恕的,上帝啊……”
“琼,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你说出来,上帝会赦免你的。”
“如果我带你去那里……”她不住地颤抖。
在琼的带领下,我越过一座山丘,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葱翠的草地,虽然已是深秋,它们仍旧繁茂。这使我想起惠特曼的诗作,我不由自主地踩了刹车。
“就在这里吗?”我问道。
“没错!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哭泣的声音?”
“什么,你在说些什么?”雨打在脸上,让我莫名地压抑。
“琼,快说出来!!”
“你感觉到了吧,那些孩子……”
“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我不禁跪了下去,几乎要贴到青草上面。
“200个……可能更多,那么多孩子……”琼哭着说,“最后都无法数清楚了……”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那么做!”我狂吼着。
“因为他们都是巩特尔夫妇无法卖出的孩子,或畸形,或残疾,或疾病缠身……可怜的孩子们,都是活活被饿死的……”琼哭倒在地。
“200个婴孩!”我尖叫着,“200个!”如果我的母亲是玛丽·邓肯,那个苏格兰人,如果巩特尔夫妇觉得我没有犹太人血统,那么我早已跟埋葬此地的孩子一样的下场。
我拥抱着这些青草,50年了,时间腐蚀了他们的血肉,连白骨也早已融入泥土,200个婴孩……所剩的只有这顽强的青草,还在诉说那些孩子悲惨的遭遇。
是的,我听到了他们的哭声,这些青草就像是坟地长出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