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08

    客厅里聊着聊着聊到正在上升的股票大盘上。

    传志探头一看何琳脸上根本没有阴影,很开心,心想与婆婆吵架并把婆婆赶出家门,是件很严重的事情,她也不好意思生气了吧。

    烤肉和酱端上桌,挨着何琳坐时,又发现何琳眼光疏离,根本不爱搭理自己,有点郁闷了,她原来是在生气啊!不过好在同桌的另三个人丝毫不知情,也没有人找他麻烦,更是觉得老婆成熟了,不事事往外说,能内部消化就消化了,竟忽然有些感动。

    郁华清还着急地对小两口说:“你们快点攒钱买股票啊,更大的牛市就要来了!”

    老何对小姨子说:“姑爷不用你教,我指导,我炒股比你在行,你也就乱跟风,跟对了就赚,跟不对就怪别人,我可都是从真凭实据中分析出来的!”

    “那我拿出十万放你手里吧,只要是比我多赢利的部分,分一半给你!”

    “我看行。”上海男人转向老婆,“家里的菜钱给解决了!”

    晚上回去时,何琳没出岔子要住娘家,而是什么事没发生般跟着老公出来了。传志想牵她的手,何琳避开了,不是刻意避开,是自然避开。两人走得很近,心却远了些。一直到上床休息,何琳一直独善其身,自己占了三分之一的右边床沿,脸朝外,安心地睡下了。

    传志放下姿态,就势要抱她,甚至故意骚扰了她胸前胀了一些的咪咪,何琳都不像以前那么在意,也就是你再怎么上脸也不搭理,让你自己臊着自己。果然传志无聊了,心里有些叹气,觉得可能自己的母亲也做得过分了,母亲的泼辣与唠叨,也真可能惹怀孕的妻子不高兴了,不然怎么那种话也能说出来?

    何琳慢慢从老公身上体会到了一种惰性,那种隐藏至深的延展性和妥协的一面,像泥巴一样,搓成什么样就能成什么样,在顽固之外,还会从外界反应反思和调整自己的做法和姿态。他也会怀疑自己,纠正自己,为自己造成的后果支付代价。可这种代价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如果凭他自觉偿还,可能选择那种成本最小的,赔个笑脸,说句好话,或做几个卖乖的动作,希望把沟壑拉平。何琳偏不,就要让你支出更多代价,通过代价的加大让你反思你犯过的错误,绝不是一毛钱的小事,现在是三十万也补不平,所以你要想明白这三十万后面相应的目录,你以为正确或理所当然的事情可能都站不住脚,你都要付代价矫正。

    矫枉过正之嫌也有,反正何琳不知不觉中要下点猛药,让你彻头彻尾地反省。也不逼你,就是不搭理你!这一切局面可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还别说,这对王传志很有效,自己是一面镜子,可以照出别人,别人是一面镜子,可以照亮自己。他是踏踏实实地改正,老老实实地在媳妇面前做一个好人,比如做饭,一直的客观理由是老婆上班路远,挣的钱也多,他一个男人有时间有精力做就做了,也亏不着外人——现在则不,这饭我一定做!理所当然我做!合该我做!即使以后老婆有时间有精力了,我也要求做!因为曾经我做错了,让她生气伤心了,我要将功补过!做饭收拾房间应当天然在我名下。

    我也要用洗衣机,这衣服就得我洗,我才觉得舒服!哪一天老婆愿意洗了,好,算她替我干活了,我得感激!

    得给老婆端倒洗脚水。这事不大,可以让她充分信任我,觉得没有我还真不一样!我就愿意什么都为她做,谁让我在关键时期做得不够好让她伤心失望呢!

    传志一门心思低姿态挽回补救的诚恳,何琳是看在眼里的,也明白那种妥协的韧度,如橡皮筋一样,拉得太长就不能持久,一个现代奴隶靠反省和自觉是不能长远的,你还得给他翻身的甜头和希望。再说,他现在这么老实巴交地当牛做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有孕在身,孕妇视觉上的身体变形会影响到心理的,他情绪上也很容易接受一个身体在慢慢变形的老婆有其他反常举动,因此在他身上某种自卑和固执性情因素没起反作用,潜意识的某一方面,孕妇比他更弱更需要迁就和保护。

    为了不使老公在做牛做马的反思和被救中长反骨,何琳试着原谅他,试着给出一些胡萝卜。比如:洗脚后,她**的脚丫会因等着擦干而翘起来,翘到他脸上;睡觉时会等着他拉被子盖上;吃饭时等着他给她夹一块最好的瘦肉……这些小动作本无须他劳,但作为一种包含亲昵依赖甚至暧昧的姿态,体现到对一个男人举手之劳的需要,你就是烦恼也是沾沾自喜的烦恼,被需要很容易生出责任和自豪感。这一点小事你都不厌其烦地干了,大一些的事你更责无旁贷了。

    用这种方式,何琳教育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传志。很多时候,她会想到自己父母和他们的生活模式。父母的相处方式给了她深远影响,以前对父母很烦,恨不得逃之夭夭,现在才知道那是对她有关家庭的启蒙,遇到问题她会潜意识地在父母婚姻的轨迹中求解。老何夫妇关系中,郁教授比较单纯,比较孩子气,某种程度上还很固执,是最简单无城府的一个,倒是父亲用心很细腻,很理性又相当艺术地与学术型妻子轻轻松松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生活难题。老何像个太极高手,不露痕迹便能化解于无形,用坚韧的男性手法“刚柔相济”地与妻儿相辅相成。

    何琳总是在参考父亲的手法和思想,觉得父亲太厉害了,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家庭主夫式职业经理人。

    这个时候,何琳可能还没意识到她与王传志已陷入犬牙交错,在相互撕咬中进入妥协稳定的局面。就像两块巨石放在一起,天长日久,会风吹日晒掉自己的棱角,慢慢进入对方,彼此成长为一块。进入的过程就是对抗、妥协和互相适应的过程,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了解彼此掣肘、彼的左手就是此的右手时,默契、包容、和谐也会共生出来。

    几天后,传志去广州嫁妹妹了。他前脚刚走,后脚何琳就给红霞发了短信:

    你哥出发了,我让他捎给你五千块钱,别嫌少,嫂子的一点心意,有宝宝了,留给自己零花。

    红霞立即热泪盈眶,潜意识里家里人都是抽水机,没完没了地抽水,现在竟然是嫂子给了她一大笔钱,可是一次面都没见过的嫂子啊!

    何琳就是要自己与婆家人做个切割,不沾他们边,也不让他们沾她边,不忿他们,不与他们共用一张面子,就是不与他们一帮人在一起搅和!

    红霞与小雨的婚礼比较简单,在当地城乡结合处的一家二星酒店里摆了几桌席。来的人多是男方的至亲,关系一般的都没通知,喝喜酒是要给红包的,给别人给自己增加负担不说,过几年领证时说不定还要举办一次呢。

    传志作为新娘娘家代表,被当做贵宾中的贵宾隆重招待。广东人的普通话不是一般的差,但非常具有地域文化的自信,没觉得讲好普通话能怎么样,讲不好又怎么样,大家常看香港的电视台和广东地方台,中央1—12 台是辐射不了他们内心的。传志和他们在一起感觉简直就是两国人,但在喝酒和对美食的爱好上又觉得大家差不多。

    红霞穿着蓬松的婚纱与有些黑瘦的小雨在几张桌子间穿梭敬酒,伴娘也没请,是新郎的表妹在后面捧着一大杯凉白开时不时地给新表嫂斟满。传志看着娇艳的妹妹(也许因为化过新娘妆吧,他简直震惊自己的这个小妹妹竟像仙女一般漂亮),简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好在亲戚不多,又很体谅尊敬新娘,白开水就白开水吧,心到,意思一下就行了。亲戚嘛,主要是靠以后走动、交往的。

    娘家哥来了,新娘开心啊,小脸儿红扑扑的,艳若春花,脚不连地忙忙叨叨。婆婆,一个很瘦小干瘪的老太婆,怕儿媳累着,一会儿过来劝,坐下吧,歇歇,守着你哥说几句话,请假,过来一趟不容易。

    传志除了新娘娘家哥的身份,他的国家公务员、在北京部委上班的这种“政治”地位备受大家尊重,大家不觉得媳妇来自北方,尤其是北方农村有什么该指责该歧视的,也没人叫她“北妹”,起码小雨一家人就不乐意,媳妇受了冒犯就像自己受了冒犯。因此传志这个在中央当差的“当朝”干部出面,一是抬了妹妹这个异乡人在婆家的底气,二是抬了婆家在亲戚人面前的底气。很多人际关系是很微妙的,别人给你长脸时,你自己首先也得有脸。起码传志就感觉到这个年轻的小妹妹靠着她本人的努力已赢得大家的尊敬和爱戴,他来算锦上添花,本来能添更大一朵,何琳来就更好了。何琳是大学教授的女儿,虽人悠悠搭搭、有一爪没一爪有时挺二百五的,但她自小养成的眼界和气质在那儿。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和心理传统向来如此,没有两百年民主与自由的熏陶是改不了下意识向上看的。

    青春娇艳的红霞一直没依婆婆的好意坐在娘家哥身边好好吃饭说会儿话,她蝴蝶般兴高采烈地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避免挨着哥哥坐似的。传志心里有点难过,这个妹妹离家人太远了,谁都没怎么给过她真正的关怀,她一直都在忽略中成长,突然有一天家人送来久违的亲情和温暖,她竟不敢走近,不敢伸手去接,比“近乡情更怯”更让人心酸。

    红霞的确刻意避免与哥哥挨着坐,这种幸福来得太不易又太突然了,一度烫得她浑身哆嗦,虽然一直盼望着这种场景出现,可能盼太久了,失去了信心和渴望,一旦真实场景出现,她反而失去了“得到”的勇气,给自己一个缓冲般,惧怕突然走太近会眼泪迸发控制不住自己激烈的表达。因此她选择了最轻松最幸福的表达方式,在哥哥和婆家人注视下以最美丽的身姿快乐无比地在亲戚们桌子间忙碌。

    但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只是需要不同场合才能表达出来。酒宴完毕,传志回机场时,妹妹扑到哥哥怀里算是痛快地哭了一场,把过去十九年的泪水哗哗全流出来了。传志除了深深自责和悔恨外,觉得妹妹在南方选择成家是对的,人缺啥补啥,贫穷的确是普遍的心头大患,比这个大患更可怕的是家庭成员亲情的缺失和匮乏。

    红霞和小雨当然没让二哥空着手回去,越是底层的人礼数越周到,不周到怕人笑话似的。这小夫妻天很晚了还勤快地去街上张罗,把广东的特产尤其是南方的水果:荔枝、菠萝蜜、香果、杨桃、番木瓜、番石榴、黄皮、油柑子、莲雾、火龙果等等,凡是北方不容易买到的,都水灵灵巨新鲜的每样几斤,装进了一个大个的拉杆箱里,说是给嫂子尝尝。

    于是什么包包也没带的传志回来时拉了一箱子热带水果。何琳那个高兴啊,就喜欢这种善意良性的互动,不在乎花了多少钱,起码对方知你的情,能给你尊敬和真诚的回应。

    她自己兴高采烈洗了一小盆吧嗒吧嗒吃了一小堆还不算,有一半都堆到冰箱里以后慢慢吃,另一半拿出去显摆去了,去娘家,小姨家,两个表哥家,当礼物送了,当然没忘好友小雅,还特意交代:不能给你婆婆吃,看见她不烦别人了!

    和老婆塞俩枣就喜形于色不同,回北京后,传志好几天过不来,半夜坐起来会唉声叹气,觉得自己母亲在最小的女儿身上做得真不咋样,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了吗?何琳不用珍惜晚上睡觉的时间,就坐起来与老公一起声讨婆婆,当然声讨过分时会遭老公白眼,他自己的娘,他自己批评就没事,想怎么批就怎么批,别人只能听着,附和着,学他的一句狠话他都不乐意。嘿嘿,何琳就鼓励他批。

    心情快活了,何琳就到附近的小公园里转转,阳光明媚,银杏树的叶子快要黄了,不少人在用杆子打下白果,据说这东西是中药,有补肺养肾、强身健体的功效,就是吃多了会中毒。她自己也捡上一枚,又捡几片黄透的叶子,精美的小扇子似的,等待做母亲的日子里,心情越发格外的好。溜达了一会儿,悠悠搭搭回家了,惦记着红霞捎给的热带水果。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洗了一小盆,要端上楼吃,就听到屋后面有吵吵和哭叫的声音,站在楼梯的窗子旁一看,胡奶奶家正在炸锅,她平时低眉顺目的媳妇张牙舞爪吼叫着追着她儿子劈头盖脸地又打又抓,都不踹屁股和腿,专门啪啪扇耳光,打脸,打脑袋,狂风暴雨似的。那男人也不还手,只是抱着脑袋慢慢躲,看上去少有的逆来顺受,后面的泼妇却是越打越起劲,粗着喉咙,像一只野兽那样狂呼大叫,那狂暴劲头,仿佛打了别人她也不活了,要撞墙一头撞死似的。

    楼上楼下的邻居像忽然被惊醒的鸽子,都扒着窗户里往外看,孩子们却飞快地涌到胡同里笑嘻嘻地看热闹,这中间没有尴尬的小甜甜。忽然见胡奶奶从拐角后面追出来,双膝着地磕头……众人从他们口中也听不出什么来,只看得一头雾水,大约心里清楚,这个平时不怎么出声一门心思干活的媳妇今天算是给正经惹着了,看样子破锅破摔豁出去了,倒是常有理的婆婆和男人不作声了。

    狂打了一刻钟吧,这家人又缩回地下室了。刚才热闹的战场突然冷清下来,就像一场幻觉似的。

    何琳边吃边纳闷,甚至还有点兴奋,要是自己哪一天这么收拾一下传志多好呀,不让他妈磕头,认个错少搅和就行了。何琳平时也不怎么与后边的邻居往来,都是些老太太和中年妇女,与她谈得来的不多,倒是以前婆婆常到后面找人说说话。现在发生了打架的事,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权当一场热闹,以至几天后胡奶奶一家从这里搬走了,她也不知道。后来她身子更重时,经常围着房子散步时,才从这些邻居偶尔的闲话中慢慢了解到一个秘密:胡奶奶除了这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一直在老家里,这个女儿有个儿子,很受重视,十七岁了,考不上学,也没有事做,就想到北京的舅舅家来看看有没有发展。胡奶奶家本来是租的地下室,二居室住着三代四口人,甜甜有时跟奶奶睡,有时在客厅独自睡。这外甥一来,就在客厅里打地铺了。都是自家亲近的人,胡家媳妇虽然很讨厌,但也强忍着,希望这男孩子快点回家。但胡奶奶却是超级喜欢这外孙,男孩子嘛,即使闺女生的“外人”也比儿子生的亲孙女强,因此想让儿子给外孙找个工作。胡奶奶和王老太太一样,是个异常节俭的人,就是去早市买菜也要等到快散市去抄底,买一块钱一堆的萝卜青菜。所以经常大清早的这个地下室的大人就都出去了,就剩下两个小辈。按说都是孩子而已,都没预料那男孩都十七岁了,已是个男人了,还在躁动的青春期,造孽也好,冲动也好,就和不到十岁的小表妹发生性关系了。但小女孩毕竟太小了,**都没发育成熟,抱到医院,私密处被缝了四针……按说这应该是强奸案了,还是未成年女孩,但这男孩是独生子,其一家人磕头跪门想让弟弟弟媳放外甥一马,一进监狱孩子就全毁了。而且胡奶奶也流泪默认“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孙女给糟蹋了,后悔没用了,还要再把外孙也搭进去吗?所以甜甜的妈就发疯呀,发疯地捶打丈夫,怪他保全外甥不顾及女儿。

    这件事到底给自家人压下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为了不在邻居眼皮底下被指指点点,这家人迅速搬了家,搬哪去了谁也不知道。所以胡奶奶和小甜甜再也没在何琳家旁边的槐树底下出现过。

    这件事就像一支羽毛一样,好像轻飘飘地存在过,甚至这传说的都不太相信真的发生过,但真的发生了又能怎么样呢?毕竟事不关己,邻人想到的是以后要看管好自己的女孩,即使想象的悲剧也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这事逐渐再没被提起过。

    金秋十月,小雅提了三盒新鲜草莓来看何琳。

    何琳在厨房捧着草莓吃,小雅在旁边做午饭。近六个月了,肚子已骄傲地隆起,不是随便什么衣服就能遮盖了的,同样遮盖不了的是其好胃口。早不吐了,里面的婴儿已适应了母腹温暖的环境,胃口与母亲趋于一致,只等着更多营养建小房子呢。

    小雅好生羡慕,“我要是怀孕了,也要在你家待产,你家风水好,吃嘛嘛香!”

    “快点要吧,你生个闺女,我们结娃娃亲,亲上加亲!”

    “不行,我要生儿子!”

    “行,反正我有女儿不会嫁你儿子!”

    “自私!只管进不管出!”

    “担心我家闺女嫁到你家受气,你万一继承了你婆婆的遗风,我家闺女不是跳了火坑嘛!”

    小雅急了,“我都是受害者,怎么可能学我家老妖再去祸害别人?”

    何琳不真不假的,“就因为你是受害者,没见过好婆婆,所以将来才更有可能像你婆婆!”

    做饭的女子突然停下来,摸着自己的脸,“我是不是变得比以前尖刻猥琐了?唉,老妖的确影响了我的性情和思维,我也不知道我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我将来有儿子,娶了媳妇,要因为我的原因过得不幸福的话,我宁愿跳楼去死!”

    何琳吓一跳,“话赶话开玩笑嘛,说这么严重干吗?不怕吓坏你干女儿?跟你说,将来我要当婆婆,估计行事风格也会和传志的妈很像,三个字:能搅和!

    静下心来我会发现那死老太婆对我当婆婆这一未来角色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不当搅屎棍我都想不起来该有第二条路走。就像现在夫妻相处,我常想起我父母曾经的样子,那是本能参考的模式,做一个泼妇也需要动很大脑筋的!”

    小雅突然很响地叹一口气,“我过得够够的!”

    “不爱你老公了?”

    “操他大爷!”

    何琳笑喷了,小雅也禁不住乐。

    “不想要宝贝了?”

    “想,今天来就想沾沾你们的喜气,我和鸿俊努力好久了,也用枕头垫过腰,不管用啊!”

    “别着急,没怀上意味着你们还没准备好。放轻心情,慢慢准备,说不定哪一天宝贝就不会与你们捉迷藏了!”

    “唉,不来也好。”小雅一改口气,“来了说不定麻烦。我还在犹豫呢,一会儿特想要,一会又觉得不是时候。就我与他妈的关系,我要怀孕了没法工作了,等吃等喝,还不天天看人家一张老脸!吓也吓死了!”

    “那你们就分开住吧!”

    “分开?估计他母子与我分开吧,我要怀孕了,分也是他们母子我们母子,各人的孩子各人疼,各人孩子找各人妈,哈哈,可怕吧?鸿俊只是个工具,连父亲这个角色都是从属的!”

    何琳突然恶狠狠地,“你就不能想办法给你家老妖一点手段瞧瞧?光听见你抱怨了,有什么用?别顾虑那么多,先给她点厉害尝尝,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呢!起码她下次再给你上眼药时也得前思思后想想,知道你不会坐以待毙,不是好惹的!”

    “我想过,鸿俊会向谁?”

    “像你这样投鼠忌器怎么再翻身?想得到什么是先要付出代价的。我前一阵子和传志妈就在这客厅里高声对骂,我没胆怯,豁出去了,妈的再打一次也可以,我都准备好拿楼梯后面的木棒敲她了,自卫!结果是老妖婆给惊着了,坐地上大哭啊!给她一次教训以后她就再不敢在我面前有恃无恐了。这样的老人,一把年纪都活猪身上了,给她讲多少道理都没用,还是我小姨说得对,你只能恶媳妇撒大泼来扞卫你的地盘和权利了!”

    愣了一下,小雅有些怯,轻声说:“前两天我撒过一次……”

    “肯定力度不够,你只有豁出去,他妈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老公说我有抑郁症!”

    何琳又看了好友几眼,“你让他们气得心理亚健康吧?我告诉你,千万别听你老公的瞎吃药,我不是说过去年我在美国时也有一阵子心情不痛快,那边的心理医生说想办法自己快乐,抑制精神的药物能不吃就不吃,有依赖性,也会上瘾的!”

    “我恨不得撕了他们!”

    “你这种状态还要孩子?”

    小雅就开始抽抽搭搭地哭,显得无助而窝囊。

    何琳感觉到不妙,看似平静的好友好像控制不住情绪了,她在美国时也有控制不住时,有一部分是装的,但小雅却不像装。好在那天两人又谈了些轻松的,高高兴兴吃完饭,分手。

    在何琳与传志关系恢复到最好最亲密无间的时候,又一个破坏性难题出现了。

    传志说:“冬天老家没活了,我大哥想来北京找工作……”

    何琳马上神经质地嚷:“能不能不住咱家里?!”

    传志小声地说:“不住,只是周末过来坐坐,洗洗衣服,洗洗澡,换换衣服,行吧?”

    何琳的恐怖和烦恼出于本能,也出于孕期中无法平衡的内分泌失调,就趁着这个劲把心中的话恶狠狠地说了出来:“别让我看到你家里人,看到他们就不烦别人了!”

    “你怎么像个泼妇?”

    “还不都是被你们逼上梁山!谁有本事一开始就是泼妇?”

    确切地说,她不知道大伯哥什么时候来的,在哪里工作,干什么工作,也不想知道,听到老公老家里的任何消息都脑仁疼。日子安静了几天,冤家总有碰面的时候,一天她在楼上看张艺谋的《英雄》,搞设计的,不爱追究什么电影的艺术性和主题性,只是觉得好看,动作片嘛,大场面和武打镜头搞得好就ok 了,尤其天然爱看画面的视觉效果,大红大绿大紫,那种大面积色调运用,惊心动魄地合她胃口。一张碟片半醒半睡间看了n 遍,无聊了,突发奇想跑到楼下客厅里坐着去了。坐在阳光斜照的沙发上发呆,想着电影上的武打慢镜头,特别是帅哥李连杰坑坑洼洼清晰可见的脸,还有张曼玉涂了厚厚脂粉面如石膏的脸,一点质感没有。突然背后有人走动,她知道是谁,有些气愤他干吗在她一个人的时候回她家啊,又不是节假和周末的,孤男寡女不知道避嫌啊!

    她头也不回地从几上拿起一听椰汁,打开慢慢喝,也是慢慢转移心中无名火。只听后面噗噜噜一串杂音,那个大伯哥在肆无忌惮地放屁呢。

    她举起手要把椰汁砸在地板上——手都在半空了,改变路线,有力地顿在几上扭头上楼了。

    传志回来,她不无埋怨:“不是说好你哥周末才过来吗?今天过来干吗?”

    传志息事宁人,“特殊情况吧?”

    “以后你告诉他,让他周末你在的时候再来!”

    “宝贝,不要那么多事好吗?”

    一遇到老家人的麻烦,传志就不由自主地硬着头皮告软和说好话。但在老婆乜斜的眼睛里,却显得委曲求全到卑贱。

    “不好,我坐在那里喝东西,他就在后面嗵嗵放屁!”

    “呵,这种自然现象你也好意思说……”

    “以后不准这种自然现象再发生在我家里!”

    传祥也向弟弟抱怨了:“看弟妹那个样,不想让我再去你家里呀!”

    传志安慰他,“你别多心,她怀孕了,事多!”

    “怎么说俺也是大伯哥啊!”

    “又没说你什么!”

    “那脸摆给谁看呢?”

    “她心情不好!”

    “大冷的天干活,谁的心情好啊?”

    “以后你少招惹她!”

    “俺怎么招惹她了?”

    “那你……在她身后放屁了……”

    “老天爷管天管地还管不到屙屎放屁呢!”

    兄弟俩对看了几眼,大街上分手了。弟弟本意想让哥哥去自己家吃饭,哥哥死活不肯。

    很多天之后何琳才知道这大伯哥在一家濒临破产的机械厂给人家看设备,管吃管住,每月给七百块。这工作是老何给找的。当时老何手里有两份工作,一是在他手下的物业公司做社区清洁工,二是朋友的机械厂缺个靠得住的人给看着点厂子。传祥审视了一下,觉得在富人社区里搞卫生有点丢弟弟的人,而且离弟弟岳父太近,不好意思,就选择了机械厂。传志也希望大哥去机械厂,机械厂里一些还能干半天活的老师傅们都说,跟着熟练的老工人在一起说不定还能学点技术。

    传祥是需要学点技术或手艺的,他有儿子了,家里又多了一张嘴,而且铁定将来要上学受教育,按绣花的说法,花钱的门路忒多,当爹的不能在家靠着那亩把不中用的田地,得出去找门路挣钱!于是给地位越来越高的绣花撵出来了。出门时老婆和老娘都交代:能学点啥就勤快点学点啥,不能懒,艺不压身,又没啥文化,以后还能靠手艺吃饭。

    对弟媳的抱怨归抱怨,传祥还是很理解弟弟的处境的,以后的周末,只有当脏衣服一大堆了不能再穿时才去用用弟弟家的洗衣机,顺便用浴室的莲蓬头喷喷自己。弟弟不强留都不吃饭。

    传志想了辙,一到周末他就鼓动老婆回娘家玩,他全力陪同,把厨房、浴室让给大哥,想吃什么自己做,想洗什么随便,只要收拾干净就行,反正何琳对厨房和楼下卫生间没印象。

    还别说,娘家还正好有点喜庆事。郁华清五十三岁嘛,平时不干活不上班,也没什么操心事,麻麻利利轻轻松松的人,就显得特年轻,加上做做美白、按摩,把年轻时遭的罪加倍补了上来,能年轻十岁。她一个牌友郑重其事向她介绍了一个“条件相当不错”的老男友,五十六岁,死了老婆的,国家某部委干部,快退休了,现有一套房,每月有近四千块的收入,退休后也有两千多的退休金,一双儿女早已成家另过,倒没什么负担。两人还见过面了,那老头倒还体面,身体硬朗,没事时在家栽花弄草的,对郁本人评价也甚高,两人就交往起来。老何夫妇和何琳也对这个“河东狮吼”找到知心的老伴大为高兴,单身的人,活得再痛快有多痛快?世上有男有女,本来就是搭伙过日子的。

    这边的叫好还没持续两天,出岔子了,那老头的一双儿女有意见了,他们认为父亲的房子是他们父母辛苦一辈子积累的财产,母亲过世时他们本应继承母亲的那一部分,因为父亲年纪大了,需要有一个安静清闲又手头相对宽绰的晚年,才没有分割母亲的财产。现在父亲又找了女友,估计也面临着婚姻,那父母一辈子辛苦的房产和其他财产不能因为父亲晚年一个婚姻而让后妈分走了啊!因此这兄妹俩提出父亲如果再婚就做婚前财产公证,不图别人的,但也不能让别人图了咱们的。

    让郁华清郁闷的是,老头没反对,某种程度上也认可这事。

    一把火没燃起来让水给浇透了,不是因为不该公证,而是你先做了有罪推定,我还没这样推定你呢!郁华清便不再理会那老头。那老头吃了闭门羹,也反思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男人不能太斤斤计较,以后的生活不得需要个女人照顾嘛?但他的孩子很坚持,还放出话来:看,图财不成,撤了;若真心与老爷子好,还计较老爷子的房产干什么?本来嘛,房子是老爷子老太太早年创下的,留给自己孩子的……话说到这种地步,媒人不乐意了,到老头家说了狠话,而且撒手不管了。那一双儿女一听郁华清的财产远在他们家之上,一时没了言语,也不再坚持婚前财产公证了,老年人嘛,只要活得快乐,随他们去吧,小辈人乐得老一辈有个幸福的晚年。老头也有意去郁华清那里赔不是,还有意与老何交个朋友,连何琳都在娘家招待了他一次,接了他一个电话,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郁华清背地里大笑三声后,面都不露一个,寒了。这场本来的天作之合就此告吹。

    所以呀,何琳基本上忘了自家里的事,每个周末都赖在娘家大肆吃喝和等着小姨的八卦新闻。传志又对她言听计从,也不见大伯哥来了,时间久了,也生出悔悟之心,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刻薄,老公的亲人偶尔来一次,只要不过分,她并不计较的。

    转眼二○○六年春节临近,传志本不想回老家过年的,要陪近八个月身孕的妻子。不料老家来了一个电话打乱了布局:老太太重病,想看看儿子媳妇。确切消息是老太太有可能病入膏肓,想最后见一面儿子媳妇。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这种愿望恐怕比孩子出生还要责任重大,重生更重死,孕妇也得理解这个并不为过的请求,濒死的老人为最大嘛,何况是老公的亲生母亲,以前的积怨先一笔勾销吧,俗话说人死债走,当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没什么不可宽恕的。

    这一年春节还来得早,正赶上北方最严寒的四九天气,北风刮得路上行人稀少,但没有熄灭这个城市四百万外来打工者回家过年的热情,火车站又例行排起了长龙。

    何琳挺着大肚子没法挤火车了。老何夫妇心疼女儿,本不想让去,可想到亲家快撒手人寰了,见一见儿子媳妇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一路平安安全才好。于是郁华明把她那辆蓝色的别克君越借给了女婿,并一再叮嘱路上不要太赶,一切安全为上,尤其是对走路都觉得累的女儿,容不得半点闪失。

    但一边的郁华清一边嗑瓜子一边时不时泼冷水,“这么冷的天,人家儿子自己走就行了,儿媳去不去能有多大意思?婆婆看媳妇两眼干吗?有什么可惦记,有什么可看?”

    她姐姐不满,“不是老太太快不行了嘛,想看看小辈,满足这个愿望有什么不应该?”

    郁华清翻着白眼,“关键是没意义!老太太是要紧,何琳身子现在要不要紧?人死就死了,逃不了一死。这么远,来回奔波,孩子出个什么事怎么弥补?

    人家儿女一大堆,我就不相信这个婆婆在这个时候对儿媳妇有什么话说!”

    不管怎么老大不乐意,何琳还是去了,六百五十公里,开了近八个小时,上午走时阳光灿烂,回到北风溜溜的王家店已上夜影了。传志下了车,蹲裆式了好久,快走不了路了。何琳好点,在后座上坐、卧、躺,除了累,竟没多大反应。

    在院子里昏暗的低瓦电灯泡照耀下,何琳没觉得和三年前有什么不同,平静有点脏乱的小独院,到处是干硬的鸡屎,低矮杂乱的葡萄架上,塑料口袋在风中哗啦啦作响。倒是东厢房亮着灯,听到响声,门打开,先是招弟然后是王传祥的脑袋探了出来。

    看来生了孙子,孙子的妈有资格在婆婆院里住了,虽然没住进正屋。

    “招弟啊,你花婶婶带着宝宝来看你来了。”何琳对小姑娘有好印象。

    小姑娘比以前高了许多,头发也长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没以前好奇和热情了。她就那样扒着门框看着企鹅似的“花婶婶”,什么没说,也没动。

    王传祥也没说什么,出去招呼他二弟去了。

    何琳讪讪地,在招弟身后依稀看到了大嫂绣花的轮廓,那种观望或敬而远之的神情——倏地闪过,里面有孩子拉长了声音叫,就不见了。

    何琳也收回了客气与热情,随着老公径直走向堂屋,就听老太太一声哽咽的“儿啊”,老大老二就急步进入正屋西边一间老太太的卧房,由一层布帘与客厅隔开。何琳站在布帘外面,一侧身,看着老太太倚在贴着彩色报纸的墙上老泪纵横地拉着二儿子的手,断断续续说着什么,边说边剧烈地咳嗽,咳嗽的当儿瞅见了何琳,只是没聚焦。何琳认为从她一进屋就看到她了,她躺的那种角度能通过布帘的缝隙把客厅一览无余,只是故意装着没看见。而且何琳坚信老太太没大事,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绝不是恶劣的不健康,比一路颠簸一脸苍白的自己和传志的气色还要好。

    传志说:“我和何琳来看你了!”