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01

    公元二○○六年四月二日凌晨,何琳在海淀妇产医院提前一周产下一女婴。

    前天下午阵痛,拉进医院,宫缩缓慢,从一提到四指用了前半夜,而骨盆相对窄,医生建议剖腹。何琳一直没打算剖,想自自然然通过产道挤压让孩子更聪明健康一些,也不想肚子上留一道难看的疤,可实在受不了那份漫长煎熬了,像在生死界打滚一样,一不留神可能滚出界外再也回不来了,加上医生不厌其烦地灌输剖腹的必要和好处,省时省心,快,大人孩子都不用受罪,而且目前的剖腹手术非常成熟,除了近两年不能再生产外基本无副作用。当然剖腹要比自然分娩多花一倍的钱。

    于是那个肉乎乎一路啼哭的小姑娘在母亲被划了一刀的情况下提前给提溜了出来,声音那个响亮哟,那个委屈哟——好,首先保证不会是哑巴。

    半麻的情况下,呼的一声何琳感觉肚子坍塌下去,像一直撑得满满的大包被突然把里面的东西掏空一样,大包压力是减小了好像形状没缩回去,肚皮像包装纸一样趴下了。然后听到婴儿的啼哭很开心,松了一口气,也不管肚皮的事了,就想看看她,虽然早知道是女孩了,但男女真的无所谓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长相齐全啊,别两个鼻子三只眼睛六个手指呀!

    护士抱着恭喜她,举给她看,何琳竟有些傻眼,皮肤皱巴巴的一个小肉团,小老头似的,好像有点不对称的小脸上还黏黏糊糊的不太干净,妈哎,怎么这么丑?

    婴儿体重三点二千克,身高四十九厘米,每只手五根手指,一切都健康正常。被护士洗干净包好再抱过来时,视觉上已变得非常可爱了。

    母女二人被推出去,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传志、老何、小姨从她头天进了医院就一直候着,神经紧张地守了大半夜。中间老何还回去煮了蛋汤,用保温瓶盛着,护士有交代,分娩十二小时后再进水进食,父亲就宁愿先煮好等着。传志被小姨支使到街上买了夜宵,多备了份卫生用品等,还给医生护士准备了红包,没多少,只是喜庆,意思一下,也是间接催促医护人员要上心,对孕妇母女照顾得周到一些。

    让何琳心里难过的是自己的母亲没有来,心脏不好,让姐姐接到加州休养去了。何琳明白自己那一跪挫伤了母亲的心,伤了她内心的矜持和骄傲,那种一辈子维护的尊严感忽地坍塌下来,母亲愤怒、难过、失落,而她则不能被原谅。

    好在有小姨及时顶了上来,这个在平凡世界中越蛮横越快活的女人可不像她的姐姐那样久在象牙塔长了一副高贵脆弱的心灵——像泥鳅一样,淤泥,浑水或清水,没什么能遮蔽得了她活跃的身影。就像何琳这次生产,她就坐在产房外纹丝不动,理直气壮地支使着与孕妇血缘和法律关系最近的父亲和丈夫团团转,行动慢了都挨白眼挨斥责。一年后小姨才告诉她:她看多了产房外一切无良和丑恶,莫测的人心比天空中的云彩变化还快,而生产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柔弱最无奈最易受人宰割的时候,她担心医生突然出来宣布孕妇有危险,大出血什么的,两命只能保一条——她听说太多男人此时站在医生面前犹豫、彷徨,最终留下了儿子,放弃了孕妇的生命……即使是个女儿,她不希望这种选择发生。虽然她没有签字权,但有监督权,一旦姑爷犹豫,她会立即扑上去撕破他的脸!孩子是很可爱,但她只想拥有现在,不想考虑未来。而且孕妇一旦出来,她一定用超乎寻常的高兴与热情去迎接,新生父亲有时不喜欢女孩,那她更要用加倍的气氛提醒和刺激他:你不喜欢没关系,有人喜欢又稀罕!

    也许多少年后何琳想起这一段依然会泪流满面,自己的亲生母亲给了她高贵、辨别是非的心灵,给了她看懂世界的眼界和最本质的善恶标准,而这个小姨则教会了她如何在现实的阴暗角落里反抗、生存、生活,如何对待自己的命运与困境,如何免受侵扰和伤害。这是真实世界里非常踏实的母爱。

    由于剖腹产,下体疼痛不能动弹,何琳在医院住了七天,住到她自己烦烦的,非吵着回家不可。医院太拥挤嘈杂了,不如自家楼上宽敞安静。郁华清早就预定了最有经验的月嫂,每月五千薪水,够传志两个月收入的。传志工资涨了,何琳抓着他的工资卡呢,当然奖金和其他灰色收入就算了。

    传志颇有微词,并不是不心疼老婆孩子,而是从心里觉得冤,有钱没钱这个花法都不对头,月嫂干的那些活,他紧紧手都能干,而且还想把自己母亲接过来侍候月子,婆婆侍候月子好像是天经地义的,毕竟是自己的孙子孙女嘛,不会不尽心尽力,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是一家人,都非常方便。即使当奶奶的重男轻女,但有中间儿子在,儿子宝贝闺女,奶奶能逆儿子之势?进而也弥补犬牙交错的婆媳关系、增加祖孙之间的情感。

    可惜这个主意不仅遭到何琳的激烈反对,连岳父都保持沉默,此时掌握了主导权的小姨更是听也不要听,先把月嫂钱拍在桌子上了,称:“以后有钱时想着还我就行,这月嫂请定了!月子中的女人也就指望娘家人对自己好一些。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恢复期不留后遗症,花多少钱都不为过!我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又有了一个孙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时期的女人,不想吵架打架的话都别再计较了!”

    于是何琳过了一个比其他大多数孕妇都幸福安定的月子期。那五千块月薪的月嫂绝非漫天要价浪得虚名:按摩、喂奶、洗婴儿衣服、炖猪蹄、煮桂圆银耳汤、陪孕妇说话聊天、教新妈妈如何照顾婴儿等,什么都做,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不休息。婴儿白天睡,何琳白天要吃饭,晚上何琳睡,婴儿却闹腾,一会儿拉屎,一会儿尿,频率特别高。由于小孩皮肤太娇太嫩还有点过敏嫌疑,用纸尿裤不透气,小屁股一天到晚红红的,月嫂毫不迟疑用柔软的棉布,一天能换一大堆。为了防止大人衣物的细菌传染给孩子,月嫂坚持不用洗衣机,全是手洗。二楼阳台上搭了一根竹竿,女主人也不在乎有碍观瞻了,十几块白尿布和花花绿绿的小衣服万国旗似的迎风招展。

    王传志忽然感觉轻松了,除了上楼逗逗那个爱在阳光下大睡的婴儿,没什么他干的了,本来以为洗尿布是他的,洗妻子的衣服是他的,然后母亲看不过,把他解救出来,现在看来不用感谢母亲,得感谢小姨。他只要做顿好吃的就可以了,月嫂可不负责做一家人的饭,当然给产妇炖催奶的汤类除外。为了便于照顾婴儿,月嫂晚上也不下楼,传志就睡楼下。与同事那些焦头烂额俩眼乌青就去上班的新爸爸比起来,他算得上幸福轻松的爸爸了,还能集中精力上班,还能精神抖擞地上课,还能睡个囫囵觉。有时想想也自我感觉良好。

    大哥传祥有时过来洗衣服,会嘿嘿地瞅着弟弟笑。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很奇怪的平衡能力,就像封闭的铁屋子里有个出气孔让人愉快地呼吸一样,这个衣着不那么体面工作也不那么有面子的人却有了儿子,而生活更优越的弟弟没有,让这个只比社会最底层好一点点的农民有些说不出的骄傲和优越,关键是弟弟有了女儿后再没机会生孩子了,女儿会陪伴他一生。

    传志可没像大哥想象的那么郁闷和悲观,有个女儿怎么了?城市里只有一个女孩的上流人家多得是,人家可是高兴快活着呢!

    不过让他感觉到有压力的是得想办法增加收入,家庭增加一口人,可不像请个高薪保姆那么简单,孩子的小嘴巴一张,无底洞一样,至少得吃十八年,另外还要穿衣、培养、带着玩耍、接受教育等等一大堆开销,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但需要金钱是第一位的。

    这种压力何琳也感觉到了,就说纸尿布吧,间歇着用,一百多块一包,三十几片,按她这样尿下去,一个月得小一千;奶粉吧,母乳不够,多美滋、美赞臣,一桶只够半个月的,另外还有各种隐性却必不可少的花费。这些数字还只是开头,后面更是每月每年必须而稳定的消耗。于是这个新妈妈难能可贵地明白当家方知油米贵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又想到开源节流了,现在节流是节不了,想想怎么开源吧。这一想又想到了目前住的大房子,同时想起了婆婆说过的一句话:屎壳郎占山头,瞎了那块好地儿!现在这块地不能瞎了,她得盘活它!

    因此她明白无误地对孩子爸说:“得买小房子,借债也得买,把这房子租出去,养闺女!”传志一听,对呀,这也是办法啊,不能守着宫殿吃了这顿没下顿吧,表面穷奢穷要面子有什么用?由于去年过春节让何琳下跪一事,把岳母彻底得罪了,何琳也不爱搭理自己,现在老婆有令,他当然得顺着杆子向上爬了,能缓和关系就缓和嘛。当下就有点讨好地向老婆招供:房子他买,他眼光好,运气好,一年前在股市井喷时小赚了一把,现在翻了十七倍不止。

    “多少钱?”

    “马上套现,提出十五万没问题!”

    “好,就买个一居!”

    受到老婆眼神的赞许,传志乐滋滋的,和岳父商量了一下,要忍痛清仓。

    老何说:“这样也好。十五万首付能买个多大的?”

    “何琳要个一居!”

    “都有孩子了,一居能住得开吗?不行我搭个十万,买个二居吧?”

    传志马上把消息报告给老婆大人。何琳守着他的面就给老爹打电话:“爸,你挣那几个钱不守着养老,借来借去有没有个头啊?你以为你轻易借给我们,我们能轻易还上你吗?上次借你的五十万还没头绪呢,再搭进十万,你以为我们是证券公司啊!我可告诉你,人民币是逐年贬值的,三年前的五十万还能在三环买个像样的小三居,现在得跑到四环外了,说不定五环内也买不到了呢!有钱你自己留着吧,我们不惦记着您就不错了,您还往狼窝里扔!”

    说得传志讪讪的,尤其是那五十万他亲手打的欠条,这么久没人提起过,还真给忘了。这次让老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主动提起,有点不是滋味。

    当了母亲的何琳可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了,明着给父亲打了电话后,暗里又打了,老公炒股的资金来历可疑哦,她得问问,而老公炒股这事**要归结于父亲,老何明着说过,大牛市要来了,要指导姑爷炒股。

    “老爸啊,传志什么时候开始炒的股呀?”

    老何不知就里,“你们结婚不久吧,那时股票才1100 点!”

    “他哪来的钱?”

    “不是你们自己的钱吗?我以为你给他的……”

    何琳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放在抽屉里的现金总是莫名其妙见少,有两次明显被动过,可惜那时她太单纯,对钱一点数都没有。也就是他拿了娘家给她的礼金或是大姐给的钱炒的股!要不是买房的契机,都不知道他有小金库。不行,得让他掏出来!

    由于老婆孩子被照顾得不错,传志得以有空去周边看房子,不想买太远的,这一带就不错,北四环北五环有大学区不说,还有中关村这样的高科技扎堆之地,而且北城向来是北京的上风上水之地。

    他这边寻摸着房子,老家里人也情绪高涨,坐不住了,要来北京看孙女。

    老太太这一段时间心情很不好,让老三气的。老太太三个儿子,本来都要指望一下,按眼下的情形,老二和老三要更靠谱,两人都大学毕业,都能挣钱,将来更有能力供养回报老娘;而且在老三身上投入更大精力和希望,加上在北京和二儿媳妇处得疙疙瘩瘩,内心里,何琳真不是她想要的媳妇,虽然也让她下跪道歉了。所以老太太打心眼里希望老三不要辜负她的心血。

    毕了业的传林终于打来电话了,按母亲的要求也是自己的要求在武汉市找了个女朋友,不是同一公司里看上的小闺女,是汉口一私营企业加工厂小老板的千金,中专学历,人比较精明漂亮的那种。目前形势大学生出了校门就意味着失业,找了个做老板的未来岳父,传林在武汉的工作也顺理成章地解决了。现在打电话,要谈婚论嫁了,儿子试探母亲能为未来媳妇准备点什么。

    老太太失望之余,很干脆:“城里房子贵,把你娘卖了也给你买不起房!”

    “知道你买不起,又没让你买……”

    “现在让买啥也买不起,乖乖,家里有两个钱全让你拿走上学去了,也别想着你娘出点啥了,现在你娘啥也出不起!家里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憨完了?现在你们能挣两个了,自己能顾自己了,想怎么办自己想办法吧!”

    “……现在不是都兴见面礼嘛……三金嘛……”

    “你把钱给俺,俺就给她见面礼;你把三金交到你娘手里,俺不就有三金讨好媳妇了!”

    后来总算听明白了传林支支吾吾的意思:和二哥借一借,婆媳见面应该有这一节礼数的,不然未来岳父家有意见。

    “那也行,给你二嫂多少见面礼,也给小芳多少,这一碗水俺得端平!”

    男孩在那边撒娇:“四年前的钱和今天的钱不一样了啊!”

    “哪不一样了?”

    “四年前更值钱,长期看人民币是贬值的!”

    老太太听明白了,“那就再给你加二百!”

    于是母子在见面礼上商量好了,又谈了些别的。传林好像挺满意,把岳父家人夸成一朵花似的,都很会做人,也很懂事,还把人家的应景之词显摆出来:盼着早日看到亲家,商量一下孩子下一步的事。

    哎呀,老太太坐不住了,在二儿子家受了冷落,说不定在三儿子家能补回来。考虑了两天,和周围邻居一说,大伙都鼓励她亲自去看一看,武汉虽比不上北京,好歹也是大城市,让儿子领着转一转,就当旅游了;活这么大一把年纪,省个啥劲啊,这前半辈子受的苦,后半辈子有条件补,就坚决补!别让自己太不值。

    老太太心眼活动了,也觉得和这个小儿子更贴心。三个儿子,活都让大儿干了,巴掌都让老二挨了,就老三最受疼爱,从小有点好吃好喝的都捣腾到他窟窿眼里了。

    老太太手里还是有些私房钱的,孩子大了,没钱都能去想办法挣,她老了,得为自己藏点棺材板钱。于是老人家从床板下翻出包得层层叠叠的票子,取了十几张,咒骂了老三没有预付,然后把大龙交给绣花,在邻居们羡慕的目光中骄傲地去武汉了。

    传林电话里嘴巴很甜地说欢迎老娘去,但一旦老太太真到了武汉,给他打电话去火车站接时,小伙子惊讶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有点不明白老娘为什么在他最忙的时候给他添麻烦,而且没听出她最近一定要来啊!

    传林在岳父手下干活,显而易见并没享受到乘龙快婿的优待,只是人家闺女有些喜欢他慵懒的小资情调,也睡过觉了,生米做成了熟饭而已。在没有得到正式认可之前他需要乖乖的,好好表现一下, 他称这种状况为“先夹着尾巴做人”。

    先前给老家打电话,他只是想从另一方面促成他和小芳的稳定关系,如果婆家人重视一下,正式地给些钱物,让岳父家人觉得他家里人很重视,说不定能松松口,把婚事定下来,他的生活更稳定一些,毕竟在年轻人中,他的资本太有限,没房没车没存款,前途未卜,还是个外地人,他需要在这个城市先稳住脚跟。城市里谈男女朋友,自由谈是一回事,到节骨眼上双方家庭的重视也是很重要的推动作用,如果自己家里此时能推动一把,出点钱,他能保证将来稳定后加倍还回去。

    老太太是在这种情况下到武汉的。远远的只看到儿子一人有点着急忙慌地去接她,想象中漂亮的未来三媳妇没跟着。

    传林没把母亲带到他和小芳的住处,虽是租来的房子,给老太太临时找了干净的旅馆,一百块一天的那种,在市中心,也不算差。老太太进了房间,心有点凉了,一是没比上在北京住的四星级酒店,二是晚饭时不仅亲家没露面,小芳也没露面,只有儿子陪着她沉默地吃。她难受的是,儿子没瘦,没晒黑,但很饿呀,三扒两扒就把碗里盘里扒光了。

    儿子放下筷子突然问:“准备了多少见面礼啊?明天我把小芳带过来!”

    “八百!”

    传林好像给这个惊人的数字吓着了,“就给这一点?”

    “当年何琳回咱家时,俺给了五百人家也没嫌少,那五百还是你哥提前塞给俺的!”潜台词是:这八百你也得回头塞给俺!

    传林脸阴郁下来,哭笑不得,“那你还大张旗鼓跑来干吗?这样看媳妇哪拿得出手?”

    老太太不高兴了,“哪有这样说话的?俺是你娘,你交了女朋友俺来看看,认认你家的门你哪有这么多屁放?这几年不是供你上学那么多钱,俺还能没钱给小芳见面礼?你个没人心眼的憨货!”

    传林无奈,道理和母亲是讲不通的。那一晚老太太自己在旅馆里孤独地度过,本指望老三能留下来娘俩说说话的,但大学生的三儿语气多有不耐烦,留不住他,闷着气看着他一晃一晃走了。

    传林不敢把母亲的到来跟未来岳父母说,怕寒碜,跟小芳说了,说母亲要到广州看妹妹,中途下来看看她,请她给点面子,配合一下。

    小芳何等聪明之人,在其市井父母影响下,早把王家太后在二儿媳妇家的事迹查清楚了,别说结婚后不让婆婆上门,就是结婚前也不可能,你们又不出房出车,什么都靠女方家操持,那就当上门女婿好了。女孩只答应陪着见一面,见面礼什么的,不要!摆明了就是要和婆家人两清,互不欠,将来也是。

    第二天饭桌上,当老太太摆出八张粉红色毛爷爷时,小芳眼睛抬到老太太头顶的墙上,坚决不要。

    传林说:“这次出门没带多少钱,给你买身衣服的!”

    “还是留着阿姨自己买吧,我自己挣钱,能自己买!”

    稀稀松松吃完饭后,女孩就不冷不热地告辞了。

    老太太叹气:“长得比何琳高,也比何琳俊,就是不会来事!”

    不仅三媳妇不如何琳会来事,三儿也不如二儿如她意。老太太还想看看儿子未来岳父家的工厂在哪里,老三推托累,哪里也不想去;老太太退而求其次,想知道儿子住什么地方,老三推不过,就带着母亲转了好几圈,终于转到一个能俯瞰长江的整洁漂亮的花园小区里,指着某一幢楼的高处说:“我和小芳就住在那里,二居室,里面中档装修,放心吧,生活还可以!”

    老太太稍显可怜地:“不能上去坐坐?”

    老三面有难色:“……钥匙忘到了小芳包里!”

    拿着见面礼,满怀一腔热情,却连儿子的家门也没进去,老太太回老家后难受呀,坐卧不宁,就坐在墙角避风的地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剥僵硬的棉壳。那些嫩的,冬天来临前还没开花的棉壳皱巴巴干瘪地缩着,只来及裂开一道或两道缝,能看到里面的白棉丝,需要粗硬的手指用力掰开,掰不开就用剪刀或砖头砸,才能扯出里面硬邦邦一团发黄的棉絮,留下棉壳当柴烧。越想越糟心,老太太干着活,眼角里就不由自主噙满了泪。

    一个邻居抱着簸箕路过,走走停停,老远看到她就说:“传林娘,还不去武汉享福去?让三儿媳妇孝顺你!熊老妈子在家里干坐着捡点棉花做啥呀,轮也轮到三媳妇了!”

    老太太冷笑回答:“眼珠子都指不上,还指望眼眶子?”由于怕人笑话和小视,声音很小,小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一个人至少难受了半个多月吧,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念叨:这个儿算是养瞎了,指不上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绣花知道了,邻居知道了,在北京的传志知道了,何琳也知道了。

    不过老太太沉闷了一段时间后,也不怎么在乎了,现在不孝顺的孩子多了去了,谁笑话谁呀。好歹她还有其他儿子指望。

    这天老太太在家接着二儿报喜的电话,先是心里凉了半截,骂媳妇不知好歹,不信她的偏方,终于生了个小丫头吧!自古的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好歹自己有个大孙子了,没那么彻心悲哀。自己去田里锄地时,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地顶头的邻居,而且没有隐瞒自己的不满。

    有邻居宽慰她:“城里有一个闺女的也不少,怎么不是过一辈子?人家也过得不错呀!”

    “你可别这么说,城里人也很想男孩子的,就是没那命,没摊上,没啥办法呀!”

    “你二儿在城里,有个闺女过过也不孬,你这个熊老妈子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老太太噼里啪啦把棉棵上的棉壳摔下来,收拢到簸箕里。“没有男孩子过个啥劲的?心里没劲!想想俺二儿子干一辈子将来物件给谁啊!”

    邻居笑,“人家城里没儿的物件都给了谁?”

    “给了谁?反正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俺得让他俩再想想办法!”

    “你有那空给抱过来养着呗,他们再添一个!”

    “俺这一把年岁了,给他们侍候孩子?”

    “谁叫你是奶奶呢,儿家有事你个老妈子不帮谁帮?”

    老太太又找到自信了,“俺得去,王八孙子没那命,不听咱的还充能,瞎能豆子!现在不能了吧?”

    邻居起哄,“不听话,你去城里骂他们!”

    “得骂!肚子不争气磕头认错有个屁用?有二两本事给俺生个孙子呀!”

    “哎呀,老妈子,还是你厉害呀,估计这回你儿子媳妇还不乖乖的,你说几是几!快点去北京吧,享福!像俺这样的,这辈子没啥想望了,老老实实拴在这几亩坷垃头子地上等死吧!”

    另一个也说:“对呀,走了还回来做啥?给媳妇侍候月子——城里媳妇兴让婆婆给侍候月子吗?”

    “兴不兴,俺都去,看看她有啥脸给俺交代!”

    “老妈子,别忒性急了,让媳妇给撵出来……”

    被邻居追捧和挤兑的王老太太很快给儿子打了电话要去北京。传志吃了一惊,“娘啊,你现在来……有用吗?”

    “咋没用?这叫啥话?儿子有孩子了,俺去看俺孙女去,谁能挡着?”

    “不是啊,何琳正在坐月子……”

    “坐月子,你娘不能帮把手?”

    “有月嫂,请了月嫂,别人不用帮了……她小姨给请的!”

    “老爷,得花多少钱啊?”

    “娘,几千块钱,你不用管了,反正也就一个月!”

    “呃,生个孩子光请个侍候的人就花几千块,你咋没想着请你娘挣这几千块?”

    “娘啊,你不懂,这月嫂是经过正规培训的,科学照顾月子……”

    “再科学不就是侍候个人嘛!又不是造飞机,不行,俺得去,你这个憨儿拦着你娘干啥?你娘去看孙女,不能看啊?”

    “娘,不是拦你,家里不是忙嘛……”

    “俺忙不忙你能担点什么事?你别拦了,你娘这次去有要事与你商量,不然也不会扔下地里的活做给你们吃!”

    传志一愣,有点紧张,“什么事?”

    “你这个憨熊!俺就不能给俺刚出生的孙女塞点见面礼缝个小褥子做几件小棉衣?你咋就憨完了?何琳和她娘家人哪个是能动个针动个线的?当奶奶的知道孙女落地了,能装个不知道不去看看啥的,叫人看笑话?家里这二亩坷垃头子地又有啥要紧的?”

    传志一想,对啊,当奶奶的来看孙女天经地义啊,老人容易隔辈亲,也是个礼数。

    于是在何琳月子里的第十六天,婆婆大驾光临了,带着菜地里的鲜玉米棒子,几斤刚摘的茄子辣椒等,一包还挺沉。传志去火车站接的她,老太太拉着个脸,心里烦,“生个小闺女!”

    传志心里急,“反正都生了,没法的事,你别回家因这个乱说话啊!”

    “生个小闺女!”

    “那也是你孙女啊!跟你说,回到家别这样烦了,何琳她能高兴?”

    “生个小闺女还怨旁人不高兴?”

    传志站住了,“娘啊,你要这态度咱不回家了,找个旅馆住下吧!”

    老太太这才算完。

    婆婆又来了,何琳何止不高兴,一听到“老公的娘或妈”就头皮发麻,心情恶劣,情不自禁发神经,快形成神经官能症了。

    传志是这样说的:“咱们有了宝宝,我妈高兴,非要跑来看孙女一眼,我能拦着老人不让看一眼自己的孙女吗?”

    “没觉得不是孙子遗憾啊?”

    “嗨,想孙子那是肯定的,但生下来,孙女也是自家的啊,疼还是要疼的,老人容易隔辈亲,以前的气话你还真当真?”

    “不是要把女儿抱走,换你侄子的户口吧?”

    传志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要是放在孩子出生前,他真没觉得是什么大问题,何尝不是优化家庭人口资源的一种方式?这年头把女孩藏在农村老家为男孩提供一种更有利的成长空间的事儿太多了也太普遍了。不过,孩子出生了,心里的天平多少就变动了一下,从床上抱起那个粉嫩的肉团儿,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的小手能紧紧抓住他的一根手指了,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和小小的嘴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动和喜悦;而一年前抱侄子时,只是高兴,而没有这种激动到骨子里的心情。不足月的女儿,显得那么可爱,那么弱小,这个时候把她抱到千里之外的老家去接受粗粝的喂养和前景不明的童年成长,他感觉到内心疼了一下,还真不舍得了。

    “放心吧,我们自己养女儿,她就在我们家待着!”

    何琳为之自豪了一下,虽然内心已发过誓不管别人如何对待这个女孩,她一定要把女儿看成掌上明珠,不准在生长中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不过私下里,还是有些担心老公受他家人的影响,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毕竟否定女儿也是连她一起否定了。现在听着老公的话看着老公的神态,骨肉情深发生作用了,没被家族利益取代。

    不过小宝贝也太可爱了,粉嘟嘟的,虽未满月,但皱皱的小皮肤已经长开,高挺的鼻梁,明亮的黑眼睛,集合了她和传志两个人的五官优点,经常吐着小舌头,嘟着小嘴巴,让人心地柔软、怜惜,满心疼爱,有今生今世拥抱她照顾她的感觉。

    于是那个一出生就像个小老头、脸上粘着分泌物的“奇丑”小姑娘如脱茧之蝶,光彩夺目起来。

    王老太太在楼下两天了,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盯着月嫂看。月嫂在厨房烧开水烫尿布,她就在门口一眨不眨地盯着瞧,月嫂干点别的她就在后面直勾勾地瞅着,倒也没什么闲话。但月嫂明显感觉到了不自在,到楼上就对何琳说了,“老太太不是对我有意见吧?看得我直发毛!”

    “嗨,你别理她,刚从农村出来,最爱大惊小怪,事儿多着呢!”

    “来了两天怎么不上来看看宝贝孙女啊?”月嫂是何等精明之人,抱着宝贝逗,“瞧瞧我们多可爱多精神呐!聪明就聪明在这一双大眼睛上,将来可要念大学念博士呀!”

    传志傍晚回来,在厨房准备晚餐时,他妈就在旁边念叨:“老爷,干了点啥事呀就挣五千!”

    传志笑,“这不是特殊情况嘛,月嫂也是一项技术兼体力活呢,一般人还真干不了!”

    “有啥干不了的?抱孩子,洗尿布,尿布也没洗多,都用尿不湿了;女人当了娘,天生就会,不用老师教的,累是累点,有啥技术?一个月挣一大摞票子,累也值呀!这,你们男人都不懂。改天你也给俺找个侍候人月子的话,俺不要多,三千俺也能把人家侍候得好好的!”

    “你侍候月子?别把你累个好了不好了的。”传志知道母亲心疼钱,忙转移话题,“看你孙女了吗?”

    老太太沉默不语。

    “可好看了,一会儿抱下来,你等着。”传志马上净手跑到楼上,一会儿,抱着宝贝下来了,笑嘻嘻地给母亲看。

    老太太认真地瞅了两眼,“怪白,不胖,小鼻子小眼睛的,随谁呢?”

    她儿子乐滋滋的,一脸骄傲,“随我,女孩都像爸爸!”

    他妈接过孩子,不同意,“你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有点呆,那是福相。这可不如你小时候肉头肉脑的有看头。老天爷,穿的这是啥呀,还绣着花,钱少了可买不来!”

    传志嘿嘿笑。

    “叫啥名?起名字了不?”

    “起了,还没定下来!”

    “叫‘念弟’吧!”

    传头愣了一下,回头哑然失笑,“忒难听了,土!我们商量着叫天勤,天道酬勤!”

    显然老太太没听懂,“念弟好,念弟有说处的,老家里凡是生闺女的,都叫念弟、招弟、想弟、保弟,多准你知道不,下面保准是男孩子!”

    “娘啊,我们没法子要第二个了,我是公务员,上边管得紧!”

    “俺抱走,谁知道?”

    “谁不知道?这医院、居委会都有记录的!”

    “孩子没了,有记录咋了?”老太太意思:孩子就不能有个病有个灾的……没了?

    “何琳也不会答应啊,她把闺女看成半条命了!”

    “何琳不懂事你也憨完了?”老太太不舒服了,“有人想替你们藏起来拉把着,你们还想啥呀?啥年代有个男孩子也是正经!到时候有了,随那些王八蛋咋处置去,有了男孩子你还怕啥?过几年不知兴啥了,这年头变化忒快,说不定那时又兴要俩孩子了呢!”

    “娘,这是国策,一时半会儿变不了!”

    “变不了?人会变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家那么多当官的难道都一个孩子?捂得紧,别人看不见呗!”

    “娘啊,肯定露馅,不像你想的抱回去养就没事了,哪有不漏风的墙?”

    “墙漏风也是从门里漏的,咱把门关严——”

    “怎么关严?”

    “不就是个孩子呗,把大龙的名顶上,相差一岁,两三年后谁看得出来?”

    传志有点结巴,“娘啊,以后你别、别再提给大龙安户口的事了,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何琳还不跟我拼命!”

    老太太把宝贝送回儿子手上,不情不愿,“好不容易有个户口名额,给小闺女上就等于瞎了这个名额!闺女无论怎样,俊了丑了穷了富了,将来都能找上个婆家,怎么不是一辈子?男孩将来过得不行,再赶上机会不好,就有可能混得狗屁不是,连个媳妇也说不上!”

    传志就是不松口。

    “要不,俺给何琳说?”

    “你别说,说了就是事!”

    传志抱着宝贝转身上楼了。

    老太太撅着嘴,生闷气去了。这可是关键时期啊,能不能行,在此一举了。

    晚上,宝贝睡着了,月嫂出去买一些东西,传志何琳幸福地依偎在一起。何琳说:“想破脑袋了,咱家臭宝叫什么好呢?”

    “字典都看两遍了,也没找出个有意义的字!”

    “《诗经》、《论语》又看了,好像生僻字不容易在电脑字库里查到啊?”

    “还是叫天勤吧,天道酬勤就没错!”

    “那叫——何天勤?”何琳笑着搔了搔老公。

    传志看了她一眼,“还真是跟你姓啊?”

    “法律上都说跟父姓母姓一样,再说我们以前不是讲好了嘛,生男孩随你姓,王天勤;生女孩随我姓,何天勤。正好你家重男轻女,姓我姓吧,何家不嫌女儿的!”

    传志矫正,“我也没嫌是女儿啊!”

    何琳难得嘻嘻笑着,“可你妈嫌啊!”

    “我妈又不能和我们过一辈子!”

    “可你妈要把我们的宝贝偷偷抱走怎么办?看什么看,你以为她做不出来?

    如果叫何天勤,老太太估计没兴趣养别人姓的孩子吧?”

    传志心里一凛,他和母亲说的话莫非让她听到了蛛丝马迹?当下表态:“放心,咱们的宝贝是不会让妈抱回乡下养的!”

    “那当然,我的孩子绝不能被流放到穷乡僻壤当成小狗小猫吃了上顿没下顿地去养!我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传志心里暗自叹了一口,这两个人还真是铆上了。

    不过紧接着还有一件事令她分心和万分忧心,差点让一个好月子的心情泡汤。

    小雅不在后,她与方鸿俊的房子分割成了问题。这房子自二○○三年买了后,从首付十余万到五年后总价一百五十万,去掉银行贷款,净赢利一百多万。

    这财产有小雅一半,按法律规定,小雅的这一半,第一顺位继承人方鸿俊和小雅父母可以各分百分之五十,也就是小雅的父母可以分到二十多万,方鸿俊从这套房子得到七十多万。这种逼死人后的“豪赚”让小雅的好友陈哲惊跳起来,给何琳打电话。

    何琳立即从生产后的喜悦中震惊得心尖打战,以为这事彻底过去了呢,人死了都不能安生,谁都知道这房子大部分是小雅辛苦挣钱换来的,从首付到大部分还贷,方鸿俊的薪水存在了他母亲郑老太户头上,现在他们夫妻的共同财产只剩下了小雅负担的房产,他的钱则顺理成章变成了老太太的钱。更令人震惊的是,郑老太提出不分割现在房产,因为儿媳也给娘家买了房,要分割,连儿媳娘家的房一块儿分割了,若不就一家守着一套房子相安无事吧。

    小雅的父母属于城市底层中老实巴交的下岗工人,平时吃低保,小雅活着时还能明里暗里接济一下;现在女儿没了,主要财路就断了,房子没法供,只能等银行给收回去。眼下只剩下哭的份了。

    何琳问:“我们能怎么办?”

    陈哲咬牙切齿:“让姓方的吐出来小雅的那一半房产,不然我宁愿找人做了他!让死老太婆由寡妇变成绝户!做人不能太过分,这么明显地欺负人!”

    何琳在月子里,帮忙有限,但想起来小雅几年前好像放在她手里一张欠条,本是一式两份,小雅手里的“还”了,但她手里这一份却没能证明还过了,得让姓方的重新还!于是赶快让月嫂帮忙翻箱倒柜地找,找了一下午,还真给翻出来了,两万!

    为小雅父母争财产的主要任务落在了陈哲身上,陈哲已硕士毕业,利用导师大人的能量现就职于北京一家大报。这个甘愿为好友两肋插刀的女子胆大心细,为了心中的公平和正义不惜走极端。她知道方鸿俊对小雅的感情,爱情是有的,他真爱她,只不过让他爱嫉妒能搅和的母亲利用亲情的巨大影响力对冲了。

    那天她单独约了这个心情忧郁外表变得有点邋遢的男人,把一张医院鉴定书拍到他面前,硬邦邦鄙视的声音:“都是两个孩子父亲的人了,还不能保护自己的骨肉!是不是纯爷们?”

    已陷入巨大悲痛的方鸿俊两手还是哆嗦起来,那张写着妻子小雅名字的单据上有医生特有的潦草字体,但里面的“单卵双胎”四个字还是很容易辨认出来,也就是小雅跳楼时,正怀着两个月的双胞胎!突然而现的新悲剧差点让他昏过去。

    “这是何琳陪她去做的检查,她不是一直神神经经心情看似不正常吗?她在六院时就跑出去找何琳了。你可以给何琳打电话证实一下,何琳正在坐月子,生了一个千金!”

    滴水不漏。她就赌他巨大悲伤再雪上加霜时不会给医院打电话,就是打,也有她一个护士姐妹应付。当然何琳也没接到电话,她还指望着拼尽全力骂他个狗血淋头呢。

    一个星期后,方鸿俊把六里桥的房子出售了,揣着一半的钱到顺义他的工作地点附近新买了房子,就此从亲朋好友眼里消失了。当然何琳的那两万欠条他也再没计较,连着一半房钱都还给岳母了。在陈哲和何琳眼里,他多少有些灰溜溜的,后半生将在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中度过,妻子因为婆婆跳楼了,带着腹中的两个孩子,这种悲剧能对抗对他母亲的孝顺吗?估计这母子以后也会人不会鬼不鬼缩在郊区不用出来了。

    这多少是个胜利,告慰了小雅的在天之灵。何琳对自己的婆婆更加看不顺眼了。

    尽管传志上班前特意到母亲房里千叮咛万交待,不要提抱回去养的事了,至少最近不要提。老太太很听儿子的话,也就听了八小时,又观察研究了月嫂半天,看着月嫂在楼下洗尿布。直到儿子下班回来,也笑模笑样地跟着儿子上楼了。

    何琳看到婆婆上来有点吃惊,心道真的上来了呀,以为不邀请就不上来了呢。但心里真不愿意让她上来。

    但老太太上来的理由多正当啊:看孙女!无论孙女在哪里,当奶奶的看自己的孙女总是合情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