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凶宅鬼影
法/梅里美
一
阿尔多布兰迪侯爵夫人的二儿子名叫唐·奥塔维奥,最近刚和卢克蕾蒂结了婚,但遗憾的是这桩婚姻并没有得到侯爵夫人的祝福。于是二人离开了罗马来到佛罗伦萨投奔身在法国的我,因为我在罗马的时候曾和奥塔维奥是交往密切的朋友。
那时我23岁,准备到罗马游玩,父亲帮我给阿尔多布兰迪侯爵夫人写了一封信以节省我在罗马的食宿费用。他把信给我的时候别有深意地对我说:“别忘了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侯爵夫人是否依然美丽。”于是我猜想这位侯爵夫人一定是父亲的旧相识,记得父亲书房里有一幅十分精美的油画,画上是一位头戴花环、身着虎皮纹路的披肩的美丽女子。这个女人的打扮一看就知道是一位贵妇人,她那金黄色的头发、细长有神的眼睛无不魅惑着所有观赏者。那时的我就很好奇这位贵妇的真实身份,父亲口中她是降落人间的仙女,而在母亲口中她就是不知廉耻的荡妇。所以那时我就猜想,这个女人同我们一家的关系一定非同寻常。
我如期抵达罗马,并按照父亲给的地址,来到在圣马可广场旁边的白色公寓,这个豪华的公寓就是阿尔多布兰迪侯爵夫人的住处。我把父亲的信以及自己的名片一齐交给了门口那彬彬有礼的仆人,由他引我到里面充满古典奢华气息的客厅等待。家具虽然已经年代久远,但墙上的名画依然可以看出这个家里面的艺术感。
趁仆人进去传达的空当,我开始在风景、静物、人物以及抽象画等诸多名作前徜徉。突然,有一幅画几乎是在瞬间就抓住了我的视线。画像中的女人有着丰满红润的嘴唇、黑亮浓密的眉毛,眼神中透露着高傲与亲切,虽然称不上漂亮,但是这个头戴王冠的皇家后裔依然让人过目难忘。凭借我的经验,我敢断定,这幅画一定是出自大师达·芬奇之手。
好像是被那魅惑的眼神所吸引,我甚至不知不觉中把脸凑了过去,就是为了更加仔细地欣赏这位画中的美人。
突然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真是你父亲的儿子,你们法国人就是无法抵挡美女的诱惑呀。”一个丰腴的妇人朝我走来,我猜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阿尔多布兰迪侯爵妇人了吧。
她像是从油画中走出来的,而她的面容就像那些画中的贵妇一样闪耀着虔诚、肃穆又亲切的光芒,一瞬间我产生了这样的幻觉。
“你父亲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喜欢这幅《卢克雷蒂亚妇人》。”她说。我急忙道歉,为自己的鲁莽失礼,她则无比慷慨地原谅了我。她说,“没关系的,既然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那你把我当作自己的母亲就好。”然后给我介绍了几位随她一起的红衣主教。之后我们一起参观了她的豪宅,她还尽职尽责地提醒我罗马的危险场所、有哪些陷阱和鬼把戏、有哪些坏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尽管我对她讲的这些并不以为意,但是初来乍到我还是做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还时不时点头表示认同。
最后,侯爵夫人把她那看起来一副忧郁病恹恹的二儿子介绍给我。这个高个子青年就是唐·奥塔维奥。据侯爵夫人说,奥塔维奥马上就会成为当地的主教。但是,在我的眼中,温顺听话只是这个青年给人的错觉,在他的心里好像还深藏着一个叛逆的灵魂。
整个谈话中侯爵夫人并没有给奥塔维奥太多机会开口说话,所以基本上都是他弯着腰低着脑袋随声附和他的母亲以及诸位主教。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深鞠一躬,出乎我意料地主动提出次日带我去城里转转,买点东西,然后到侯爵府共进晚餐。
刚出大门,还没有50米远,我就被一个严厉的声音阻拦下来:“奥塔维奥!你要去哪儿!”我诧异地扭头看到一个异常臃肿的神父,他对我怒目而视。
“不好意思,您应该是认错人了,我并不是奥塔维奥。”我只好耐心并有礼貌地跟他解释,并向他欠了欠身。
然而他好像并不相信我,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来回巡视我,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看穿的肥猪在等着他估价。终于,他开口说道:“哦,真的不好意思,我想我是认错人了,您慢走。”
原本我还想表达一下我的宽容,没承想还没等我张口说话,他就行色匆匆地消失在大门口。不过想一想,能和未来的主教长得相像,应该算得上是一件令人荣幸的事情吧。别过阿尔多布兰迪侯爵夫人,我打算起身去拜访一位同在罗马的画家朋友。这个时候,刚刚侯爵夫人的那些警告已经变成自以为是的忠告被我抛诸脑后了。
二
就在朋友那小小的充斥着橄榄油味道的屋子里,我们聊天的话题不由得转到了阿尔多布兰迪侯爵夫人身上。我斟酌用词,去掉了很多不雅用语,大概是下面这些情况。
别看阿尔多布兰迪侯爵夫人现在已经皈依宗教,但是年轻时的她曾致力流连于各种男人之间,这个转变取决于她的年纪。侯爵夫人膝下有两子,一个不学无术,整日无所事事,另一个软弱无能,是人们口中的懦夫、蠢材。而这个软弱无能的蠢材指的就是不幸的奥塔维奥。在侯爵夫人的授权下,神父每天如影随形跟在奥塔维奥的身边,就像摆脱不掉的口香糖影子,这导致奥塔维奥基本没有自己的人身自由。侯爵夫人名义上的培养,其本质无非是监视,以防自己的儿子做出什么事情。
我在朋友这里待了一个小时的样子就回到酒店里。在床上,我把这一天的遭遇糅合在一起做了
一个既不惊悚也不甜美的复杂的梦。
第二日,奥塔维奥如约来找我去逛街,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影子神父,也就是昨天把我错认成奥塔维奥的那位。如我预想的那样,奥塔维奥是一个表面上柔弱但本质上十分叛逆的人。当我跟他讲意大利语的时候,他主动提出讲法语,这样影子神父就听不懂了。
奥塔维奥用纯正的法语向我介绍一路所经过的各个建筑、壁画以及雕像,其间还时不时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不失尖锐。当路过一个身穿制服的青年的时候,奥塔维奥几乎是在咒骂:“该死的制服,最讨厌的东西,不过可惜用不了多久就要套在我身上了。”我连忙转头看向旁边的神父,这位名叫纳格罗尼的神父竟没有任何反应,一脸平静。
倒也不奇怪,奥塔维奥是用法语平静地讲述自己的不满的,如果他是用平常的语气讲这些的话估计纳格罗尼神父早就暴跳如雷了。还好他根本听不懂我们在讲什么,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处于沉默状态,只是偶尔会凑过来问问我们在聊些什么。
“如果是在法国,我想我应该会成为一名参议员。”雄心壮志在他是如此平静,两者产生的滑稽让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纳格罗尼神父瞧了我一眼,满脸的警觉,一定是因为我们在说什么不该说的。我急忙解释:“有个考古学家把现代的雕像误以为是古董。”
当晚,我和奥塔维奥拖着满身疲惫回到了侯爵夫人的宅子共进晚餐。饭后奥塔维奥默默回了卧室,因为第二天还要参加重要的典礼。而我则毫无悬念地被拉去和侯爵夫人、神父聊天。此后,罗马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的流程--参观、晚餐、聊天。侯爵夫人会偶尔接待一下神职人员,其他时间很少有客人前来拜访。这里面有一位例外,她就是史特拉仑海姆夫人。
她是侯爵夫人的闺密,有着共同的信仰,这也是她们的共同话题之一。当她们兴致勃勃地聊天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盯着卢克雷蒂亚夫人的画像一动不动地发呆。然后等她们中场休息的时候见缝插针:“画得太棒了,简直惟妙惟肖,我觉得我看着她的时候甚至觉得她眨了一下眼皮。”
本来这就是一句废话,纯属没话找话,但是史特拉仑海姆夫人竟然听了以后惊恐万分。她拿白色手帕遮住脸,不停地说“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侯爵夫人连忙问道:“你怎么了?亲爱的,没事吧?”
“没有,没有什么。”史特拉仑海姆夫人拿下了手帕,开始向我们讲述那段让她记忆犹新并害怕至今的往事。
“我丈夫有个妹妹,叫威廉明妮,她和一个叫内伦贝格尔的年轻人订了婚。但是婚礼还没办,战争就来了,她的未婚夫也就参军去了。临别之际,二人交换照片,约定不让对方的照片离开自己哪怕片刻。我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是1813年9月13日的下午5点,妈妈、我还有威廉明妮三个人正在织毛衣,内伦贝格尔的照片就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威廉明妮一边织,一边端详着照片里的未婚夫,就像是在欣赏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突然,她尖叫了一声,随即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她痛苦地捂着胸口说:‘他死了,内伦贝格尔死了。’那天,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她一直摸着自己的心口,像是那里被炽热的烙铁烫伤。第二天她就固执地穿上了丧服,她收到了内伦贝格尔从前线寄来的信,里面说自己平安无事,一切安好,不要担心。大家围在她的身边劝她,这不是信里写得很明白吗,内伦贝格尔不会有事的。
“但她却哭得更加难过了,‘这是他的绝笔信!他预料到自己的死期!’她哑着嗓子分辩道。不久后,前线传来她未婚夫牺牲的消息,据说是子弹正中心脏,穿过了藏在胸前口袋里的照片。威廉明妮大病一场,最后嫁给了一个就职于法院的人。”
听了这个故事,我们感慨万分,不约而同地说:“真是太可怕了,就跟鬼魂报信似的。”这时,旁边一直装模作样睡觉的神父突然开口:“这有什么罕见的,大概20年前有一个英国人被石像掐死了,这摆明了就是魔鬼的恶作剧。”
在众人的追问下,神父给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英国有位绅士,一直在帝沃力采掘古董。一天这位绅士挖到了一尊石像,这是一尊皇后石像,美得不可方物,绅士对她一见钟情,认她做自己的妻子,还逢人就炫耀这个美丽的石像晚上就会化作美人陪自己入眠。直到后来,人们好几天没有见到他,就去他家一看究竟,结果发现他被石像压死好几天了,尸体都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们沉浸在神神鬼鬼的交谈中,以至于分别之际,每个人看着漆黑的夜色就像随时会看到鬼魂一样。
因为住的酒店离这儿并不远,所以我打算步行回去,并且选了一条之前没有走过的小路。
三
小路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两旁只是花园的围墙和漆黑一片的小房子。午夜12点的钟声突然响起,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这时,一个红色的东西掉到了我脚边,我吓了一跳,轻而易举冒出一身冷汗,要知道我可是刚听完鬼故事啊。
我战战兢兢地抬头,发现楼上的窗户飞快地飘过一个白色的身影。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女人,并且还张开双臂,一副索取拥抱的样子。估计是白天看到我,被我迷倒的姑娘,正在向我送秋波呢。我捡起地上红得扎眼的玫瑰,正准备说:“小姐,您的玫瑰掉
了。”不过奇怪的是等我起身的时候,才发现那个窗户是紧紧闭合的,在瞬间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这时我还猜测有可能这位姑娘正在下楼给我开门。我来到门口,整理衣装,敲了敲门。不过等了大概10分钟,并没有任何动静,门窗紧紧关着,上面的锈迹看起来煞是嘲讽。
“莫非是被锁在里面了?”于是我随手丢了一块石头砸向窗户。石头并没有把玻璃敲碎,无可奈何地滚了回来,落在我的脚边。我抬头望着窗户,总觉得百叶窗稍微动了动,不过没有人出现。我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谁家的小孩子跟我玩的恶作剧,就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醒来后那个白影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就像卢克雷蒂亚夫人给我带来的诱惑。我决定再去一次看个清楚。凭借着前一晚的印象,我顺利找到了那朵玫瑰掉落的地方。明媚的阳光照射在路口圣母像下的木牌上,上面写着足以让我蠢蠢欲动的几个字--卢克雷蒂亚夫人胡同。我暗自揣度,莫非这里和达·芬奇的画有渊源,白影又开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一想到爱上我的有可能是一位卢克雷蒂亚那样的美女我就心跳加速。碎岩眼前这个破旧的黑漆漆的老房子并不会让我把它和皇室、宫殿联系到一起去。我看到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古屋租售”。
不过我想我应该不会弄错的,因为我真的在这里看到了昨天掉落的玫瑰花的花瓣。我向周围的人打听这里是不是还住着一个女人,所有人都用看神经病的表情看着我用嫌弃的语气否认了。不过这并不会降低我心中的好奇心,反而让我觉得越来越刺激。最后,我发现了一个黑暗的地窖。即便是站在门外,老远就可以闻到里面的湿气。门开了,一个长相丑陋的老女人探出了脑袋,开门的瞬间我似乎看到她支着一口大锅,冒着滚滚白烟,不晓得在煮什么。
她问我:“你是要找卢克雷蒂亚夫人吗?”
“对的呀,当然,您要是能让我进去瞧一瞧那就更好啦。”
“我有钥匙,除非你想租。”
“不过这要我看过之后才能决定呢。”
“那么您愿意给我点小费吗?”
“当然可以。”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些钱,放在她伸过来的满是污泥的手上。老妇人接过钱后,就拎起钥匙,颤颤巍巍地走向卢克雷蒂亚夫人的宅子。
我问道:“请问,这个房子叫卢克雷蒂亚夫人的房子是因为她本人住过吗?”
“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她的故事吗?全罗马的人都听说过这里的怪事。”她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插进了钥匙孔,转了转,钥匙纹丝不动,锁也没有开的迹象。
于是她把钥匙递给我:“您试试吧,我太老了。”
其实应该不是因为她太老,而是钥匙太久没有用过。我使出最大的力气,刚戴的新手套上面也蹭上了锈迹。门被我打开了,露出了通往大厅的长长的、幽暗的甬道,曾经应该是金光闪闪的天花板现在挂满了蜘蛛网。大厅空空荡荡的连个家具都没有,屋子里面的霉气扑面而来。这座15世纪风格的老建筑,配上身边这位老妇人,让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一个女巫,在这里囚禁了一位美丽善良的公主。
大厅的尽头是一小段严重腐朽的楼梯,不知通向哪里,就在我抬脚准备去一探究竟的时候,老妇女突然开口说那楼梯是坏的。我才不信,一定是她有什么秘密不想让我知道,说不定昨晚的白衣女子就在上面呢。在我的坚持下,她并没有坚持阻止我。其实楼上和大厅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空空荡荡毫无生机。不过在最后一间屋子里,我发现了一张居然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黑色沙发。这张沙发在灰蒙蒙的房间里被衬得异常特别。
我欣喜地走过去坐在沙发上面,跷着二郎腿环顾四周。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老夫人身上,我觉得听她讲那个古老的故事应该是一件非常不错的事情。为了避免她又提出各种要求,我干脆又掏出一把钱给她,大概是第一次消费的两倍。她盯着我,在思索着什么,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很用力地咳嗽了一声,开始讲述卢克雷蒂亚夫人的故事。
“亚历山大陛下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儿,被人们称作卢克雷蒂亚夫人,”老妇人指着旁边粗糙的雕像,继续说,“但是凡是美丽的女人都是不安分的。卢克雷蒂亚夫人十分贪玩。她为躲避亚历山大陛下的视线,就偷偷命令人在这里建了一座房子。每天晚上都从皇宫跑出来站在二楼窗户旁向来来往往的英俊骑士抛媚眼,各种献媚。所有上钩的骑士都被吸引到她的房间,然后卢克雷蒂亚夫人就会和他们彻夜狂欢。她为了避免这些事情被国王听到,就命令武士把所有和自己交欢过的人都杀掉,剁成肉酱,埋在房子后面的玫瑰丛中,让他们有去无回。”讲到这里,老妇人搓着她那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双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嚓嚓”声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够听得到。我无比紧张地看着她,看着她那贪婪的双眼,看着她朝我走了几步。她接着说,“这种事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出现了一个叫作西斯托·塔奎诺的小伙子。他也毫无悬念地成了肉酱,不过他身上的手绢掉落在卢克雷蒂亚夫人的房间里,手绢上有他的名字。这块手帕被卢克雷蒂亚夫人看到后,她就用袜带把自己吊死在房间的横梁上,因为她发现自己杀死了自己的小叔子。”
老妇人绘声绘色地讲这个故事,虽然我知道她其实是在危言耸听。我死死盯着她口中
的那根横梁,仿佛上面有一个幽灵。而在她满是污渍的裙摆下我看到了几片枯萎的玫瑰花瓣。
我装作什么也没看到,问她:“这座花园由谁来管理?”
她骄傲地回答:“我儿子,不过他现在跟着瓦诺奇先生到马雷姆去了,很久没有打理过这里了。”
“瓦诺奇先生的工作很多吗?”
“他可是个麻烦鬼,其实所有的事都是我儿子在做。”老妇人走向房门,估计是觉得又到了给小费的时刻了。于是我只好又掏出些钱给她。
“麻烦告诉我,这里是不是有个女人来过?”
她摸着小费,若有所思:“女人……女人?可能是卢克雷蒂亚夫人的鬼魂吧。忘了跟您说,先生,这个房子每天晚上都会闹鬼的。”说完,她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四
听过了关于这个宅子的故事,也经历了关于这个宅子的艳遇,可是我并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阿尔多布兰迪侯爵府里面的任何人,因为我知道这群人根本不会相信我的。这个时候我又去找了那位画家朋友。不过他只会嘲笑我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居然还会相信这些鬼神之说,并不会给我带来什么慰藉。然后他就开始讲自己家附近住的一个独眼美女。
显然这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于是我就带着自己的好奇心反反复复地在卢克雷蒂亚夫人家的窗户前不断徘徊。我内心里,无比渴望能够遇到那个白衣女子,哪怕是侥幸,哪怕只是见一面。渐渐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我丧失了信心,忘掉了这件事。
不巧某一天,我又一次路过那个宅子,那时至少12点了,我耳旁清晰地传来了一阵女人的轻笑声。白衣女子!我脑海中瞬间闪现出这四个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脑袋望着那个窗户。同时,有一队人,戴着大大的看风帽,人手一支蜡烛,从胡同口向我这边走来。他们像是没有脸的魔鬼,抬着尸体准备分食。我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就这样看着他们抬着尸体从我面前走过。
我捡起一颗石子,投向那扇窗户,石子又落回了我的脚边。一起降落的还有突如其来的暴雨。我飞快地狂奔,在滂沱大雨中思索着这件事究竟能够告诉谁。这个秘密和哀愁我该如何与人分享,最后折磨的无非是我自己罢了。
之后,像往常一样,我与奥塔维奥按部就班地参观古迹,纳格罗尼神父按部就班地跟在我们身后,卢克雷蒂亚夫人宅邸的秘密一如既往地折磨着我。不过事实证明,这个折磨我的秘密其实是奥塔维奥和白衣女子共同编造出来的。
有一天晚上,我按照惯例去侯爵夫人家吃晚饭。刚一进门,侯爵夫人就满脸哀伤地向我走来。
“奥塔维奥太可怜了,你上楼看看他吧,那个可怜的家伙生病了,我想他会十分高兴见到你的。”
“好,请您别担心。”我一边安慰着侯爵夫人,一边急忙上楼梯。实际上,奥塔维奥并没有侯爵夫人担心得那么严重,你看他还在优哉游哉地看报纸。和他闲聊一阵,并嘱咐他天气转凉注意保暖。他也拿来自己的斗篷叫我穿上,因为外面凶猛呼啸的狂风我也不好拒绝,只能接受他的好意。
披着奥塔维奥厚厚的斗篷我离开了侯爵府,就在快到卢克雷蒂亚夫人胡同的时候,一个未曾谋面的大汉塞给我一张小纸条,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匆匆消失在路口。借着路旁微弱的灯光,我在风中小心地展开那张小纸条,上面的字模模糊糊左右晃动,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依稀辨别出这些小字:“今晚不要来,他们都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你是谁。会永远深爱你的卢克雷蒂亚。”
又是卢克雷蒂亚!谁能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个卢克雷蒂亚!我把纸条紧紧攥在手中,坚定不移地走向卢克雷蒂亚夫人府邸,直觉告诉我,谜底将会在今晚解开。
“卢克雷蒂亚!”我小声叫着,试探着。这里就像我第一次来时那样死寂。只是二楼的窗户是敞开的,里面仿佛有人影闪动。
我再次试探:“卢克雷蒂亚?”
“乒!”一声枪响,被吓到的我跌在了石板路上,一个声音警告我:“卢克雷蒂亚夫人给你的礼物!”悄无声息地窗户又关上了。就在我魂飞魄散准备逃跑的时刻,我被人按住了肩膀。
“受伤了?”是奥塔维奥的声音!我欣喜若狂地回头,还真是他!他焦急万分地说:“哦,抱歉误会了,这真的是个误会,我不知道是你。你还能走路吗?”他好像快要哭出来了,我心里默默嘲笑了这个懦夫。
他搀扶着我,尽力用最快的速度走着。奥塔维奥拦了辆马车,把我送回旅店,安顿我上床,还递来一杯水让我尽快安抚情绪。稍作平复后,我把这些日子见到的听到的都告诉了奥塔维奥。不过就算他反复说这只是个误会,我依然不能掩饰自己内心的不满。
“奥塔维奥,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人冲着行人开枪!如果不能,我立刻就去报警!”虽然那颗子弹只是擦破了我的皮,伤势并不严重,但是这毫无缘由的伤让我十分恼火。
“你还是不了解罗马,站在这里自己的经历是不能轻易跟人提起的,否则会倒大霉的!”
“所以我捡一朵玫瑰就要拿枪打我吗?”
奥塔维奥帮我扶好了枕头,说:“你先别生气,我会帮你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的。不过你可要保证这件事情对别的人守口如瓶。”他的脸上是我没有见过的严肃,我想我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我问了一句:“那最好,但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那里出现呢?
”
可能是这个问题太突兀了,奥塔维奥被我问得僵住了。他紧张又假装轻松地应付我:“哦,我就是听到那边有枪声,所以就过去瞧一瞧。你知道的,罗马这个地方不是很安宁。”说完他就像是避难一样离开了。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跟他把当时的情况了解清楚,他总是一副繁忙又忧伤的样子。我猜测其原因应该是他受职的日子快到了,而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其实与此同时,我离开罗马的日子也快到了。
那天我到侯爵夫人的府邸向诸位告别,照例对侯爵夫人说了些“保重身体”的寒暄。而纳格罗尼神父还是一副雕塑般的僵硬表情。只有奥塔维奥一副不愿意我离开的样子,可能是同我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他也很喜欢我这个法国朋友吧。就在我快要离开的时候,还被他拉到房间里聊天。
他紧紧拉住我的手说:“拜托你了,你可一定要带我走,我就是死也不愿意当什么主教,穿什么制服的。拜托你了,带我走吧,我必须离开罗马。我愿意化装成你的仆人,只要在护照上做点手脚就可以了。”
“那你一走你的母亲就不会难过吗?”我想说服他不要这么冲动。
“她才不会伤心,她只会觉得丢脸而已。”看他一脸坚定,还不断地提出不得不离开的各种理由,我也不好再拒绝,只好答应他。只是他的离开还伴随条件,他跟我说,“首先我要去办一件事情,如果成功了,后天我就跟你一起离开这里。”
我知道这个时候无论我问他什么他都不会回答,就由他去,约定后天凌晨3点钟碰头。距离离开还有一天时间,我打算回访在罗马招待过我的所有人。大家都用相同的流程和我依依告别。最后我来到了侯爵夫人的家里,又见到了奥塔维奥。我尽可能地表现自然,不想让侯爵夫人对我们的计划有所察觉。
只是奥塔维奥并没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他脸色苍白,握着我的手抖个不停。就在没人的时候他悄悄说:“一会儿你回到旅店会看到一封信,假如我没有按时赴约,那你自己走就行了。”我想这的确符合他的性格,也合情合理,毕竟他就要离开这个家且有可能不再回来了,所以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五
凌晨1点的时候就可以回旅店了,不过我回想着在罗马的这些时光,回想着萦绕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卢克雷蒂亚夫人的房子,回想着曾经的邂逅,就这样想着,我决定回去看一看那间老宅。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我打算远远观望。
往常紧闭的窗户今天却是开着的,漆黑一片中一条白色的绳子伸了出来。这是卢克雷蒂亚夫人给我的暗示吗?这是在引诱我吗?唉,我看我还是珍爱生命吧。我打算尽快离开,虽然在我的内心深处是期盼着里面有东西爬出来的,比如爬出来一个贵妇。一切都没有发生,也没有什么能吸引我,我只好默默离开。
“再会,卢克雷蒂亚夫人,还有你的幽灵。”
回到旅店正好是凌晨2点整。行李已经装好,侍者给了我一封说是来自唐·奥塔维奥写的信。我问他奥塔维奥人呢?
他说:“还没有来呢。”我给了他一把小费,他继续说,“有位自称是卢克雷蒂亚的夫人在等您,好像要跟您一齐走,她的行李我们已经放您车上了。”
“卢克雷蒂亚夫人?”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带我去!”侍者手持蜡烛引我上三楼我的房间。中途他不小心把蜡烛熄灭了,只好让我等他拿蜡烛回来。可是卢克雷蒂亚夫人正在等我,我怎么可以在这儿等着呢?
我碰到了冰凉的金属门把手。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各种处在黑暗之中的恐怖画面--鲜血淋漓的尸体以及飘来飘去的白色幽灵。来不及等侍者我就决定打开房门。谢天谢地,屋内有光!往里走了几步。
这时我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还有裙摆蹭到地面的声音,以及我的心跳声!
我猛地回过头,看到一个蒙黑面纱的白衣女子扑到我怀里。
“你来了!终于来了!”我碰到了她的手,那双毫无温度像是死人的手,我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不,你不是他……”隔着面纱,能看出她的脸变得苍白,鲜红的嘴唇嘟哝着,问道,“您就是奥塔维奥的法国朋友吗?”
“没错。”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谦逊恭敬的姿态,我开始相信她并不是鬼魂。莫非她是奥塔维奥的女朋友?莫非他俩准备私奔?
不一会儿,仆人打扮的奥塔维奥来了,这就证实了我的猜测的正确性。原来,我心心念念的女人,实际上是他的心上人。虽然没能获得这样的爱情,但是能被当作守护这段爱情的使者也不错。被我误以为是卢克雷蒂亚夫人的人就是瓦诺奇先生的妹妹。就因为她的哥哥名声不好,所以她和奥塔维奥的交往也面临着重重阻碍。毕竟侯爵夫人是不可能接受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的。
面对百般阻挠,二人制订了一套方案--就在大家闻风丧胆的凶宅里幽会。我收到玫瑰的那天,其实是奥塔维奥的女友不小心把我当成奥塔维奥了。或许我们真的很像,不然不会接二连三被人错认。
瓦诺奇发现了自己妹妹的秘密,就逼迫她说出对方的名字。只是这个女人很倔,宁死也不开口,于是就出现了我被打伤的事件。至于事情的结局,正如我开始讲的那样,他们二人成功结婚了。虽然一开始侯爵夫人和瓦诺奇都不同意这段婚姻,甚至还一度断绝往来,不过在我和父亲的调和下,最终他们关系还是缓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