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过七八分钟的时间,我们就走到了冒着浓烟的地方。
那地方的地面很平整,空间也很大,像是学校的操场,但遍布着一人来高的荒草锞子。十几座煤窑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这块平地之上,因为都是上好的青砖砌成的,虽然多年无人经管,风吹雨淋,已经有许多地方开始损坏,但是仍然向我们诉说着当年的风采。
我突然有些伤感,繁华过后的荒芜,这个地方注定要落寞了。
和我们刚开始想的不一样,这里并没有什么人。我们找了一下,发现冒出浓烟的是一座柴窑,而且排在最后面一排,相较来说,这座柴窑比别的煤窑要小一些,还建在最后面,的确不太容易被发现。
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这座柴窑前面的荒草明显比别的煤窑要少很多,窑的两侧还码着两排很整齐的砖,似乎有人整理过。
“小心些,没准煤窑里藏着人。”檐下水猪低声叮嘱。
的确,那一个个敞开却看不到内部情况的煤窑,都是很好的藏身之所。我们三个脊背对着脊背,警戒了一小会儿,并没发现任何端倪,于是檐下水猪走到正在燃烧的那座柴窑的观火口前,朝里面看去。
一般来说,不管煤窑和柴窑都有这样的观火口,经验老到的师傅,从观火口看一下火焰的颜色,就知道窑内的温度,往里吐口口水,就知道烟囱的抽力如何。
檐下水猪看了一眼,似是因为里面的温度太高,所以他往后退了一步,不过他的脸色转瞬变了,突然又上前一步,这回却是把耳朵往观火口凑去。
他说,窑里似乎有人。
我们两个勃然变色,要是窑里有人,岂不是要被烤死了吗?
我凑过去听了一下,立时被那灼热的温度烤得脸皮发烫,在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中,似乎真的有人在呼救,但是那呼救声犹如星星之火,仿佛马上就要熄灭。
里面的人再困上片刻,必死无疑。檐下水猪当机立断,我们别管里面是谁,先救出来再说!
由于烧窑的时候入口处都是封闭的,而且里面的火正燃得旺,我们想要破开柴窑救人谈何容易。最后我想了个办法,手执一块砖,向柴窑的入口砸去,那入口封闭得并不十分结实,几下就被砸得松动了。谢如秀看到一堆沙土,他和檐下水猪解下外衣各自兜了一堆沙子回来,等我砸开封闭的入口,就立即把沙子朝火堆上倒,还别说,几次下来,那熊熊大火竟然真的被熄灭了。
火虽然熄灭了,但是我们仍然不敢马上进去,因为里面的温度仍然很高,贸然进去的话很容易被烫伤。
我们等待了片刻,热气散掉不少,檐下水猪走进去,之后抱出一个人来。
我只看了那人一眼,就差点儿吐了,眼前的人也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浑身的皮肤全部都是深红色的,像是刚被煮熟的大虾,那红彤彤的皮肤冒着蒸腾的热气,被风一吹,还有点儿变黑的趋势。
檐下水猪抱他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皮,那处的皮肤被蹭破了一大块,露出下面已经烤得半熟的肌肉组织。
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他的脸,虽然那张脸已经血红得不像话,但还是透出几分熟悉,他竟然是狗剩子!
他是怎么逃出来的?更不可思议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活着!
“竟然是他。”我眉头紧皱,然后又向柴窑看去。
“抱他出来的时候我看过了,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檐下水猪解释道。
“求……求你们,快……杀了我……”狗剩子断断续续地说道,似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头脑清醒不少。
“狗剩子,冯柱子在哪里?”檐下水猪问道。
“我……不知道,求求……你给我个痛快……”
求死的话从这张焦黑的、曾经对我吐口水的嘴里说出来,这一刻,我真是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檐下水猪拿过镰刀,刀尖在狗剩子的心口上滑动。“给你痛快可以,只要你告诉我,是谁把你关进窑里的就行。”
狗剩子身体抖了一下,似乎只要提一提那人的名字,就是一场死一般的噩梦。
“他就是……就是……”话还没说完,狗剩子眼白突然朝上一翻,猛地抽搐两下,竟然咽气了!
檐下水猪默默地放下镰刀,虽然没问出冯柱子和凶手的下落,不过人一死,万事皆休,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因为手头没有称手的工具,所以我们不能挖坑埋葬狗剩子,只好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煤窑把他放了进去,还堆了一些砖头在他身上,这样或许能避免他成为老鼠或者野狗的食物。
临走之前,我无意中看到一个跟其他不同的煤窑,这个煤窑是封闭的,连观火口都被堵死了,只剩下煤窑上方的烟囱还与外界相通。
我叫檐下水猪和谢如秀过来看,我们一致认为,这个煤窑里有东西。
“也许里面是当年他们烧的最后一批瓷器,人都失踪了,自然也就没人管这些瓷器了。”我说道。
谢如秀摇摇头。“我觉得不是,不是说因为瓷器发出怪声,所以大家都不制瓷器了吗?封得这么严实,我猜里面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檐下水猪蹭了蹭手指。“猜那么多有什么用,弄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和谢如秀面面相觑,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不是好奇的时候啊,大哥。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藏着的东西,说不定就是破解烧窑村秘密的关键。”
我把劝阻的话咽进了肚子,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也隐约有这样的感觉,檐下水猪靠的是他的直觉,而我,说出来有些玄幻,我靠的是一直没有离身的玉珠。
就像我以前靠着玉珠感应过唐乐枫一样,此时的感觉虽然和那时候不一样,但它确实存在。就是这种感觉,让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谢如秀上前,艰难地捡起一块砖头,朝着密封的观火口砸去,我顿时觉得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也去捡了块砖头。
我们三个齐上阵,又是用脚踹又是用砖头砸,这边的煤窑可比刚才的柴窑封闭得严实多了,再加上日久年深,弄开更是不易。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封死的入口弄开,当外面的阳光半遮半掩地照进这个常年幽闭的空间,里面显现的东西,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第二次。
如果说刚才看见狗剩子被活活烤死,我只感到很恶心,这次就已经转变为实打实的恐惧。
檐下水猪的直觉的确没错,我想,这里面藏着的东西大概就是烧窑村的秘密了。
煤窑内的空间虽然比柴窑宽敞一些,但也算不上很大,就在这狭小的空间内,竟然硬生生地放置着二十来具干尸!他们形态各异,但是我能从他们的表情看出死亡的那一刻是如何痛苦!
我扭过头,跑到煤窑外面哇哇大吐起来,好一会儿才阻止住腹内的翻江倒海。
我抹着因呕吐而飙出的眼泪。“这里太可怕了,这里简直……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待了。”
谢如秀的反应比我还剧烈一些,恐怕除了干尸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就不敢深想了。
檐下水猪捂住口鼻,呆立老半天才说道:“这些,可能就是当年村里失踪的人。”
我不由张大了嘴巴,“这些人都是被活活饿死的?”
“现在还不好说。”檐下水猪道。
“没准跟狗剩子一样,是被活活烤死的。”谢如秀开口说了句话,不知怎么回事,我竟感觉到无比的阴森,就像他被什么附体了似的。
“谢如秀!”我喊了一声。
他像是突然大梦初醒一般,僵硬森冷的表情褪去,眼带迷惑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叫他。
我这才松了口气。也许檐下水猪那句话没说错,这些干尸就是烧窑村失踪的人,可是这些人为什么会死在这儿呢?可惜时过境迁,再也无人能回答我的问题。偌大的烧窑村,只剩下眼前这些干尸和一个下落不明的疯子了。
疯子……我的心猛然一跳,我想起一件事,就在疯子突然出现的那一晚,我攻击他迫使他离开的时候,他边逃边吼叫着八个字,那八个字好像是“关进窑里,烧死你们”,现在却这么巧合地发现了被烤死的狗剩子,难道这一切只是巧合吗?
我正胡乱猜测的时候,猛地听到一声怒吼,突然间从一个煤窑的后面转出一个人来,看那衣着打扮,正是前几天袭击我们的疯子。
青天白日里看到的他,比起黑漆漆的夜里看到的不知要清晰多少倍,也更让人觉得恶心了,看他的模样称为野人也不为过。他的脸被胡子和污泥完全挡住,那天
烧焦的毛发乱蓬蓬地垂在肩膀处,仅仅能看到一双浑浊的眼睛。
他要干什么?
檐下水猪一声怒喝,疯子像是被他的声音刺激到了,突然猛地向距离他最近的我扑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根一端削尖的木棍,很像前几天我丢在院子里的那根。
只听一声“小心”,檐下水猪突然跃起,把扑向我的疯子给踹飞了几尺远!
我被吓出一身冷汗,要不是檐下水猪反应及时,我非得被疯子给扎个血窟窿不可。
倒地的疯子发出野兽一般的号叫,他爬起来继续袭击我们几个。我们几个将他团团围住,他拿着木棍有些无措,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然后突然向拄着棍子的谢如秀冲了过去。
谢如秀的腿还伤着,走起来比较慢,更别说跑了,他被疯子撞了个趔趄,差点儿就跌倒。这次檐下水猪只来得及将疯子手中的木棍击飞。下一刻,就只见疯子狠狠地勒住了谢如秀的腰,然后故技重施,咬住了他的耳朵!
檐下水猪勒住疯子的脖子,我则拽住他的一双腿,在我们俩的施力之下,疯子整个身体被凌空举了起来,可是他的嘴还没放过谢如秀的耳朵。
谢如秀的惨叫如杀猪宰牛一般,檐下水猪一拳接一拳砸在疯子的脑袋上,疯子终于松口了,他满口鲜血,谢如秀的耳朵简直惨不忍睹。
我和檐下水猪协作,几乎用了吃奶的劲儿才把疯子制住。疯子被我们死死地压在地面上,满嘴鲜血,嘴里不停地嘟囔:“关进窑里,杀了你……”
我看了一下谢如秀的耳朵,血肉模糊就不必说了,小半只耳朵都被扯离了皮肉,可怜兮兮地耷拉着,只能用惨烈来形容。不过还好,耳朵并没有被完全扯掉,这种程度的话,在短时间内就医缝合,慢慢就能长好。
谢如秀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眼中含泪。我想,他大概是想杀了那个疯子。
当时我们几个近在咫尺,当时我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10
中国有句老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俗套一点儿说就是倒霉的事儿总是一起来。烧窑村一行,倒霉事仿佛成了我们身后的影子,怎么甩都甩不掉。
就在檐下水猪按着疯子、我帮谢如秀处理伤口的时候,一道暗影静悄悄地朝我们逼近,檐下水猪似乎对危险有着天生的直觉,他猛地抬起头,瞳孔蓦然紧缩了。
“怎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只见一根黄色的、二踢脚大小的东西带着冒烟的尾巴向着我们的方向飞来!
“散开!”檐下水猪大叫。
我急忙扯住谢如秀,拉着他后退,仅仅退开了两步,就看见那东西落在原本我待的位置上,而这时,那东西的引线仅剩不到两厘米!
要是这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的话,可真成了傻子,我被吓得魂飞魄散,什么也顾不得了,玩了命地扯着谢如秀往外跑,可是只跑了五六步,一阵灼热的气流将我们掀了出去!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我的耳朵几乎失聪了,还好雷管的威力不如想象中强。我们捡回一条命,可是身上依旧受了不轻的伤。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晃了晃还在发晕的脑袋,朝雷管飞来的方向看过去,却看到了让我目眦尽裂的一幕。
冯柱子站在离我们三十几米远的地方,他的模样十分狼狈,脸上还多了一个恐怖的血印。他笑得十分狰狞,一只手里拿着两根雷管,另一只手举着火把,衣兜里鼓鼓的,看形状似乎还有不少雷管。
他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没听清。我惊慌地朝檐下水猪看去,虽然我们几个相隔得比较远,不过我还是能看清他似乎并没受太严重的伤,最惨的是躺在地上的疯子,他的半条腿竟然被炸断了,焦黑的血肉微微地颤抖着,疯子捧着自己的半条腿狼一般怒吼。
我被这画面刺激得有些心悸,若是刚才我和谢如秀没躲开,只怕我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冯柱子举起手中的雷管,用火把点燃,然后再一次朝我们的方向扔过来,一根接着一根,我们狼狈躲闪的模样,他似乎看得很欢乐。
冯柱子大吼,这次我听清了,他喊的是:“你们不该活着,既然你们不能召唤我爸,那就去死,让烧窑村更热闹一些!”
召唤他爸?什么意思?
我们想到过冯柱子害我们的原因不单纯,但是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可是现在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冯柱子正在发狂,他身上不知有多少雷管。我们当然不是他的对手,只能耗到他的雷管用完,我们才能制服他。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冯柱子又掏出一根雷管,檐下水猪突然飞快地朝着冯柱子跑过去,他一边跑一边喊:“快走,到外面会合!”
冯柱子阴森森地笑了。“你们谁都走不了。”
我扶起满脸冷汗的谢如秀,看到檐下水猪踹飞了一根雷管,冯柱子马上又掏出一根,檐下水猪上前和他扭打在一处。冯柱子身手很好,可是他的小腿被谢如秀戳了几刀,行动不太灵活,两人倒是战了个旗鼓相当。不过冯柱子身上有雷管,檐下水猪肯定束手束脚,我刚要过去帮忙,只见冯柱子给了檐下水猪一拳,檐下水猪踉跄后退的时候,冯柱子将点燃的雷管朝着我们的方向抛来。檐下水猪马上去阻止他,雷管就这么掉在地上,在二人的脚下燃烧着引线。
这些动作说起来复杂,其实只不过是眨眼的事,我吓得几乎目眦尽裂。冯柱子一脚将雷管踹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檐下水猪狂吼:“快跑,快跑!”
这些就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让我觉得恍惚,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在檐下水猪的狂吼声中,我搀着谢如秀,快速地奔逃。我忘记了肋骨的疼痛,忘记了谢如秀可能跟不上,就这么一路狂奔,直到谢如秀忍不住痛呼,他刚才动得太厉害,腿上的伤口竟然渗出血来。由于刚才慌不择路,这会儿我们不但没跑出烧窑村,而且更糟的是,天上竟然下起雨来。
谢如秀汗出如浆,又被雨水一浇,耳朵上的血蜿蜒到了下巴上,和汗水、雨水混在一起,看着十分可怖。他一把拽住了我,“赵哥……赵哥,我不行了,咱们先找地方歇一会儿吧。”
其实我很想回去看看檐下水猪,但是这回谢如秀的情况确实不乐观,我只好先安顿好他,再去想檐下水猪的事。
我朝四周看去,周围都是荒草,连棵大树都没有,看谢如秀的模样,必须找个有房顶的地方避一避才行。
我极目四顾,突然看到不远处有栋房子隐在荒草和灌木丛中,光看外表,似乎比村里其他的房子要好,而且比较高大,就好比是地主阶层和农民阶层的差别一样。
我艰难地把谢如秀背到背上,加速往那栋房子走去。那栋房子外围有一圈东倒西歪的矮墙,大门也早就破烂不堪,我一脚踹开大门,走进院子。
进去之后我才发现,这栋房子其实并不是起得特别高,而是有两层,第一层正常高度,第二层比较矮,可能个子比较高的人进去,头顶都能顶到天花板。
门是虚掩着的,我一把拉开房门,顿时愣住了,正对着大门放着高矮不一的桌子,桌子上放满密密麻麻的牌位,乍一看足有上百个那么多。
谢如秀发出低低的呻吟,我赶紧把矮一些那张桌子上的牌位都拿开,然后让他躺在桌子上。他抬头看了一眼,“赵哥,你怎么把我整人家祠堂里来了?”
“附近的房子就它最完整。”我望着木质天花板,这里是祠堂,是一个村子最重要的地方,现在却这么荒凉,只能成为我们躲雨的地方。
我看了看他腿上的伤口,虽然渗血严重,好在伤口的肌肉并没有撕裂,结痂的情况也可以。但是这么大一个伤口,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好。没有药就没法治疗,只能让它这么暴露在空气中,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他以后的行走。他耳朵上的伤口就更没办法了,只好祈祷早点儿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医院去治疗。
我想到被冯柱子炸断了腿的疯子,如果没人救他的话,他可能很快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吧。
包扎完之后,谢如秀委顿地躺在桌子上休息,我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坐着。牌位全部堆在桌子下,密密麻麻地摞成一堆,比我们刚来时还要热闹。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望着水天一线的情景,愣愣地出神。檐下水猪到底怎么样了?冯柱子太危险,后果实在难料,如果他……
我使劲儿摇头,当然不会,檐下水猪这个人十分机警,冯柱子也受了不轻
的伤,檐下水猪不会出事的。
我看了一眼谢如秀,发现他睡着了。这样也好,他恢复一些精力,我们也好去找檐下水猪。
我心里有事睡不着,就盯着祠堂内出神。这个祠堂看起来挺大,除了牌位这一块,往里走还有一大片空间,放置着一排七八张官帽椅。我走过去挥去那些碍事的蜘蛛网,走到最边上的时候,我发现了转角的楼梯。
我信步往上走,刚踏一步,就听到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这些楼梯都是木制的,天长日久没有人去维护,显然已经开始腐朽了。我又往上走了一阶,就不太敢走了,万一走到一半楼梯坏掉,非把我摔个好歹不可。
正当我要退回去的时候,一个似有似无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我不敢肯定那是什么,但是听着很像鞋子走路的嗒嗒声,而且是从头顶上传出来的!
我顿时骇然,心跳如擂鼓,会不会烧窑村里除了疯子还存在着其他的人?他就藏匿在这祠堂里?
楼梯上除了我踏上去的两个脚印,我并没有发现其他脚印。如果楼上真的有东西,那会是什么呢?
上不上去?我犹豫片刻,然后一咬牙,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上走,越来越接近二楼时,我的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祠堂的窗户常年幽闭,致使屋内的光线非常暗,走进去就像是走进了阴郁的黄昏。这一路我都非常小心,幸好楼梯没有坍塌。和一楼相比较,二楼简直就是个杂货仓库,除了一些桌椅破柜,我甚至看到了几把耕田的牛犁和一些镐头杂乱地堆放在一起。
这么看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探头探脑地瞅了半天,并没有发现什么诡异之处。难道刚才听错了?我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间一个灰色的影子从一个破柜子里钻了出来,那东西看着体型不小,足有我半条手臂那么长。
我顿时一惊,再仔细一瞧,竟然是一只跟猫差不多大的老鼠!老鼠并不怕人,在我面前转悠了一圈,然后咚咚咚地跑了,看得我满脑袋汗。
也许刚才的声音就是这家伙搞出来的。
既然只是虚惊一场,我也没打算多留,转身就要下楼,突然间那种声音又一次响起。不过,在二楼听着跟在楼下听的时候不太一样,“笃笃笃”,三下为一声,颇有规律。我说不清像什么,但是能肯定,这声音不是老鼠能弄得出来的。
“笃笃笃”,那种声音又来了。我如同受了某种蛊惑一般,慢慢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然后我在众多杂物中间看到一把椅子。别的椅子都是几张摞在一起,或者胡乱地堆放在一处,但是唯有这张椅子,端端正正立在众多杂物的中间,背对着我。椅背上依稀还靠着个什么东西,有点儿毛烘烘的感觉。由于光线太暗,我仔细地辨认了半天才发现,那上面竟然坐着一个人!
靠在椅背上的东西,应该是那个人的脑袋,他的毛发十分茂盛,跟疯子差不多,从后面看像是某种动物,不过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只是不时地发出那种声音,我既觉得古怪,又有些紧张。
我开口说道:“请问你是烧窑村的人吗?我和朋友在这里躲雨,没打扰到你吧?”
我试着跟他沟通,可是自说自话了好半天,那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唯有那“笃笃”声还在继续。我不禁暗忖,难道又是个神经病?
本来这时候最安全的做法就是退出去,可我偏偏犯了好奇的毛病。你不是不搭理我吗?我偏要看看你是怎么回事!
我走到椅子后面,伸手朝那人肩膀的位置一拍,那人的毛发上腾起一股烟尘,呛得我打了个喷嚏。这时候,一颗头颅毫无征兆地从椅背上折了下来,那张脸干枯得只剩下一张棕黑色的皮,已经看不到眼珠子了,眼眶的位置留下一个凹下去的洞,嘴巴张得老大,倒悬在椅背上,就像在看着我。
我吓得“哇呀”一声,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
原来这是一具干尸,不过模样跟煤窑里的干尸不太一样。他的脖子不知什么原因被折断了,要是没人动他的话,也许再过几年他还是维持着本来的姿势。
对于干尸我并不是特别害怕,不就是死人嘛,死人虽然形象可怖,但是他们是不能害人的。可是我听到的“笃笃”声又是怎么来的?难道真有鬼魂作祟?
我的心跳得很快,紧张得要命。我慢慢地走到干尸的前面,从前面看,看不到干尸的脸,我反倒没那么紧张了。我拿了一把锄头,翻动着干尸,想要找到他发出声音的原因。干尸身上的衣服早就烂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鼠嗑的。他的身体虽然几乎变成了黑色,但是很完整,我有点儿奇怪,刚才见到的老鼠那么大个儿,它为什么没吃这具干尸的肉?
也许干尸的肉有毒?我胡思乱想了一番。我注意到干尸的两只手是合在一起的,不过那里堆着一些烂布,看不到具体的情形。我把那堆烂布拨到一边,赫然发现干尸合拢的双手中攥着一把铜尺。更让我惊讶的是,干尸的十根指甲竟然又尖又长,传说中的利爪也不过如此。
我再看向那把铜尺,这种铜尺我并不算陌生,这是鲁班祖师发明的鲁班营造尺,又叫作门公尺,是一种木工工具,风水先生也经常会用到它。现在,很多木匠平时做家具的时候用不上这种尺。我对它的了解源于小时候,我们家有一次临时搬家租房子,对门就住了个老木匠。那是个传统老木匠,我常到他们家玩,看他制作家具。
这些有关于门公尺的知识就是他告诉我的。老木匠经常用这种尺度量和确定家具的尺寸。他说一尺一寸各有吉凶,用鲁班尺量过,做出来的东西心里头踏实。后来有些木匠用丁兰尺代替了鲁班尺,虽说用着方便,但终究没有鲁班尺那么正宗,做出的东西也少了些气韵。
难道我面前这具干尸,生前也是一个木匠吗?
我不由下手去拿那把铜尺,干尸的身体十分僵硬,我用了点儿力才把铜尺抽出来,这时才发现铜尺的长度和上面的文字不太对。
待要细看时,楼下突然传来谢如秀的惊叫,然后就是喊声:“赵哥,赵哥,你快来!”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空洞,我心中一紧,莫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两步并作一步跑了下去。结果发现谢如秀不见了,而他原本睡的那张供桌的下面,竟然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
我急忙趴到供桌下,朝里面张望。“谢如秀,谢如秀,你在里面吗?”
下面传来谢如秀的呻吟声,我立刻松了口气。地洞里黑漆漆的,我看不到谢如秀的情况,问了他几句,原来他醒来后内急,就想到供桌下面解决一下,结果看到供桌下方有个木疙瘩,于是手贱扭了一下,结果人就掉洞里了。
听谢如秀说洞不是太深,我让他描述一下洞里面的情形,他说里面有个很奇怪的东西,好像是个石磨,又好像不是。我心中一动,四处找了一下,没找到绳子,只好到角落里拿了两把官帽椅扔了下去,然后我也跳了下去。因为有准备,所以也没受伤,只是震得胸口有点儿疼。
谢如秀吓了一跳,“你下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说的那个东西。齐建军不是说过吗?烧窑村挖出个石盘之后就出事了,我估计这个石盘肯定就是他说的那个,不然不会藏得这么隐秘。”
我的眼睛适应地洞内的黑暗之后,我左右打量了一下,这个地洞并不是很大,中间有个砖砌的台子,台子上放着一个硕大的石盘。
——
11
第一眼看见石盘的时候,我觉得那就是碾盘,等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不是。它跟碾盘差不多大,似乎比一般碾盘更厚重一些,感觉十分坚硬,看不出是什么石料雕琢的。石盘上面刻着一圈我看不懂的字,我数了数一共十二个字,石盘中心有一个圆形的凹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这个确实不是碾盘,到底是什么?”我的手摸上石盘,那冰凉的触感让人有些战栗。
谢如秀思索片刻道:“这东西我以前在广州见过,好像叫……对了,叫日晷,是古代的计时工具,跟手表的功用差不多。”
谢如秀这么一说,我一下子想起我小时候曾经见过日晷,似乎是在一个广场上。广场上立着一个大大的台子,台子上支着一个大石盘,石盘上有许多刻度,石盘中间像是避雷针般插着一根细长的金属,当时我爸告诉我那是看时间的东西。
但是眼前这个跟我记忆里的不太一
样,它的上面没有刻度,只有十二个看不懂的文字。而且中间并没有金属针,只有一个凹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我左右四顾,这个地洞的面积并不大,而且除了日晷和放置它的台子,根本没有其他东西。
“看来这里是专门用来放这个日晷的。”我下判断道。
“只是个日晷,有必要藏起来吗?”谢如秀不解。
我们研究不明白,当然也不能在这里继续逗留,于是就用我刚才扔下来的椅子当踏板,费了番工夫才爬上去。
谢如秀看到我手中的鲁班尺,就问了一句,我不好跟他说是从尸体手里夺过来的,就含糊其词地说了一句“从楼上捡到的”。
外面的雨小了许多,我搀着谢如秀出门,决定去找檐下水猪。我想了想,如果檐下水猪摆脱了冯柱子,他可能会去哪儿?
第一,他可能出村找我们;第二,他可能返回那个小院找我们。
如果我们现在出村找他,比较困难,在烧窑村里还有个特定范围,跑出去范围太大,想找很难,所以我和谢如秀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还是去小院等他,如果他不来,我们再去找他。
就这样,我们摸回了小院,结果等了没多长时间,檐下水猪真的找来了。
他看着还不错,只是身上添了些轻伤,我们相互述说了离别后的经历。檐下水猪说,他忌惮冯柱子身上的雷管,两人一番纠缠,有几次他险些被冯柱子炸伤,当时他已经做好了被炸死的准备,不过发生的事情出乎他的预料。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煤窑竟然突发性地爆炸,那时候冯柱子正好挡在他和煤窑之间,就首当其冲地成了炮灰,给檐下水猪挡去了大部分伤害。檐下水猪趁机逃走,临走时他看见冯柱子半个身子都是血,虚弱地倒在地上。疯子就躺在离冯柱子不远的地方,冲着他桀桀怪笑。看他的模样,肯定是活不久了。
说到这里,我们都沉默了。冯柱子当然是咎由自取,我估计煤窑爆炸没准也是他的手笔,他为了阻止我们离开,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想要我们的命,才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设计。当时就算我们没有逗留直接离开了,估计也避不开他。
疯子呢?他是咎由自取吗?我不知道,虽然他几次袭击我们,并且弄伤了谢如秀,也并不能说明他真的该死。
谢如秀说起我们在地洞内看到的石盘日晷,檐下水猪想了一会儿说:“你们在庙里看到的可能是很古老的日晷,很早以前的日晷没有那么详细的刻度,上面的十二个字可能是代表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地支。”
我想一想,觉得檐下水猪分析得很有道理,那个日晷果真跟我以前看的不一样,我相信它和大多数的日晷都不一样。
因为都淋了雨,我们身上的衣服都潮乎乎地贴着身体,十分不舒服。我看檐下水猪和谢如秀两个人一个脸色发青,一个脸色蜡黄,就去烧了一大锅热水,我们三个用热水擦洗了伤口,还喝了不少进肚,肚子里暖烘烘的,人也舒服了不少。
檐下水猪突然竖着耳朵向外听了听。“起风了。”
我也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风声并不算太大,但是中间却夹杂着时断时续的哭声。这种哭声果然是被风带来的,是烧窑村里不肯离去的冤魂吗?
我已经是第三次听到了,虽然已经不感觉害怕,却仍然觉得不太舒服,听久了之后,心思会变得烦躁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喷涌欲出。
听到这个声音,谢如秀使劲儿蜷缩着自己的身体,似乎在逃避这个声音给他造成的影响。
“我知道这个声音是从哪个地方来的。”檐下水猪慢慢地说了一句,“那几匹狼追我的时候,我正巧路过一个地方,是间茅草屋,声音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惊诧地看着他,我原本以为这种鬼哭不辨来处,跟传说中一样,是属于烧窑村诡异的一部分,没想到竟然有来处,还是来自一间茅草屋!
那个地方难道是地狱的入口?
“不如……我们走之前,去看看?”檐下水猪说道。
檐下水猪啊,其实你才是那个命犯太极的人吧!
前头檐下水猪缠住冯柱子,让我们先走,我自认为欠了他一条命,自然对他的想法不好提出反对意见。
而且已经决定要走了,我想离开这里以后,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来,所以也很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这一趟旅程我们经历了太多太多,就当这是我们最后一站吧。
我们循着时断时续的声音往前走,因为哭声虽然时有时无,但是听起来比刚才更清晰,证明我们正向发出哭声的地方,或者说是发出哭声的“人”逼近。
不多时檐下水猪停在一个非常破烂的房子前,房子是土坯房,半面房屋已经塌了,剩下的部分,看起来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风,渐渐地停了,我们听不到哭声,檐下水猪静静地站在原地,当风再一次吹过的时候,哭声也再度响起,那么清楚,就像在耳边。
檐下水猪钻进了半塌的房子里,我犹豫片刻,没有跟进去。檐下水猪很快又钻了出来,绕到了房后。我好奇地跟过去。屋后的景色一片荒凉,我却在屋檐下看到了一些非常出人意料的东西:一大堆发霉的玉米秆子悬挂在屋檐之下,而那些秆子的下面赫然绑着几十个瓶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大风带来哭声的真相!
风声一起,玉米秆子就会随着风晃动,它们不停地摩擦着那些瓶子。而那些瓶子必定是能发出哭声的瓷器,本来几个瓶子根本达不到风一起就能听到哭声的效果,可是这里有几十个瓶子,而且都是一些肚子大的广口瓶,这种瓶子摩擦时发出的声音很响亮,而且这一块的地势明显高于其他地方,风可以使声音传得更远。所以无论我们在烧窑村的哪个地方,只要起风,就能听到哭声。
我突然有种被人当猴耍了的感觉,心头突然腾起一股无名火,干脆上去把那些瓶子一口气全都扯了下来,瓶子掉在地上,全部摔成了碎片,我这才感觉心里舒服不少。
我毁掉了全部的瓶子,望着地上无数破碎的瓷片。“真没想到,鬼哭竟然是人为做出来的。”
很显然,这些东西都是人刻意弄出来的,不知道谁会做出这种事,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好在瓶子已经毁掉,不用再听那种令人厌恶的哭声了。
破解了这个秘密,我们总算不用带着太多疑惑离开。
我们又朝前走了一段,我突然注意到另一边的岔道口出现了一条血迹,潮湿的沙石地将那血迹晕开,很长的一条,不知延伸至何处。
看到血迹,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受了重伤的疯子。不过檐下水猪说冯柱子也受伤不轻,血迹也可能是他留下来的。
我们不由得沿着血迹走下去,走了一段,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趴在地上,艰难地用两只手爬行,他的伤腿上还裹着一截破布,现在已经被鲜血浸透。血迹将他爬过的路染成一条红色的带子,绚丽中透着无限的凄凉。
疯子是可恶的,他几次三番地袭击我们,而且我肯定将狗剩子关进煤窑里的是他。同时,疯子也是可怜的,他坚守在无人的烧窑村,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也许只有疯子才能在如此艰难恶劣的条件下生存下来。
现在的他对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威胁,看他凄惨的模样,我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憎恨他。
疯子停止了爬行,高高地仰起头看着我们,他的目光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即使狼狈不堪,他的模样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正常人。
“是你们。”疯子说道。
我诧异地张大了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疯子清晰理智地说出一句话。难道他并不是疯子?抑或,这是他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说完话,疯子突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他扭头去看自己断掉的腿,然后抬头看向前方。
“你要去什么地方?”檐下水猪问道。
“我想回家。”疯子指着前方,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一栋房子。我和檐下水猪合力将疯子搀起来,虽然他的身体已经被雨水浸透了,碰触起来却是火烫的,还在微微地颤抖着,很显然,他正忍受着高烧的折磨。
那栋房子并不远,我们刚把疯子弄进院子,他就狠狠地摔在了一堆杂草上。然后他慢慢往屋子里爬,我们也没去管他,只是跟在他的身后,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屋子的门是虚掩着的,疯子爬进屋里,立即惊动了几只老鼠,它们慌忙逃走了。我站在门口,半天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之后我看到
空荡荡的屋子中间摆放着一具棺材。
棺材上刷着朱红色的漆,看模样十分陈旧,棺材下面垫着一些砖头,棺材和砖头之间已经结起棉絮般的尘垢,看起来已经摆放在这里很多年了。
疯子扶着棺材想起身,可是几次都失败了,我从他的一举一动感觉到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眼前的棺材很可能是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最后的归宿。
他勉强回过头,瞪着眼睛。“把我扶进去。”
“凭什么?”谢如秀愤恨地盯着疯子,很显然谢如秀还记恨着疯子的咬脸咬耳之仇。
“我没有多少时间好活了,我不想再看见那些疯子,这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疯子的话里透着凄凉,也透着恐惧,但是我不明白,他说的那些疯子是谁,难道烧窑村里还有别的疯子?
“我们没有义务帮你,”檐下水猪说了一句,“扶你进去可以,但是我要知道烧窑村的秘密。”
我的心脏狂跳,这的确是个很好的机会,疯子行将就木,他也很可能是烧窑村遗留下的最后一个人,他没有理由将秘密带进棺材里。
疯子没吱声,他仰头看向棺材,然后脑袋一点点垂落下来,最后不动了。我顿时一惊,疯子死了?
我急忙走上前,试图把疯子的身体扳过来,疯子突然一动,但仅仅是一动,仿佛他所有的力气都透支光了。谢如秀扭过头,沉默不语。
檐下水猪没再坚持什么,和我一起把疯子抬进棺材里,疯子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一副随时停止呼吸的模样。
我和檐下水猪站在棺材的两边,就像在瞻仰死去的人,事实上疯子真的快死了。
既然疯子什么都不肯说,我们也没必要在这里陪一个快要死的人。我们刚要走,疯子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断断续续地向我们叙述了一段话,我仿佛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当然,在烧窑村的背景下,这个故事真实并且残酷。这个故事解开了我心中许多谜团,但是有许多地方,却让我更加云里雾里。
——
12
疯子说,九年前,村里烧制瓷器的黏土由于挖掘过度,已经逐渐枯竭。村里人为了寻找新的黏土源,跑到很远的山上,可是就这样也没找到。后来,有人无意在小学学校后面的槐树林里发现了黏土。村里有个八十来岁的杨老汉,他极力反对挖这里的黏土,他说那个地方的土不能挖,会坏了村里的风水。
科学社会,相信风水的人并不多,大家都觉得杨老汉在宣传封建迷信,不但不听,还对他说的话大加嘲讽。
也有一部分人相信杨老汉所说,可是拗不过大多数人的意见,眼睁睁地看着那地方的土被挖了出来。那地方的黏土烧制出的瓷器果然非常好,又漂亮又结实,是质量上乘的瓷器,唯一的缺点就是摸起来会发出难听的声音,不过这样的瓷器仍然卖得不错。
村里人见有利可图,每天都去挖黏土,那片地方的土被大批量地挖走,坑也越挖越深,最后村里人竟然在下面挖出一个挺大的石盘,但不是碾盘,很多人都看过,却不认得是什么。
自从挖出那个石盘之后,村子里就开始出事。先是有五六个孩子突然无缘无故地夭折,后来是四个到河边洗衣服的妇女,她们上午端着盆子去河边,却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据有一个到河边找妈妈的孩子说,他看到他妈妈和其他几个女人互相掐住对方的脖子,掐得舌头都吐到下巴上了,之后四个人一起跌进河里,顺着湍急的水流漂得无影无踪。
当村长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那几个无故夭折的孩子的妈妈突然发疯,而且从那以后,村子里烧制出来的瓷器竟然都发出哭一般的声音。
村子里谣言四起,很多人都在懊悔,那时不该不听杨老汉的话。还有一部分人因为害怕,拖家带口地偷偷搬离了烧窑村。
村长立即把杨老汉请来,杨老汉看过石盘之后,颤抖地告诉村长,那东西叫作阴晷。很久以前他听过一个传说,日晷可以计算阳间的时间,而阴晷,与日晷正好相反,它计算的是阴间的时间。
时间这东西是没有善恶之分的,可是当阴晷现世,它就会带来死亡。日晷上面有一根铜质的指针,而阴晷上面并没有指针,它是以人命为指针,时间每流逝一日夜,就会带走一条生命。
阴晷不知是谁制造出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传到烧窑村一带,并且被深埋在地下,但是可以肯定,烧窑村这次要大难临头了。
村长听完大骇,他甚至跪下请求杨老汉,杨老汉告诉他,必须马上把阴晷放入暗无天日的地方。但是以阴晷现世的时间来算,它必定会带走三十一条人命,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如今村子里已经死了十个人,剩下的人里,阴晷会挑选谁?
谁都不愿意眼睁睁地等死,有时等死的滋味比死更难受,村长把心一横,想出一个极为恶毒的办法来。
他从村子里挑选出二十一个人,烧窑村不大,但是也不小,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每家每户都多多少少有一些亲戚关系,比如说姻亲或者表亲。而村长选的这二十一个人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都是村里最无足轻重,而且基本都是些在本村没什么亲戚的外来户。
烧窑村经常会夜里烧窑,他让这二十一个人夜里到窑场去,之后叫人给这几个人下了药,放进了煤窑里。
就这样,煤窑在夜里熊熊燃烧起来了。村里其他人正在熟睡当中,他们哪里知道,那一晚,有二十一个人如同瓷器一般,活生生地被烤成了人干。之后村长以那个煤窑出问题为由,封死了它,并且不许村里人再度使用。
祠堂之下的地洞本来是祖辈挖出来用来避难的地方,十分隐秘,而且不见天日。村长叫人在地洞中砌了一个台子,把阴晷放进地洞,还派了一个人严密地看守。
虽然阴晷的威胁解除了,可是烧窑村里却开始闹鬼,搬离烧窑村的人越来越多,最后整个烧窑村只剩下一小部分人。村长被那些鬼影折磨得几乎疯癫,于是他决定在村口建起一座骨桥,将厉鬼都送走。
骨桥建成了,可奇怪的是,剩余的人在一夕之间都变成了疯子,包括村长,他们或者相互残杀,或者跑进了深山再也没回来,而烧窑村就逐渐变成了荒村,直至今日。
疯子说完这么长一段话后,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檐下水猪冷冷一笑,“这段故事倒也编得精彩。”
疯子赫赫地大喘了几口气,仿佛被檐下水猪激怒了,“你不信,你竟然不信!”
檐下水猪道:“这个故事如果是真的话,当年村里人都不知道的内情,你为什么知道?我猜……村长根本没死,他还在村子里的某个地方,或者,你就是村长……”
檐下水猪的猜测十分大胆,但不得不说是一针见血。疯子的身体猛地一颤,半晌过去,他的嘴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猜对了,村长的确还在村子的某个地方,不过我并不是村长。”
“那么你就是村长的帮凶。”檐下水猪的语气平静却犀利,带着入骨三分的透彻。
疯子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似哭似笑,“那二十一个人是我亲手烤熟的,想知道杀人的滋味吗?其实很简单,像烧制陶瓷那样,慢慢地填火,身体里的血就跟陶坯里的水分一样,慢慢烘干了……之后成器……”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越来越弱,之后声息全无。
他死了?
我迟疑地把手往疯子的脖子上探去,就看见疯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抬起一只手,喊道:“你……你……”那只手从半空中坠落下来,砸在棺材板上,再也没有动静。
这回疯子是真的死了,我手下停止搏动的脉搏证明了死亡的真实。
“他死了。”我放下疯子的手。
疯子的眼睛瞪得很大,让我想起一个词,死不瞑目。他有什么不可瞑目的,他害死了那么多的人,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也许看到了最难忘的人,谁知道呢?
我们三个合力将棺材盖盖上,可笑的是,煤窑里还躺着二十一具干尸,他们何其无辜,死去后连个像样的长眠之地都没有,可是亲手杀害他们的人,却躺在一具这么好的棺材里。
这一次我们很顺利地离开了烧窑村,我带走了那把鲁班尺,至于冯柱子,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或者他受的伤远比檐下水猪预料的重,可能已经默默地死在什么地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